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琴要求黨員和各級幹部留下來跟她一起開會,但她剛在抉擇安慰黃克勇和這個重要會議的當口,一抬頭就看見了石澗仁的目光。


    真的不需要一個字多說,她就點頭笑笑,再低聲給黃克勇安慰兩句,自己就起身招唿幾十名開會人員去了,周圍的人散去了一些,部分跟著開會的人一起過去,想聽聽看明天五百個人去做什麽事,其他人還是遠遠的看著黃克勇,看著那個被醫生扶到了折疊馬紮上的年輕人,有兩個跟他熟識的人還悄悄站在了靠近河岸那邊,防止他再有什麽舉動。


    石澗仁代替了王雪琴來麵對黃克勇,不過想鬆開紀若棠的小手沒得逞,他隻好牽著少女走過去,先走到遮陽架子的一個邊角,撿起一張扔在上的白紙,上麵用潦草的手筆寫著:“親愛的駿兒,你天堂奔騰……等等我,我還沒來得及跟你一起幸福和快樂……”


    一種絕望的悲傷鋪滿紙麵。


    紀若棠探頭看見了,剛才就有些含著淚的少女,連忙伸手捂住了嘴,免得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哭出來,但更攥緊了手掌,深吸一口氣,看著河對岸的遠山,似乎在告慰母親自己從未被這樣的情緒拽住。


    石澗仁拿著那張紙過來,蹲在小馬紮旁邊,黃克勇個頭應該比他低一些,現在雙手捂著臉,蒼白的臉上看不到表情,醫生悄悄的幫他在脖子上淤痕處塗抹一些藥膏,對石澗仁點點頭示意腦子要好好開導,就走開了。


    紀若棠終於覺得自己站在旁邊不合適,鬆開手去找了個馬紮墊在石澗仁屁股下,但自己悄悄蹲在他身後兩三米的地方,隨手揀根細鐵絲在泥地上畫著玩。


    對方緊閉的雙眼似乎還有淚水在慢慢流淌,所以石澗仁不催不問,就坐在那看著,也許換個人很容易就被對方渾身籠罩的那種巨大悲痛給感染,他不會,就表情安靜的看著,這讓遠處本來站著的那些圍觀災民也逐漸的散去,柳清他們都跟著最後抵達的趙子夫等人一起去忙碌了。


    好一陣,應該是剛剛從死亡邊緣走了一遭迴來的黃克勇,終於稍微從手指上方看見了石澗仁,認出了他用有些艱難的聲音:“阿……仁……”


    光是看看他喉結邊扯動的淤痕,就知道他現在說話都疼,石澗仁伸手阻止了他:“我隻是想告訴你,寫文字,你得有觀世音菩薩的心,懂麽?”


    黃克勇光是目光裏透出來的神情就有點懵,對一個剛剛企圖自殺被救迴來的人,這算是用佛教勸說麽:“什麽?”


    石澗仁沒有麵對自殺者的特別態度:“先得觀,多觀察生活,世就是要明白社會上的人情世故,世間百態,音,當然指文章得有音韻,讀起來要舒服,菩薩,才是要有救苦救難,引導情緒積極向善的菩薩心腸……你這些文字一樣都沒沾邊,我記得你好像還是個學文的大學生,好意思把這個作為遺書?”


    幾米外偷聽的紀若棠猛一下把頭抬起來,之前悲切的情緒都不見了,光是看著石澗仁側麵的輪廓,少女就忍不住眼角上翹帶著笑,有你這麽心理疏導自殺者的麽?


    黃克勇深吸了一口氣,估計也沒想到會有人這樣說自己,但顯然連自殺他都能決絕做出來,現在對外界刺激有些不理不睬,隻輕輕搖頭苦笑不說話。


    石澗仁激將法沒用,就換一招:“王書記剛才說她也想過自殺,但是跟我在一起幾天,徹底治好了,你呢?隻是因為思戀妻兒,就決定過去陪伴他們?”


    黃克勇顯然又痛苦起來,雙手緊緊的摁住自己臉,用力的程度從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能看出來。


    石澗仁好像在撒鹽又好像在聊天:“莊胖子還記得麽?地震以後就跟著我來這裏做飯的那個大胖子,做錯事犯了法坐過牢,然後在他坐牢期間,老婆迷上了傳銷,最後死在傳銷組織那邊,你這好歹還是天災導致生死相別,他算是間接的害死了自己老婆,恨天恨地恨自己……換做你該怎麽做?”


    一個類似又不太完全相同的例子放在麵前,靜默一會兒黃克勇終於有了點交流的情緒:“我……不會犯法,我永遠都不會對不起駿兒和唐……”光是說出這麽點名字,他又淚流滿麵了。


    石澗仁搖搖頭:“每個人性格不同,莊胖子選擇的就是單槍匹馬去跟那些傳銷分子鬥,去把那些上當的人拖出來,想法是沒錯,但他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又隻知道蠻幹,最後被打得半死不活,其實我想他心裏其實是快活的,被打的時候都心甘情願的,對吧?”


    黃克勇竟然慢慢的點頭,其實從心理慰導的角度來說,這說明病人已經開始認同而不是抗拒,最難的部分都翻過去了。


    石澗仁顯然不是按照這個套路來的:“你也巴不得現在有人狠狠打你幾頓,越是打得身上痛,心裏才不會痛,對不對?”


    黃克勇這迴真的沒什麽遲疑就點頭了,也許這個時候皮肉之痛真能緩解心理上的巨大傷痛,可石澗仁話鋒一轉:“莊胖子被打了幾個月,悲傷之氣沒了,戾氣倒是越來越重,你呢,我看你這身子骨挨不了幾頓打估計就會再去自殺了。”


    其實麵對自殺者最好別再提到這個詞,有時候那個詞已經變成了心理暗示,隨時可能觸動對方的心理底線一心向死,可石澗仁顯然也沒這些忌諱,還挑逗:“我從小學到第一個自殺的就是楚霸王……”


    得,小布衣滔滔不絕的開始背誦他所知道的那些曆史上著名的自殺者,有兵敗如山倒的敗將,有為了真理不為瓦全的硬骨頭,更有灰暗一片的皇帝,托他肚子裏墨水的福,東拉西扯說了一個多小時,黃克勇居然聽得有些專心,反而是蹲在後麵的紀若棠腿都麻了,艱難的跪倒在地上,好氣又好笑的慢慢爬開去。


    石澗仁卻在這個時候戛然而止:“曆史上這麽多大人物,都有自殺,所以這也不算什麽,可他們卻留下了各自的名聲,而你的孩子跟妻子就這樣默默的消失了,再沒人記得他們了,你不想寫點什麽記錄下他們短短的生命?”


    黃克勇顯然是動心了,眼裏多了點叫做生氣的東西,石澗仁觀察入微:“人的情緒灰暗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想死,因為你心裏現在就是黑暗的,寫出來的東西都是灰暗的,然後這個死循環讓你愈發灰暗,卷得越來越緊,最後你不想死都不行。”


    說到這裏他站起身來,指著周圍高聳破碎的大山:“你站的地方就是你的家鄉,你妻兒遇難的地方,你覺得這個地方完全絕望了,你才會絕望,你是什麽,這周圍所有人都是什麽,你心頭要看見點光明,才可能走出那片黑暗,願意跟我一起走麽?出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再考慮怎麽寫出文字來?”


    黃克勇看著手邊那充斥著悲觀的白紙,慢慢的抬頭:“就是……你說的觀世音菩薩?”


    石澗仁讓自己笑得更像菩薩,而不是鬼頭鬼腦的大忽悠。


    不遠處的紀若棠滿意極了,石澗仁這迴終於找了個男人一起走。


    想到這裏,她連忙對著河對岸那根本就沒法清理出來,已經被填得滿滿的山穀虔誠的合十,感謝媽媽……哪怕是在最後一刻,都為自己一生的幸福畫上了括號。


    這孩子還真沒什麽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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