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裏弄來如此絕色小美人兒?不憐香惜玉便罷了,居然害人家小姑娘傷風高燒,罪過,罪過!所幸有我再世華佗佗冉,藥到病除亦非難事,否則此病轉為傷寒、肺癆,你就是罪魁禍首……”

    “藥方開好了?”

    “給——”

    “易平還等著你給他看病,我就不耽擱閣下寶貴的時間了,請走好!”

    “前一刻,我分明在易平房中——是誰仗勢欺人?唉唉——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重色輕友啊——少主在上,我聽命,這就告辭罷——告辭了!”

    真吵!

    小離渾身乍冷乍熱,頭疼欲裂,聒噪的聲音尤其可厭。從小到大,她睡覺的時候要求周圍絕對安靜,靜到一根繡花針掉地的聲音都不許有,沒人會在她入睡時發出一丁點兒聲音,誰敢中途打擾她的睡眠——她不大發雷霆才怪——當然,她親愛的爹娘肯定另當別論,可,即便天下人都跟她搗亂,爹娘也絕不會給她添一點點兒堵……她是爹娘的心頭肉,爹娘也是她最最愛的人,她不想離開爹娘,不想失去爹娘,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想……眼睛勉勉強強睜開一條縫,世界模糊而旋轉不停,好不容易稍微靜止,一線光亮融融展開,光亮的中心,一個熟悉的背影優雅佇立……

    “爹……”小離心喜唿喚,疼痛的喉嚨艱難發出嘶啞的聲音,微弱得近乎無聲,連她自己都聽不清……背影向遠處走去了……爹爹聽不見她的聲音,爹爹要離開……小離著急萬分,拚盡全力再度唿喊,“爹……爹……”這一迴,爹爹聽到了,轉身朝她走來,越走越近……世界還在旋轉,眼前依然模糊,她看不清爹爹的臉,可是知道爹爹就在她的身邊……小離緊緊拉住爹爹溫暖的手,放了心,滿足地閉上眼睛,安然睡去。

    “……哎,你的病什麽時候才能好起來?又讓我一個人守著你,沒人和我聊天說話……都一天一夜了,好寂寞……你快點清醒好不好?小離,你到底是什麽人呢?幹嘛假裝又髒又難看的小乞丐?你裝的還真像。唔……想不到世上真有這麽美麗的人……頭發、眉毛、睫毛這麽黑,皮膚這麽白,身材這麽高挑、苗條,氣質又這麽好……好像高貴的公主啊……唔!我要是有她一半好看的話……”

    煩!死人也會被吵醒!

    小離心底的火唿唿直冒!

    “……你生了病,少主吩咐我來侍候你,還特意讓我住進碧落閣裏來……你長得這樣美,少主肯定不會懲罰你了……”

    “閉嘴——”小離惱怒地吼,隻是喉嚨幹澀疼痛,發出的聲音含糊低沉嘶啞,跟夢中囈語似的,一點兒也不威嚴,完全沒有震懾力。

    “小離,你醒了?”傳來的聲音更加尖利刺耳,“少主,少主,病人蘇醒了——”

    “走開——”

    “嗚——幹嘛那麽兇?少主讓我守著你,你卻要我走開!我……我聽少主的吩咐……”

    小離忍無可忍了,竭力睜開眼睛,連眨幾下睫毛,模糊的一切漸漸清晰,視線內……是丁伶的臉。

    “你在這裏做什麽!”

    “少主吩咐我守著你……”

    “我睡覺的時候你不能也安靜睡覺嗎!”

    “少主說絕對不可以……”

    “少主少主少主,你偉大的少主是真龍天子還是神仙菩薩!”

    “少主……少主就是少主,你見過的呀……我們的主子,冰穀的主人……個子最高、樣子最好看的那個……”

    丁伶睜大眼,連說帶比劃,解釋、介紹半天,小離的起床氣漸漸消退,終於記起——那個識破她的行蹤捉住她審問她折磨她預備永遠拘禁她的人正是——冰穀少主。

    她陷在冰穀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無法脫身。算算,與爹娘分開半個多月了,她下落不明,爹娘一定急得要死,她太自以為是太一意孤行太小看江湖險惡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她一定要逃出這個鬼地方!

    小離掀開身上的被子,跳下床,雙腳才沾到地麵,一陣頭暈目眩……天旋地轉中她仍然勉強往前邁步,卻踉踉蹌蹌不由自主往地板撲去。

    “小離小心呀……”丁伶遲鈍地驚唿,人坐在椅子上,援手不及,惟有徒勞地伸長兩臂。

    光滑的白色大理石地板映出塊塊閃亂的光影,緊接著是一大片陰影,小離覺得腰間一緊,身體一輕,整個人騰空而起,她忽然從俯視地板改為仰望天花板了……天花板一片雪白,雪白的背景襯托下幾縷黑發高高飄起,又落下,順滑地垂在一張臉的兩側……

    一張白皙的臉,一雙褐色的眼眸。

    小離抬起手,往抱住她的人的肩膀戳去。她戳中了,對方卻無動於衷,沒有放開她的意思,她不甘心,再度出手,肘部驀地發麻,手不由自主軟軟垂落。她惱恨地瞪著對方,他揚揚眉,輕輕把她放在床上,順手蓋上被子,聲音柔和得令人厭煩:

    “你還在病中,不要動氣使力,會加重病情。”

    “病死也不關你的事!”小離再度跳起,一陣更加強烈的頭暈目眩襲來,她不由自主仰倒,跌迴原處。

    “進我冰穀的人,生死都關我的事。”

    她按住發疼的太陽穴,嗤之以鼻,“冰穀少主好大氣魄,簡直勝過當朝天子!”

    丁伶已經退到牆角,冰穀少主在床邊坐下,不與小離鬥嘴,隻是低下眼眸,看她。

    那目光坦然自若得令人雞皮疙瘩亂冒,小離的口氣更加惡劣:

    “少主身為一穀之主,應當多行走天下,世麵見得多了,不至於淪為衛玠的觀眾。”

    《世說新語》記載:衛玠從豫章至下都,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牆。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這則故事是說,美男子衛玠長得太出眾,一出門就被人群圍觀,觀眾像堵厚厚的牆,衛玠先天羸弱,弄得疲勞過度累成了病,竟然因此而死。當時的人就說是看死了衛玠。

    她拐彎罵他是沒見過世麵的孟浪花癡登徒子。

    冰穀少主輕輕一笑,眉宇間頗有些風流宛轉的韻致,“可觀而不觀,是有眼無珠;可觀而不予觀,是暴殄天物。我行萬裏路,周遊數國,清楚自己的眼睛應當看什麽不看什麽。”

    “厚顏無恥!”她除了斥罵,一時沒有更好的話反駁。

    “小離——”

    小離雙手蒙住臉,不想應聲。

    “你留在穀裏,日後相處的時間很長,難道要永遠以敵視的態度相對?”

    “你是我的敵人,你見過友好相處的敵人嗎?”小離從指縫間丟給冰穀少主一個大白眼,煩躁地喊:“我不留下,我要迴家。”

    “你家在哪裏?”

    “大乾。我要迴長安,我要迴洛陽,我喜歡那裏,我不喜歡你這種荒涼偏僻的地方,你快放了我!”

    “你喜歡繁華的大都市,就不應該跑到我這種偏僻荒涼的地方,既然來了……想走,沒有那麽容易。”冰穀少主原本溫和的語氣變得生冷了。

    小離拿開手,看著冰穀少主,輕眨睫毛,雙眸濕潤了,她哀哀訴求,“我娘身子不好,活不了很久了,我為她尋找靈藥才誤闖進你的山穀裏來的,請少主高抬貴手,放我離開吧!我會一輩子感恩戴德,絕不泄露冰穀半分秘密。”

    冰穀少主注視著她,聲音又溫和了,“穀裏有規定,亂闖的人不論是誰,隻能進來不能出去。”

    “你定的規矩,你也可以改的,對不對?”

    “這條規不是我定的,就算是,我——也不打算改。”

    小離眼裏的水分更加豐沛了,漸漸凝成淚滴,滑出眼眶,掛在睫毛上,欲墜未墜,楚楚可憐,“我爹娘會想死我的,我也會想死我爹娘的……求求你,求求你了,放我走吧,好不好?”

    冰穀少主垂下眼皮,睫毛遮蔽了褐色眼眸,臉上閃過猶豫,似乎有所動搖了。小離再接再厲,“請你放了我吧,我離開這裏以後,保證忘記所有的一切……我會當作所有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絕不對別人提到半個有關冰穀,有關你的字眼……”

    “不行!”

    冰穀少主驀地起立,大步跨出房門去,很快,連背影也不見了。

    “頑石,不知點頭!頑固不化!執迷不悟!軟硬不吃……怎麽辦?”小離噘起嘴,瞪著冰穀少主背影消失的方向……冰穀少主今天穿一件挺華貴的緋色袍子,襯著雪白的內裏,從後麵看,像透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小離對自己搖頭,“我肯定是太久沒有見到爹爹了,連毫無相似之處的人也能聯想到爹爹,我爹爹才沒有那麽差!爹爹……爹,我好想你!娘嗬,我不要和你分開……”

    絕望抑製不住滋生,小離無助地倒在枕頭上,大幅動作牽引來一陣劇烈的頭疼,她呻吟一聲,抱住腦袋,不停喘氣。

    丁伶慢慢從牆角走出來,又坐到床邊,支著下頦,呆呆出神。

    小離瞄她一眼,緩緩閉上眼睛,“還是你一個人看守我?挺好的。”

    “不止是我,外麵還有十二個衛士,兩個守房門,兩個守前窗,兩個守後窗,兩個守前庭,兩個守後院,還有兩個守在碧落閣的大門口。”丁伶神魂歸位,如實迴答。

    咄!她插翅也休想飛出什麽碧落閣。

    小離又睜開眼睛,掃一眼房間,窗明幾淨,布置得挺雅致,“碧落閣——是什麽地方?”

    “我們少主住的地方……”

    嚇!小離瞪大眼睛。

    “姐姐們說,少主不喜歡女人住進碧落閣,她們還說,滾出去比住進來更快……”

    小離倏地半坐起身,“真的?”

    她此刻不正是住在碧落閣裏麽,是否表示她很快就有機會“滾出去”了?

    “好像是真的,我以前曾經看見府裏來過一些陌生的女人,全都長得好美好美,可是沒露幾次麵又都一個個不見了……”

    小離打了個寒顫,“你們少主把她們殺了?”

    就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容易。

    “少主才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都沒有打過我們丫頭……”丁伶急忙為主子辯護。

    “那就是……你們少主練什麽邪功,專喝女孩子的血,吃女孩子的肉。”小離胡亂猜測,把自己惡心得差點嘔吐。

    丁伶的眼睛都紅了,怒道:“你胡說!我們少主是正派人,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壞……”

    “那麽,那些女孩子為什麽全都消失不見了?你說呀——”

    丁伶垂下頭,“我……我不知道……”

    “丁伶——”

    “嗯?”

    “你很崇拜你們少主——你很喜歡他吧?”

    “沒有!沒有!你不要亂說,我隻是個卑微的丫頭……我很尊敬少主……對,我很崇拜少主,不對,是愛戴,不是,不隻是我,我們全穀的人都很愛戴少主。”丁伶語無倫次,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小離倚在枕上,閑閑地笑,“我猜——是全冰穀的女孩子都很‘愛戴’你家少主吧?”

    那個少主分明長著一張禍害女人的臉,加上地位崇高無比,在冰穀這個不見世麵的地方,女孩子不把他捧成天神才怪?尤其丁伶這種單純得要死的女孩子,芳心牢係實在很正常。

    “不止是女孩子,男女老少也一樣。”丁伶認真更正。

    “丁伶,你在穀裏住多久了?”

    “我想一想,我被大人撿來時大概三四歲……有十一二年了。”

    小離同情地看著她,“你有機會應該到外麵的世界走走看看,比你家少主俊帥的男人多的是,就比如我爹爹,我弟弟。”

    “你長得這樣美,你爹爹和弟弟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我爹爹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我弟弟是天下第一美少年。”

    “那你就是天下第一美女了?”

    “不是!我娘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丁伶愣愣地張大嘴,“我覺得你已經夠美了,你娘得多好看呀……”

    “能讓我爹愛一輩子的女人,當然是最好看的。其實,女人嘛,隻要有一個甘心隻愛她一個人,而且愛她一輩子的男人,就會變成最好看的女人。相反,再美也沒有用。”

    “小離——”

    “嗯?”

    “我們年紀好像差不多,為什麽你說的話我都想不到呢?”

    “那是因為——你被關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太久,太久了!”小離湊到丁伶耳邊,低聲說:“難道,你從來也不想到外麵的世界去看看嗎?外麵有很多比你家少主更年輕俊帥的男人,也許你很快就能找到一個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疼惜的好男人,那樣,你就會變成天下最幸福最好看的女人。”

    丁伶不停地眨眼,一臉的迷離惝恍。

    “我可以帶你去一個天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住華美的房屋,吃珍稀佳肴,穿綾羅綢緞,不用再侍候人,換別人來侍候你。”

    丁伶雙手交握胸前,仰起頭,閉上眼睛,“好美……我做夢的時候夢到過……”

    “不是夢!你跟我走,我會幫助你實現所有的夢。”

    丁伶用力睜開眼睛,“可是你怎麽走?少主不放你走嗬……”

    “隻要你願意幫我,我有辦法……”

    “不!”丁伶猛地跳起來,“我不會背叛少主,你休想我背叛他!”

    “丁伶……”

    “我不要跟你說話了!我……”丁伶在屋裏陀螺似的團團亂轉,突然定住身,彎下腰,從衫裙撕下兩小塊布,塞進耳洞,依舊坐迴床邊,和小離大眼瞪小眼,果然不再開口。

    小離瞪著老僧入定似的丁伶,不知該哭好,還是笑好。

    算了,反正她也還在病中,來日方長,先養好病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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