越氏的私立醫院急診室外,越岩強忍著怒火,撥打電話:“……岑芳華你他媽瘋了?”

    “我瘋了?阿岩,我好心請個小雜種吃肉,你怎麽不領情?”岑芳華撅著紅唇,妖嬈嫵媚,“你也吃過的呀!你們越家人不是最喜歡吃了麽,膩香入骨,細皮嫩肉,人家也好舍不得的。”

    岑芳華一手提著電話,臉色暈紅,亢奮而激動,另一手撫著手臂內側血痕殷然的包紮處,紗布的邊緣有一塊足有硬幣大小,深深凹陷的陳年舊傷疤。

    房門被突然打開,岑芳華怒氣衝衝轉過頭去,是越長安,他神色不善地站在門口,說:“岑夫人,先生請您一敘。”

    岑芳華咬咬唇,將差點脫口而出的“滾”字嚼碎咽下,有些僵硬地仔細理了理鬢發,姿態優美地走出房間。

    越峻看著越長安輕輕帶上書房的門,岑芳華優雅地在待客的沙發椅上坐下,背脊挺得筆直,精致美麗得仿佛雕刻而成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輕按眉心,突然間難得地生出了一絲疲憊的錯覺,心累。貪欲是原罪,他知道岑芳華想要什麽,阿岩的愛情,虛妄的自由,還有整個越氏吧?

    岑芳華緊咬著牙關,強迫自己放鬆,有什麽呢?她也隻不過為越家做了一個最好的決定,她微笑起來,望向越峻深邃的眼睛,說:“大哥,你瞧,我幫你下了個決心,既然必須有人出祭,為什麽不是這個鬼種呢?

    阿泉是你的侄子,親侄子,他善良又體貼,才學出眾,最仰慕的就是大伯你。你也親眼看著他呱呱墜地,一點一點長成現在的樣子,你忍心嗎?忍心讓他像他父親那樣,囚陰出祭,毀掉一切?!他的父親已經承擔了上一輩的責任和痛苦,你還要讓阿泉繼續承擔這一輩的悲劇?”

    越峻的眼冷了下來,仿佛瞬間凝成了冰,他緩緩地說:“阿岩是自願替代他的二哥出祭,而你,應該比他更要懂得什麽是世家的傳承和責任。是什麽讓你錯誤地以為,越家缺你不可?”

    他抬抬下巴,冷淡地示意她袖下微微隆起的遮掩:“岑肉?

    遠古之時,岑族戰敗後一度被作為奴隸和戰俘幾乎斬殺殆盡,直至我山陰越發現岑肉能讓祭祀功效顯著無比,岑族才作為附庸留傳至今。你是以什麽樣的自信,來挑戰我族傳承的底線,僅僅因為你是岑族純血嫡脈?寥寥無幾有功效‘岑肉’傳承之一?還是你父親那點可笑的資本?”

    越峻搖搖頭,失望地低聲道:

    “你應該謝謝阿泉,他讓你有機會長命百歲。”

    岑芳華牙齒禁不住地咯咯咯抖動起來,她猛地站起身,瞪大了美麗而驚恐的眼眸:“不,不!不!你不能這麽對我,我是阿泉的母親,越氏唯一繼承人的母親!”

    越峻微微閉上眼,讓自己放鬆地靠在舒適的椅背上,吩咐:“讓她養病,永遠不要再見外人。岑家不安份的,好好敲打下。”

    女人的尖叫聲戛然而止,門又重新輕輕掩上。

    現在,隻能看那個孩子能不能撐過來了,如果撐不過萬事皆休,族老會滿意這個祭品的,哪怕他再有讓人歎息的才華與靈賦。

    越峻有些出神,岑芳華膽敢這麽做,除了護崽先下手為強之外,也無非是看出了他的那一丁點的軟弱和猶豫。是選擇鬼種、十幾歲才啟靈的孩子去出祭,還是選擇養在身邊乖巧又有才幹的侄子去犧牲,原本,他也以為自己絲毫不必猶豫的。

    不相見也不必有所牽掛,出祭之後,給他豐厚的補償,讓他富足快樂地過完餘生,對一個這麽晚才啟靈,靈合度又如此之低的孩子來說,廢物利用對大家都好。

    直到那個孩子醒來,那些令人驚訝的消息傳來,出人意料的靈書一本又一本。甚至,他弄出了一本族老都驚歎不已的經文。這樣的靈賦與才華,真的要被剝奪與摧毀嗎?

    能以身囚陰出祭,是越氏血脈的悲劇,也是最大的倚靠與傳承。

    岑肉加上密藥,與越血相和,引陰入體,囚陰於內,以祭饕餮。

    現在,上天會替他作出公正而冷酷的決定。

    ※

    越岩仰頭盯著雪白天花板,伸長腿躺在急診室外,當年他出祭迴來的時候,大約也是這樣人仰馬翻,陰雲壓頂吧?如果他真正地知道會是這個結果,那個時候還會不會隻因為程柔的一句氣話,逞強地偷吃了本該二哥吃下的“岑肉”?

    祭祀饕餮的過程是怎樣的恐怖和悲劇,他完全全程無記憶。

    據說饕餮那個鬼神最愛吃靈性,世間之靈有數,要是吃光了靈性,人類全完蛋。聰明的遠古越氏發現自家的血脈能用於引陰,陰靈是什麽東西?隻不過是有執念而廢棄的靈性,留著隻會汙染大地和其他靈性,用來喂鬼神不但合胃口,還廢物利用清潔藍星,多好啊!

    尤其加上岑肉的威力後,越家人的身體裏塞滿凝結的陰靈,能一次喂飽鬼神幾十年。越氏祭司好好地利用這一點,為氏族謀取了相當多

    的利益,付出的代價不過是隔幾十年用一個嫡血子弟引陰出祭——反正也死不了,隻是被陰靈侵體,再有靈賦也完蛋而已。

    隻是越至近代,血脈傳承越發困難,而天地間靈性的流失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快了。越氏想要不再出祭,那些如狼似虎、腥紅血眼盯著的世家們,怎麽還肯讓大把肥得流油的資源繼續讓越氏盤踞?

    當年這一條路,他是磕磕絆絆,懵懵懂懂地一頭自己撞了上去。

    看到程塵這孩子寫文靈賦如此出色又鮮活的樣子,就仿佛是曾經年少輕狂又自信無敵的他,忍不住靠近,又刺心紮肝。

    終於,他這八輩子都沒甩掉的衰氣也粘到大侄子身上了嗎?

    然而,這一輩的嫡血男丁,本來也隻有程塵,還有他和岑芳華的親生兒子——越泉。

    越岩緊緊閉著自己的眼,不再多想。多想無益,不過思惑俱生煩惱。

    急診室的門突然被從裏推開,越岩猛地睜開眼睛,從座椅上彈跳起來,一把抓住當頭的女醫生問:“五妞,他……怎麽樣?”

    越朵摘下口罩,緊皺雙眉搖了搖頭。

    越岩隻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又空空落落的,不知安放到何處,他聽見自己木然地問:“他到底怎麽樣了?隻能出祭嗎?”

    越朵眉宇間浮起幾分猶疑,說:“不,我不確定。雖然我隻見過你當時囚陰出祭的樣子,但是家族記載以及你那個時候……不,他完全不一樣,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也不知道他會怎麽樣。非常非常的古怪。”

    越朵作為家族巫醫一脈的傳人,相當與時俱進,三十歲不到就已經拿了美帝華國雙醫學博士學位,如今已經是家族正式“巫醫”。

    越岩等不及她語焉不詳的解釋,急忙走進病室,越家的族醫對程塵束手無策,人已經送進了加護病房。

    重重護衛之後,程塵躺在寬大的白色病床上,稚弱而安詳。

    越岩輕輕走上前,伸手在他臉測探了下,又飛快地縮迴。

    “體溫低於常人,隻有35.2度左右,中度昏迷。這是岑肉引陰的正常反應,24小時之內會有更多的陰靈入體,但是……”越朵猶豫了片刻,指向程塵的額間,“你看他的印堂。”

    隨著程塵淺淺的唿吸,他的印堂間有一朵極淡極淡的蓮花若隱若現。

    “現代的醫學認為人的印堂與鬆果體息息相關,它支配了人的生老病死,

    甚至有人說,那是靈魂的寄居地。我們華國一直把它叫作識海,人的意識所在的無垠之海。”

    越岩虛指緩緩描繪那朵眉間的金蓮花,喃喃:“《大悲咒》?”

    “你要知道,當我越氏血脈囚陰之後,陰靈中會有大量混亂的執念,甚至會支配本體的意識。在現代的醫學理解中,那些執念是人的靈性留存在世間的強烈精神波動,從某種意識上來說,靈和精神波都是物質性的。”

    越朵隱晦地掃了難得神情凝重的越三一眼,說:“看,程塵的神情非常安詳,完全沒有一點陰靈侵蝕靈性,甚至精神波動被壓製占據的表象。但是各種數據測試都證明,大量的陰靈正在匯集,他的身體正以極快的速度凝聚陰靈,囚禁在身體內。”

    病房裏擺放許多古怪的儀器,不同的數值正在呈幾何等級地上升,有個機器甚至時不時發出短促的警報聲。越岩並不明白那是什麽,但他一看就心生抗拒和厭惡,轉頭不再關注。

    他的身體也明明白白地感應到,室內越來越陰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好了,你先出去,這裏……尤其不適合你待。”越朵拽著有些木楞的越岩出了病房。

    越峻接了越朵的匯報,手指在桌麵輕輕敲擊,略有些煩躁,他厭惡一切出乎掌握的情況,那總會讓他措手失去些什麽。比如十六年前老三的魯莽,比如更久遠的日子裏,笑靨如花的女孩決絕地別離。

    他按下桌上的唿叫器,停了片刻,說:“讓崖自去那孩子身邊。”

    程塵並不知道意識海之外各色人等紛繁複雜的爭鬥與心緒。

    他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意識海小宇宙中,敬仰地昂著頭,用力托住自己的下巴,以免它驚嚇過度掉下來。咦?精神體的下巴會不會掉?這真是個嚴肅的問題。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啟靈念經文的時候有文靈和金剛,會到這個世界來;我不知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老早就潛伏在我的小宇宙,普渡眾生啊!】

    程塵喃喃念著,眼見識海之中,慈悲為懷的觀音姐姐足下金蓮片片,揮灑著楊枝甘露,點點靈光之間,陰鬱重重的青色凝霧,瞬間變作了團團祥和的雲氣。青色的陰霧不知從何而來,向著他的精神體不知疲倦地奔騰而來,然後在金蓮幻影與遍散的甘露之中,化為濃濃的靈氣之雲。

    很好,現在我的小宇宙有雲了,說不定啥時候還能下個甘露雨,真是太讓人開心興奮……個鬼啊!

    程塵愁眉苦臉地仰望高高在上,遠遠飄空的觀音姐姐,心中默默誦禱,大慈大悲的觀音姐姐,能不能麻煩把我送迴身體裏?這邊您慢慢渡,不是太急的。

    然而,意識海裏大約信號不好,別說wifi,連意念都傳遞不到觀音菩薩那裏,精神體更加無法接近。

    觀音大士的虛影慈悲地微笑著,似乎並未能體察到他身邊這個小小精神體的心聲,並救拔其苦。

    這特麽莫非就是越氏所謂的“囚陰”?就是把人的魂囚禁在自己的身體裏?玩什麽啊!程塵抓狂地捂住腦袋,想了一萬遍“讓我出去!!!”毫無動靜,毫無辦法。

    這樣的“囚陰”到底是因為血脈而引起的,還是某些利益傾軋的陰謀結果?

    在體會不到時間的靜默等待中,程塵的思緒仿佛沉在潭底的爛麻,陰冷又控製不住地混亂。

    有一個念頭,始終紮在心底支撐著他:他在這個世界是被需要的。有個人,也許有幾個人,會千萬百計、竭盡所能地讓他迴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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