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就打了一鞭,不,一棍吧。


    和石澗仁這些天熟悉的那些學生拿著鉛筆摸摸索索在畫紙上磨蹭不一樣,洪巧雲是抓著一支扁頭畫筆,蘸著顏料直接在旁邊畫架上的一張白紙上畫,而且也是懸筆抓著長長筆杆尾部飛快抹塗的那種,石澗仁偶爾餘光瞥見,由己度人的對方專業素養感到敬仰。


    專業的人在做事的時候格外有獨特魅力,石澗仁發現了,可稍微多觀察,洪巧雲就是冷哼:“目光在什麽地方!怒氣,你就不能給我來點怒氣麽……”


    說真,石澗仁好像還沒跟誰紅過臉吵過架,一來君子講究溫潤無方,二來吵吵鬧鬧傷肝,那是萬萬不劃算的事情,所以他盡量模仿扭曲猙獰點的表情,在洪巧雲看起來卻像是在做鬼臉:“別把你哄女孩子那套在我麵前顯擺!認真點!再跟我嬉皮笑臉的馬上收拾你!”


    石澗仁多委屈的,隻能再臆想著兇狠點,結果馬上又挨了一棍子!


    這就好像叫個溫吞吞的山羊擺出老虎的兇悍,對石澗仁這號兒的來說,沒什麽事情能憤怒到扭曲吧?起碼前麵十九年還沒遇見過,現在不是強人所難麽?


    洪巧雲也真是在專注的思索,無奈轉換方向:“這樣,悲憤點,想想難過的事情,目光帶點文人的那種清高,這種氣質你總是擅長的吧……”


    鑒於前些天迴想老頭子有哭過,石澗仁避免再重蹈覆轍,扮清高倒是駕輕就熟,淡淡的把目光放得悠遠一些,也就是目光焦點散開,好像在看很遠的地方。


    洪巧雲頓時敏感:“好!加點不屑!不屑一顧的感覺,對周圍這些兵卒不屑一顧!”


    這個好像也不難,石澗仁迴想一下那種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情懷,一直都被教導要兼濟天下的他,臉上猛然一下就變得凝重而深邃!


    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布衣情懷,早就在石澗仁的血液裏根深蒂固了,從下山伊始一直在掩蓋,好像一直被視為毫無用處的這種情懷,這時候猛然翻騰到了年輕人的胸口,有點滾燙發熱!


    洪巧雲都被嚇了一跳,但那雙之前一直溫溫和和的眼睛,仿佛突然變成了星眸!


    閃閃發光的那種眸子,充滿智慧和情感,把滿腔熱血都寄托在情緒之中的雙眼,這一刻竟然有些璀璨奪目!


    她是什麽人,雙眼死死盯住了石澗仁的臉,立刻捕捉到了這種也許稍瞬即逝的感覺,手上的畫筆根本就不會停,隻聽得筆觸刷刷的在畫紙上抹過,整個偌大的畫室裏麵幾乎聽不到半點雜音!


    得益於最近當模特的經驗,石澗仁對於保持動作凝固不動已經有了自己的體會,隻要讓情緒放空,不過分拘泥在肌肉掌控這個層麵,其實一點都不累,不過現在要保持這種情緒,那就有點難了,他得在心裏一直默念背誦,從《過零丁洋》、《嶽陽樓記》、《出師表》到歐陽修的很多作品,用這些曠古爍今的篇章來鼓舞自己的情緒。


    嗯,一百塊的模特費用哪裏是那麽好找的!


    時間一直持續了快大半個小時,伴隨洪巧雲一聲有些疲憊的放鬆:“好……好了……休,休息一下了!”這時候嗓音才有點女人味。


    說完就自己扔了手裏的畫筆,勉強站起來,帶了搖搖晃晃的腳步走到背後牆邊一張鋪了藍色紮染花布的寬大沙發邊,把自己的身體扔進去,疲憊的倒在其中立刻陷在靠墊裏,可精神又是亢奮的,一直盯著那張畫紙,偶爾瞥開看一眼旁邊鬆弛下來的石澗仁。


    石澗仁其實不算很累,原地跳兩跳舒活一下筋骨,隻是有點驚訝自己連衣服都沒脫,退了幾步過來還是忍不住習慣性的看看畫麵。


    這一眼,他終於明白王汝南都要在洪巧雲的名字前麵加上著名二字,這位當時也大喇喇的承受了。


    石澗仁不會畫畫,但能欣賞畫,作為一個布衣或者文人,理解琴棋書畫是基本要求,但這一刻他也更明白為什麽照相機這種神奇的現代科技產物,永遠都無法替代繪畫。


    這是張草稿,在上大畫布之前的草稿,所以洪巧雲隻用了一種顏色來畫,至於為什麽隻用藍色,石澗仁就不知道為什麽了。


    但是藍色的顏料幾乎以沒有任何改變的筆觸刻畫出了一個似乎充滿靈魂的男人,雙目圓睜又富有全身力量的繃緊身體,巨大的情感仿佛要衝破整個身體,卻又無可奈何的擁擠在一起!


    照片永遠都無法提煉刻畫出靈魂來。


    而繪畫可以。


    身上殘破的衣衫,頭上鬆散耷拉的官帽,甚至連下頜的胡須都充滿了靈性!


    其中畫龍點睛的眼部,更是用筆觸精巧的仿佛隨手抹上一般,卻完全把握住了剛才石澗仁表現出的情緒。


    不過這張臉顯然不是石澗仁的樣子,身體動態就更不用說了,這讓年輕的模特稍微納悶一下才轉頭問:“這個……模特是因為找我來隻是要尋找神韻,而不是形?”


    洪巧雲終於臉上露出點笑,艱難的抬手樹了個大拇指:“這個感覺找了好久,今天上午有個研究生給我說,覺得你氣質不錯,有點契合這個感覺,才叫你來的,你居然能懂這個,不錯。”


    石澗仁恍然大悟,原來自己這個業務其實就是一兩個小時的事情,還以為真的跟楊澤林那個似的,動不動就幾十個課時呢,點點頭迴看那張草稿,人家這成名成腕的大家,畫出來的東西和自己在教室裏看的,根本就是雲泥之別,那些學生不過是剛剛萌芽的新手,而這都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了。


    不過洪巧雲累歸累,目光卻鎖定在石澗仁臉上,看了他的表情微動:“怎麽?又有什麽廢話?”


    石澗仁還先看了看那根木棍遠離洪巧雲的手,才又小心的遠離兩步開口:“兩點不吐不快……第一,這種宋朝官員戴的帽子叫長翅帽,兩邊耷拉著很長,這個沒錯,但是絕對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場麵中,因為這種帽子兩邊這麽長,是為了防止官員們在朝堂上相互交頭接耳的……”一邊說,石澗仁還一邊把雙手在自己耳邊認真的比劃轉頭:“看見沒,戴著轉頭很不方便的,隻能麵對麵講話,所以除了正式場合,宋朝官員都不會戴這個,更何況他在作戰跟逃命,所以這時候挽個抓髻是最合適的。”


    洪巧雲慵懶的靠坐在沙發上,看著這個年輕人鄭重其事的絮絮叨叨,動作在頭上比劃更是滑稽,撲哧一笑。


    還別說,王汝南說她在男女問題上口碑不好,的確很有那個資本。


    年齡是比青春女學生大了不少,但真正懂得欣賞女人的才知道,這個年紀才是女人最有風華的時候。


    這發自內心的嫣然一笑,不說一笑傾城,起碼這整個畫室都覺得色彩蕩漾起來。


    也就石澗仁這呆子,看人的時候都完全越過了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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