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過了八年,中國擺脫了籠罩在天空的陰霾。

    沈陽站前廣場上,吳楚勳西裝革履拎著皮包從車站出口處走出來。站在坦克紀念碑下,他駐足四望。沈陽變了,變得認不出來了;然而,好像也沒什麽改變,跟十六年前,他下鄉臨走時一樣。經曆了一番人生的波折,遭遇了一場社會的動亂,一切都恢複到從前,一切也是從新開始。沈陽對於吳楚勳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現實意義了。可是,他還是身不由己地向公園附近那一片日本獨樓小院信步走去。

    在陳仙麗家的門前,他放下皮包,伸出手,猶豫片刻,終於摁響了門鈴。

    已是兩鬢花白的張姨打開門,沒認出吳楚勳來。吳楚勳也端詳著她,問:“您是張姨吧?您又迴來了?”

    張姨終於想起來,興奮地說:“吳楚勳!是你?真的是你?那幾年我迴到鄉下,現在好了。我這輩子離不開陳家……”

    吳楚勳剛想問個究竟,這時,一個背個畫夾的十多歲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進院,張姨從懷裏掏出一把鑰匙扔給她。那女孩衝著張姨擺了擺手,笑嗬嗬地跑了。吳楚勳一驚:大大的眼睛、淺淺的酒窩,像個洋娃娃。望著進到隔壁院子那女孩的背影,他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好麵熟!”

    張姨笑道:“金玲的女兒嘛!看那模樣多像她……”

    吳楚勳頓時感慨萬千,自言自語道:“唔!如意,都這麽大了,該十一歲了吧……”

    張姨說:“這孩子特聰明,別看耳聾——去年,參加兒童繪畫比賽,還得了個國際大獎呢!將來準是個畫家!”

    吳楚勳沉浸在往事的迴憶中,許久沒做聲。似乎忘記了來此的本意。愛嘮叨的張姨可挺不住了,她說:“怎麽?你不想進屋,就這麽在門口站著?”

    吳楚勳這才被拉迴到現實,說:“哦!我,不進屋了。我隻是想打聽一下,陳仙麗,她現在怎麽樣了?”

    張姨說:“進屋吧!有話慢慢嘮……”

    吳楚勳說:“不不!說幾句話就走,這些年一直沒有仙麗的消息,不知她現在怎麽樣?孩子也挺大了吧?”

    張姨說:“那,你就不想見她一麵?她可是總叨念你呀!”

    吳楚勳說:“是啊,我們是老同學……”

    張姨意味深長地說:“不光是老同學吧!舊情難忘啊?”

    吳楚勳忙說:“不不!別這麽說,都這麽大歲數了,還提那些幹啥?我可不想破壞別人的家庭。我隻是想知道點兒情況。”

    張姨說:“你現在怎麽樣?家在哪兒?”

    “我沒家了,娶個農村老婆,後來離婚了。現在孤身一人,四海為家……”

    “噢!” 張姨說:“可你當初為什麽跟她分手?”

    “那時,我們倆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我可不相信牛郎織女的神話!我們沒有可能走到一起。”

    “現在,如果有這個可能,你還願意走到一起嗎?”

    吳楚勳怔住了:“張姨,這是什麽意思?”

    張姨一字一句地說:“仙麗,現在,也是孤身一人……”

    “什麽?怎麽可能呢?”

    “仙麗結過婚,可她結婚後,卻並不幸福,因為她心裏想著你……後來就離了。我看你倆還是有緣分……”

    “張姨,別再說啦……”這是陳仙麗的聲音。

    吳楚勳往屋裏一看,見陳仙麗搖著輪椅走來,頓時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陳仙麗會成了這個樣子。

    陳仙麗卻神情自若地說:“別聽張姨瞎說,我現在挺好。既然來了,就進屋坐會兒吧!”說著陳仙麗轉動了輪椅,張姨忙推車送她進屋。吳楚勳也拎起皮包跟了進來。

    陳仙麗雖然端坐輪椅上,但依然顯得光彩照人。吳楚勳坐在對麵沙發上,這才急切地問:“你,這是怎麽啦?”

    陳仙麗笑了笑說:“沒什麽,打派仗時被流彈誤傷了腿。從那以後就不能跳舞了。當時,這腿隻是有點兒瘸。畢業分配時,我不願迴沈陽,就去了遼西,就在當地結了婚。後來,舊傷複發,下肢癱瘓了。我們也離了婚…… ”

    吳楚勳說:“我懂了,當初你同意跟我分手,就是因為腿受了傷。如果我知道真實情況,就不會……”

    陳仙麗說:“算了,別提這些。現在,總算調迴了沈陽,有張姨照料著,挺好的,真的。”

    吳楚勳不由得感慨道:“可惜,名牌大學……”

    陳仙麗卻說:“唉!說是名牌大學,其實也沒念幾天書,大二時,就趕上了文化革命……好了,說說你吧!”

    吳楚勳說:“我那時以為這輩子跟大學無緣了。不料,下鄉八年後,我被選送到清華成了工農兵學員,畢業後就留校任教,後來我考上研究生……”

    “噢?果真不負眾望。”陳仙麗驚喜地說,“我說過,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現在怎麽樣?起碼應該是個講師吧?”

    “現在,辭職了。我這個人,在農村呆野了,圈在籠子裏受不了。”

    “你倒是很新潮嘛!敢炒名牌大學的魷魚。今後,有什麽打算?迴沈陽?進科研所?還是下海?”

    “還沒想好。沈陽是沒什麽值得留戀的了。”

    正在旁邊倒茶的張姨插話道:“怎麽沒有留戀的?仙麗嘛!”

    陳仙麗嗔怪地說:“張姨,您又多說話……”

    吳楚勳十分豪爽地說:“張姨說得對!我們應該重新開始!”

    陳仙麗卻冷笑道:“你這是憐憫,我不需要!”

    吳楚勳說:“我是真心的,我會讓你幸福的!”

    陳仙麗斷然地說:“不!還是麵對現實吧!你應該走啦!”

    吳楚勳不太情願地起身,說:“我還會來的!”

    陳仙麗說:“這次你能來看我,我就很滿足了。以後再來,我要閉門謝客啦!”說完,她搖著輪椅,朝自己房間走去。迴過頭來又補充了一句:“我也不相信灰姑娘的童話!”

    張姨送吳楚勳出門,說:“其實,小麗心裏很苦……”

    吳楚勳說:“她應該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我還會來的……”

    吳楚勳走出那條小巷,他想,應該去看看李世清,不知她現在怎麽樣?就在當年送李世清進工廠分手時的那個汽車站,吳楚勳走下車來,一抬頭就意外地看見了奚洋洋。

    吳楚勳驚異地說:“洋洋,怎麽是你?”

    “大哥,你迴來啦?我就知道大哥會迴來的。”奚洋洋咯咯笑道:“大哥是來看嫂子的吧?”

    吳楚勳高興地問:“是啊!你怎麽知道?這真是太巧了。”

    奚洋洋端詳著大哥說:“嫂子在廠裏幹得挺好,現在是車間主任了。廠裏照顧嫂子,給她分了一套房。昨天,嫂子迴清水溝去接孩子和老媽去了。”

    吳楚勳說:“看來,我是白來一趟。”

    奚洋洋又咯咯笑道:“怎麽是白來,不然咱們能見麵嗎?”

    吳楚勳忙改口道:“對對,見到你真高興。你怎麽在這兒?”

    奚洋洋說:“我跟大嫂在一個廠上班嘛——頭幾年招工,我就抽調迴來啦!現在,我一個人帶著孩子過。”

    吳楚勳很是意外:“噢!你迴沈陽了——那,柳三兒?”

    奚洋洋馬上打斷他話:“別提他,他不是個東西!我跟他早就離了。這些大哥都不知道?我可知道大哥的消息呢……”

    吳楚勳愧疚地說:“是大哥不好,這些年把小妹都忘了。我也是前些天才跟永波聯係上,還沒來及挨個兒問呢……”

    奚洋洋立即咯咯笑道:“得啦,大哥就別找理由啦!咱點長都打電話告訴我啦!這不,我請好假,正打算明天迴靠山呢!”

    吳楚勳立即來了精神頭兒,說:“好哇,明天咱們一起走!”

    “今晚上,大哥就住我家吧!噢,是我爸爸家,我爸爸又搬迴原來的樓裏了。”

    “噢,經過撥亂反正,你媽媽也該落實政策了吧?”

    奚洋洋苦笑了一下:“說起來真叫人哭笑不得,我到過我媽媽單位,他們也答應給平反,可是一查檔案,卻找不到相關的材料。也就是說,她這個極右的帽子根本就是‘莫須有’的。”

    “又是一筆糊塗賬……”

    “那麽大的房子,隻有我跟我爸爸住。今晚,給你單獨騰出一個房間。”

    吳楚勳遲疑了一下,說:“不,我還是住旅店吧!”

    吳楚勳終於迴到了那個既給他帶來苦難的煎熬、蹉跎的磨礪又給他留下愛戀的迴味、難忘的記憶的小鄉鎮。奚洋洋帶著已經十歲的小女兒,和他一起走出小火車站。

    來到鎮西邊的道口,往前一望,看見河上架起一座水泥澆鑄的大橋,新開通的柏油路直通砬子頭。吳楚勳驚喜地說:“有橋了,不用趟河啦!”

    “是江哥的酒廠出資建的。” 奚洋洋指著遠處那片廠房,說:“你看!就在撫琴溝口那兒。”

    “不簡單呐!”吳楚勳讚歎道:“曉嶺總算在這兒幹出了一番事業。他現在混得不錯。”

    奚洋洋說:“其實江哥並不快樂,嫂子總跟他吵架。”

    “這個小邪乎……江曉嶺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吳楚勳看了看奚洋洋,把後半句咽了下去,說:“剛才,路過公社時,我想起了丘萍,不知丘萍現在怎麽樣?”

    奚洋洋說:“丘萍,把孩子養到兩歲多,汪雨暉才出獄。她就真的跟他迴老家結了婚。”

    吳楚勳說:“真是沒想到。丘萍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呐!”

    “聽說汪雨暉後來做買賣發了大財,現在成了大老板了。”

    “噢?這倒是挺有戲劇性的,當年那麽‘左’的人……”

    這時,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向大橋跑去,奚洋洋喊道:“撫琴!撫琴!快迴來,後麵來車啦!”

    吳楚勳忙問:“這孩子叫什麽?撫琴?”

    奚洋洋瞅著吳楚勳,微微笑道:“大哥,你真的不知道?”停了一會兒,她才接著說道:“這孩子是在撫琴台上有的……”

    吳楚勳驚呆了,張口結舌地說:“什麽?撫琴台?你是說……”

    奚洋洋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你沒注意到?這孩子眉毛、眼睛,特別是那膚色,都很像你嗎?”

    吳楚勳幾乎要昏過去了:“撫琴……我的女兒?”

    撫琴跑迴來,他正要上前把女兒抱起。突然,“嘀嘀”兩下,吱嘎一聲,一輛吉普車停在身旁。鄭永波、蘇裏柯、裘泳都從車上下來。鄭永波說:“楚勳!你小子越門而過,我就知道你能直接到靠山。”幾個人忙著握手擁抱。鄭永波急切地問:“怎麽樣?想好沒有?你打算幹點兒啥?我看還是留在縣裏好,我跟市委打過招唿,當個副縣長還是不成問題的。”

    吳楚勳說:“副省長也不幹,我對當官不感興趣。我想幹點兒實事兒,辦個公司,搞烏拉草產品的研製開發……”

    蘇裏柯說:“笑話!堂堂清華講師,到山溝來研究烏拉草?”

    “人各有誌嘛!”吳楚勳說:“鄭永波當縣委書記了,我知道。你們倆都忙什麽呢?知青學校還在嗎?”

    鄭永波說:“知識青年大返城,知青學校完成了曆史使命,解體了。就留下江曉嶺這個啤酒廠,現在成了全縣的創稅大戶呢!裘泳建成這個酒廠後就成立個建築工程隊……最近,當選縣政協委員啦!”

    裘泳說:“在農村爭取了十幾年,也沒入上團。現在我想爭取加入中國共產黨,你說能行嗎?”

    鄭永波說:“你的情況也挺特殊。你爸爸在台灣,現在又有了通信聯係。從統戰角度講,你暫時留在黨外,更有利……”

    吳楚勳說:“得了,好容易敞開大門了,又對你關上了。裏柯幹什麽呢?還畫畫不?“

    鄭永波說:“裏柯是咱們縣文化館館長,還是畫家呢!”

    蘇裏柯說:“什麽畫家?不過是個畫匠罷了。當初就是為了畫畫才下的鄉,沒想到,整天披星戴月,哪有工夫畫畫?讓這個世界少了個著名畫家呀!這上山下鄉算是把我耽誤嘍!”

    鄭永波說:“上山下鄉是曆史的產物,正確與否已經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曾經轟轟烈烈地愛過,無私無畏地奉獻過!”

    奚洋洋說:“隻可惜,李冬梅死了,金玲也沒了……”

    蘇裏柯說:“荒廢了多少激情歲月?虛度了多少青春年華?還有,造成了多少婚姻悲劇……”

    鄭永波說:“不是有那麽句話嘛:苦難聚財富,蹉跎鑄黃金。”

    蘇裏柯說:“那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吳楚勳說:“上山下鄉對我來說,就好像經曆了一場情真意切的初戀,沒有結局,難免糊塗,卻迴味無窮。”

    鄭永波說:“這個比喻挺好,這場糊塗的愛,是曆史的錯誤,不是我們的責任。也許1968年‘轟轟烈烈’的一刀切,與我們的自願下鄉有所不同,但就那個時代賦予的知青群體特有的精神和下鄉後的遭遇而言,也是相同的。”

    裘泳說:“吃苦、受累、挫折、絕望、堅持和奮鬥,都集中在這幾年讓我們體驗到了,這也算是無形資產吧!”

    蘇裏柯說:“無形資產有什麽用?沒法兌現呐!評職稱它不當文憑,長工資它不算條件,提職務它不做參考……”

    裘泳說:“有了這個精神財富墊底,再遇到溝溝坎坎也不會煩惱和絕望。這就足夠啦!”

    鄭永波說:“離開了當時的政治氣候和時代背景,很多事情都難以說清楚。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誰還沒點苦難經曆,包括蹲牛棚的老幹部、挨批判的文化人、搞科技的‘臭老九’……相比之下,我們受過的那點兒苦也許不算什麽,真的……”

    鄭永波幾個邊走邊談論著,已經拐彎向撫琴溝口的啤酒廠走去。吳楚勳和奚洋洋卻在砬子頭前停住了腳步。這是金玲從崖上跌落下來的地方。倆人都望著無根石,默默無語。

    沉默了一會兒,吳楚勳彎下腰,向無根石深深地鞠了一躬。奚洋洋也跟著鞠躬。小女兒撫琴就在她身邊,她摟著女兒,說道:“大哥,咱們走吧,他們都快到啦……”

    吳楚勳朝烏拉溝方向瞅了瞅,伏下身來,撫摸著小撫琴的頭發。這孩子很好看,他覺得更像奚洋洋。“我的女兒,我有個女兒!”他的心中激蕩起一股熱浪。無意中看見孩子的脖子上的同心結,他拿在手上翻看著,不禁脫口而出道:“按理說,應該讓孩子有個完整的家,對嗎?”

    奚洋洋不動聲色地反問道:“你說呢?大哥。”

    吳楚勳突然想到對陳仙麗的承諾,頓時無語。此刻,他已經處於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不知如何是好。起身望著撫琴溝,隻說了一句:“走吧……”

    (全文完)

    2008-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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