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穀少主,姓夏,名延,字修原。

    小離從丁伶那裏了解到,夏國與中土文化不同,並沒有在姓名以外取字的習慣。冰穀少主明白無誤是夏國遺民,居然有字,不是不奇怪,可惜小離毫無深究的興趣,想過便罷了。

    那一天吵架過後,夏延兩日不見人影,小離眼睛耳朵同時清靜,不免得意洋洋,然而心情才好兩天,夏延又現身了。

    時辰正當巳時,天氣晴好,夏延頭束玉冠,身穿淡黃底金繡華裳,足踏淡金色長靴,俊逸非凡,貴氣翩然。

    正在給小離縫製幹花香囊的丁伶不經意抬頭,看見主子當門玉樹臨風,一時失神,差點忘記行禮問安。

    小離坐在桌子前,專心擺弄鋪滿桌麵的各類幹花,仿佛不曾察覺有人進來。

    夏延神清氣朗,似乎日前發生的事情不曾留下芥蒂,“小離,今日天氣不錯,你不是一直想到外麵走走麽——”

    小離悠然自得地挑出兩個玫瑰幹花香囊,一個佩在腰間,一個塞在袖裏,這才慢慢迴頭,將目光投向夏延,“那也要看牢頭肯不肯放人!”

    夏延微笑,“我來,就是為了當向導。”

    小離撇撇嘴,不屑,“不如說是監押吧。”

    夏延仿佛沒有聽見,溫文相問:“怎樣,你要去嗎?”

    小離從椅子上跳起來,飛向門口,“放風也好過坐牢!當然,為什麽不呢?”

    房門口的守衛果然撤走,小離毫無阻礙地走到庭院裏,環顧四周,這才發現所謂的庭院是一個寬廣的天井,一條走廊環繞過所有房間前頭,走廊首尾銜接處,一扇大門麵南而開,像是惟一出口。出了大門,抬頭可見門框上方刻著:碧落閣——居然是大乾文字。

    碧落閣建在高高的基座上,往下走十二級台階才到達地麵,從台階底層往上看,碧落閣高大宏偉,像一座小型宮殿。

    小離仰起頭,看著高高的天空,用力唿吸清爽的空氣,總算感受到一絲自由的喜悅。

    夏延立在旁邊一直不出聲,小離轉頭看他,正好對上他凝視的目光,好心情飛走了,“少主今日大發慈悲,竟肯放我出來感受自由了?”

    “我答應了你,絕不食言。”

    “許可範圍內的任何要求你都願意答應——我記得你是這麽承諾的!”

    夏延點點頭。

    “誰曉得什麽才是你許可範圍之內的!”

    “你不提,又怎能知道我不會許可。”

    小離側頭看著夏延,長長的睫毛輕輕扇動,“那好,我先提第一個要求,要是你不答應,我永遠不再提第二個,也永遠不再和你說話,你也再不許出現在我麵前。”

    “小離——”

    “什麽事?”

    “你方才提到一個要求了。”

    “那不是要求,是通牒好不好!”

    “好吧,你說。”

    “首先,我不喜歡的事物,你不準自恃能力比我強逼迫我接受。欺壓弱小非常可恥,你知不知道?”

    夏延沉吟片刻,點頭,“我答應你,還有麽——”

    “今天暫且提這一個好了。”小離笑靨如花,邁步前行。過猶不及、適得其反的道理,她懂。

    “小離,方向錯了——”夏延走在小離身後,這時輕輕扯住她飄動的白色絲袖,“往這邊走。”

    小離迴頭,轉身,仰起頭看著夏延,“少主,我闖進冰穀,犯了穀規,因此被你懲罰。你剛才親口答應了我的要求,要是自己違反,又怎麽說?或者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穀主,可以不對任何承諾負責……”

    “我會守信。”

    小離聲音很輕,“那麽,你若犯了我的規,也應該受罰的,對吧?”

    夏延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對——小離,你會怎樣懲罰我?”

    小離莞爾一笑,“犯一次規,罰你三天不許出現在我麵前。”

    夏延搖了搖頭。

    “那……兩天。”

    “不行!”

    “一天。”

    “好吧。”

    小離垂下睫毛,注視依然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少主,你現在拉著我,可是並沒有詢問過我的意思——男女授受不親。因此,我們明天一天就不必見麵了。”

    夏延一僵,手指鬆開,往後退了一步,久久盯著小離,神色漸漸冷漠,聲音也生硬了,“不必等到明天,就從現在開始罷!”

    說罷,身形一閃,人消失了。

    “陰晴不定的小氣鬼!”

    小離衝夏延消失的方向做了個怪臉,他被她氣走了,她難得的出行是否也就此擱淺了?才想著,忽然意識到:此刻,自己是自由的。

    自由……小離一躍而起,再落腳時,已在二十丈開外,她心中一喜,預備再跑,四周忽地冒出一堆衛士,團團圍繞住她,形成一個水泄不通的包圍圈。

    小離鎮定一下情緒,泰然自若,“你們少主親口允諾讓我出去的,讓開。”

    冰穀衛隊首領夏桓分開衛士,走到包圍圈裏,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說:“小離姑娘,我奉命陪你四處走走。”

    跑了一個主子,來了一堆下屬,卻也沒能動搖小離出行的決心。

    夏桓一揮手,大群衛士散開,隻留下十二個——正是嚴密看守小離的那一些。十二個衛士整齊列隊,六個在前,六個在後,小離被夾在中間,夏桓並行旁邊。一行浩蕩,走出碧落閣,走出炎天府。

    炎天府,就是冰穀之主的府第。

    炎天府前後共住了兩代主人,第二代主人就是夏延,至於第一代,小離問過丁伶,她語焉不詳,說了半天也沒能講述清楚,小離到底沒有探聽明白。

    炎天府座落在冰穀西部,坐北朝南,大概占據冰穀二成土地。從外麵看,青石牆,灰色瓦,建築古樸,倒是與冰穀不求聞達於世人的風格相襯得很。

    南門是炎天府的正門,大多時候卻緊閉不開,府裏人最常出入的是東門。東門前一條大道,直直通向東穀口日門,而與東門相對的西門,就是西穀口月門。

    夏延本人雖然不出頭露麵,監守工作可一點兒沒放鬆。小離留神觀察那十二個衛士,猿臂蜂腰,腳步輕捷,都不是泛泛之輩,而夏桓,既然代替夏延前來,也絕不會是等閑人物。

    沿大道往東走上百十來米,兩旁街巷漸漸縱橫交錯,房屋店鋪鱗次櫛比,有趣的是,穀裏所有店鋪都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走過一家胭脂水粉鋪時,小離突發奇想:

    “我要是在這裏住下了,也開一家胭脂鋪,把宮……把長安城裏最好的貨都搬過來,生意定然比這家好。”

    “穀裏有規定,同樣的生意隻能開一家。”夏桓作答。

    “獨家生意啊,要是店家進劣質貨亂開高價賺昧心錢,顧客豈不是隻能吃虧?”

    “不會有這種事。”

    “哦?看來你們穀主別有良策。衛隊長可否賜教——”

    “首先,店家進的貨是府裏供給的……”

    “壟斷!”

    “……所以不會有劣質貨。其次,店家必須按照少主規定的價錢出售,不然,免除生意人的資格……”

    “專製!”

    “……因此,姑娘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

    “我比較好奇,除了生意人,其他人靠什麽謀生?冰穀狹窄封閉,百姓在哪裏開耕田地,拿什麽做糧食?”

    “我們有田地,雖然不廣,出產足夠穀裏的人吃飽,沒有田糧可以采植藥材交換衣食用品,實在饑荒的人家,少主會從穀外購買糧食迴來分發。”

    “你家少主也並非足不出穀的嘛。”

    “少主一年有大半時間在穀外。”

    小離沒法不鄙視夏延,“身為穀主,勒令自己的穀民蝸居在與世隔絕的地方,自己卻天下任逍遙!”

    “姑娘錯了,穀裏的人想要離開隨時都可以,但是,一旦離開就不要再迴頭了。”

    “你家少主為什麽就能隨意出穀又迴來?”

    “因為少主是穀主。”夏桓說:“少主出穀不是為了離開,而是為了讓穀裏的人民生活得更好。”

    “實在不公平,他自己定的規自己卻帶頭不從,竟然還能受人擁戴。”

    “那條規不是穀主定的,是穀裏的老人共同約定的。”

    小離不免訝然,“難道說穀裏的人自己根本不想出去……他們甘願隱居,與世隔絕?”

    夏桓點點頭,“穀裏的人是避戰亂時候遷進來的,安定隱逸慣了,不喜歡外麵的塵世喧囂,也不願受外人的打擾。不安定想要闖蕩天下的,家人則以為他背叛了親人、民族。因此,離開的人一旦出穀就不要再想迴頭了。”

    “你家少主就不怕走的人泄露冰穀的所在,帶外人來找?”

    夏桓搖搖頭,“想走的人,我們通常都是藥昏了蒙上眼睛,撇在數百裏之外,他想迴來自己尚且辨不清路徑,即便泄露給外人知道,僥幸找到路了,進來也無法隱藏行跡。”

    小離指指自己,“比如我——”

    夏桓點點頭,“姑娘算是躲過搜索最久的一個了。”

    小離輕輕地哼,“要不是他……我也不會泄露行跡。”

    “姑娘說什麽?”

    “沒什麽。”

    “其實,姑娘能夠找到這裏,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衛隊長聽過桃花源的故事嗎?”

    夏桓搖頭。

    “桃花源就像你們冰穀,桃源裏的人民也跟你們的人一樣,與世隔絕,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有一天,一個打魚人沿一條河劃船呀劃船,不經意劃到一個洞口前,鑽進去才發現裏麵住著人。我也是看見路就走,看見山就爬,走呀走,爬呀爬,一不小心就來到你們冰穀裏了,你們自己該不會以為冰穀真的脫離這個世界吧?”

    夏桓低頭自語:“莫非護穀陣法失效了……還是……不可能?”

    正好走到一間藥材鋪前,小離開口問:“衛隊長,你剛才說到穀裏的人采植藥材交換糧食物品,那麽藥材鋪老板收了藥材又賣給誰?你家主子?”

    “藥材鋪是府裏的產業。”夏桓應聲,“隻有少主才清楚應當把藥材販到哪裏出售,這個生意其他人做不來。”

    “我明白了,冰穀所有商家背後的老板隻有一個——就是你家少主。”

    夏桓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小離當他默認了。

    嘿!這個冰穀少主還真是個奸商,盤剝整個冰穀,聚斂錢財,人們還把他當作神供奉。

    想到“錢財”二字,小離又有問題了,“你們穀裏的流通貨幣是什麽?金子、銀子、製錢?”

    “都有。”

    “你們自己鑄製錢?”

    “外麵流通什麽,我們就用什麽。”

    “為什麽用外麵流通的錢……方便拿出穀去使用?金銀珠寶永遠有價值,但是舊製錢怎麽處置?比如那人手裏隻有夏國錢幣,現在不用了,難道統統作廢?”

    “不,可以到錢莊裏照幣值兌換。”

    “錢莊也是你家少主開的吧?”

    “唔。”

    “雖然舊錢兌換新錢方麵有點吃虧,從長遠利益來看,卻能促進經濟……你家主子屈尊在山穀裏太大材小用了,他應該到外麵行商,或許很快就富可敵國。”

    夏桓沒有接話。

    藥材鋪旁邊是米店,米店再過去是布莊。小離走到布莊門口,一個人抱著一塊布從裏麵走出來,遠遠看見她便盯著看。

    小離也看迴去,一眼就認出那人——瘦頰高顴,正是冷月。冷月認不出小離,但一眼看到她,又接連看了好多眼,目光始終盤桓不去,直到夏桓在旁邊猛然咳嗽一聲,才轉移她的注意力。

    冷月看清夏桓,臉上登時展現柔媚笑容,屈膝行了個禮,細聲細氣說話。

    冷月說的是夏國話,小離聽不懂。

    夏桓用官話對答,說的是:以你的身份無權過問。

    小離根據夏桓的答話猜測,冷月問的應該是:她是什麽人?

    那二人交談不上兩個迴合,冷月走掉了,臨走前又悄悄瞥小離一眼,目光相當複雜。

    一行人沿街道遊逛一圈,轉迴到炎天府,已是暮靄紛紛。本來麽,冰穀地處山穀,日曬時間不長,天色暗得自然也快。進東門,迴碧落閣,沿途半路,暗處不時有人影閃動,小離凝目細看,隱約是些丫頭打扮的女子,再細看,更隱蔽處是威武雄健的衛士。她瞄瞄前後左右以及身邊的夏桓——唉!暫且還得充當階下囚。

    走進碧落閣大門,靡靡絲竹撲入耳簾。

    小離循聲望去,其中一個房間燈火輝煌,裏麵似乎有人載歌載舞,應當是冰穀少主在尋歡作樂。她不感興趣地走迴自己的“牢房”,才到門口,便看見門邊站著一個呆呆的丁伶,臉朝著歌舞升平的那個房間,眼神落寞。

    小離輕輕拍丁伶的肩膀,“迴魂了——”

    丁伶打了個哆嗦,迴神,看清小離,猛眨幾下眼睛,垂下頭,羞怯之態橫生。

    “姑娘,請——”夏桓又做了個請的姿勢。

    小離昂然走進她的“牢房”,還沒歇上兩口氣,她的“牢飯”緊接著擺上來了。

    外麵傳來的絲竹聲愈來愈低弱,琵琶聲反漸漸突出,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撥奏一番,一名女子宛轉的歌喉隨後響起,迴蕩在碧落閣裏,動聽非常。

    小離一邊聽,一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飯。

    “添湯——”

    丁伶不應聲,不動作。

    小離抬眼看,丁伶仿佛聽歌入了神,她微微一笑,“丁伶,你家主子今夜好興致,嗯——這位歌伎唱得真好,音色悅耳超凡,容貌想必也是絕色。”

    丁伶恍惚低語:“少主……喜歡的……都很美……每一個都很美……”

    “丁伶——”

    “嗯……”

    “你應該為此慶幸——”

    “什……什麽?”

    “因為不夠美而免遭荼毒,不幸中的大幸。”

    “什麽?”

    “流水落花,天上人間——”小離搖搖頭,“不說這些無聊事。丁伶,你的名字用夏國話怎麽念?”

    丁伶愣怔,下意識念一遍。

    小離指指外麵堅守崗位的衛士,“他們呢?”

    丁伶也說了。

    “嗯——把炎天府裏的人的名字都念一遍給我聽,夏國話挺有意思的,閑來無聊,你教教我。”

    “對呀,可惜的是沒有文字……哦,你想學夏國話?嗯……也好。”

    小離才明白,碧落閣大門上方為什麽鑄的是三個大乾文字,原來夏國話隻能說,沒法寫,夏——果然是個愚昧落後的民族,難怪被滅亡,可悲的是遺民還得使用滅亡了它的國家的語言文字。

    “你們幾乎不出穀,為什麽會說官話?”

    “因為少主會說官話呀……哦,因為少主老夫人隻會說官話,所以府裏許多人都學會了。”

    “少主老夫人?”

    “就是少主的娘親,她好幾年前已經去世了。”

    “你家少主的爹呢?”

    “我不知道。”

    “他爹就是老穀主,對不對?”

    “我真的不知道。”

    小離推開飯碗,“我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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