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就是躲過去了,留這兒幹的也挺過來了。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河。割地後期,剩下邊邊拉拉的地,溝裏,山坡,河套,零零星星,東一片兒,西一塊兒,也沒那麽累了。

    這天,隊長陳萬福領幾個勞力到西大地旁邊的山坡地割苞米。這是烏拉溝守著大道的最北邊一塊地。歇氣兒時候,吳楚勳把陳隊長叫到一邊兒。

    “五叔,你家有親戚在清水溝吧?”

    “有哇!我外甥,清水溝的大隊副主任呢!”陳萬福頗為得意地說,“啥事?說!沒有辦不了的事兒!”

    “閑事兒。我跟你打聽個人。有個撿糞的老先生,大高個兒,說話北京腔……”

    “噢!你問這老頭兒哇,那可是個了不起的人:家住北京,世傳的老中醫,有名的外科大夫;兒子是海軍部隊的軍官,女兒是醫學院的教師,都是共產黨員。不過,他是帶帽遣送來的,是個曆史反革命。”

    一聽說是曆史反革命,吳楚勳倒有了同命相連的感覺,不但不反感,反而更加感興趣。便問:“這可就怪了,他兒子、女兒都是共產黨員,他卻成了反革命?看來反革命的後代不一定不革命呀!”

    “哼!這誰知道,現在怪事有的是。”

    “那,他為什麽下放到清水溝?這邊還有什麽人?”

    陳萬福說:“他老家就是清水溝的,清水溝還有一個親叔伯妹妹,跟他有來往。老蘇家其他的人,還真都不認識他,都躲得遠遠的。詳細情況,我還真說不清。你打聽他幹啥?”

    “這老先生幫過我們的忙,我這腳傷就是他給治好的。”

    陳萬福感慨地說:“嗯,好人那!這就應那句話——好人不得好報。他咋就弄個反革命呢?”

    “我就是覺得這裏有點兒奇巧……”突然,吳楚勳看到遠處大道上有個人,正是那位老先生。他急忙跑過去。

    老先生見到吳楚勳,上下打量著關切地問:“完全好了?沒留下什麽毛病吧?”

    吳楚勳跺跺腳,說:“好人一樣。老先生真乃神醫!”

    老先生搖搖頭:“不值一提。我倒覺得您這小夥子不簡單!您讓老朽又看到了我的老朋友當年的影子。”

    吳楚勳頗感興趣地問:“看來你們不是一般的朋友哇!”

    “生死之交。那年,他受了槍傷,就是我給他做的手術,也沒有麻醉——真是一條漢子呀!您真像他,也是一條漢子!”

    “他現在還活著嗎?”

    “打仗的事兒,不好說呀!解放以後就沒什麽聯係啦!”

    “您有他的照片嗎?我真想看看我跟他到底像在哪兒。”

    “這?不不,不必啦。”老人連忙擺手道,“我說過您不要跟我這樣的人來往,否則會影響你們。我是個被管製的人……”

    吳楚勳毫不在意地說:“我知道。不就是曆史反革命嗎,我不在乎。我爸爸也是曆史反革命。”

    “噢?”老人顯然很意外,“你父親他現在……”

    “在監獄押著,……”

    “噢!看來,我還算幸運,多少還有點自由。”

    “所以您不必多慮。我第一次見到您挺直腰杆走路,就覺得您是位不肯屈服的人。我很敬佩您!”

    “噢?是嗎?哈,” 老人想笑一聲,不過立刻止住了,“這是下放半年來頭一次有人這麽評價我!我是個反革命,我若不肯屈服,那豈不要反天?不可,不可……”

    吳楚勳說:“別人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可是人活著就得直起腰杆兒,再苦再難也得挺下去,您做到了這點,所以我敬佩您!”

    老人不由得認真端詳了他一眼,說:“難得!難得!”說罷便拎起糞箕,向遠處走去。

    莊稼都進場院的時候,丘萍的老紅軍爸爸的生日也過完了。丘萍迴到靠山屯。其實,“過生日”隻是個借口,這誰都明白。這一期間,她還取得了一個突破性的進展——想辦法調迴城去,他爸爸答應了。雖然隻是答應給她想辦法。但丘萍深知“老紅軍”的分量,他用不著“想辦法”,隻要願意張嘴,跟哪個老戰友說一聲,這事都好辦。這個天下都是老爺子打的,女兒借這點光兒還算事嗎?

    就在丘萍乘坐的同一輛小火車上,有一隊軍人也在車上,丘萍跟他們一路上說說笑笑。還唱了好幾首歌,把整個車廂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丘萍就有跟當兵的打交道的本事。他爸爸是個軍人,她生在軍人醫院,長在軍分區家屬大院,從新兵到司令員,全都熟悉。後來她爸爸由部隊調到地方,她家也從軍區家屬大院搬進地區專員公署機關的專員樓,孤零零的,沒意思,她還是喜歡往大院跑。她幾句話就能把當兵的鎮住,幾聲笑就能把當兵的勾住。下車時,那隊人也下了車。那個領頭的隊長副營職。小夥子三十歲左右,個頭不高,但樣子很精明。看著他們整好了隊伍,開步走起來。丘萍上前搭話問:“原來你們也在這下車,這是上哪兒去呀?”

    隊長喊著口令:“一二一,一二一!”忙不迭地迴答一句:“執行公務!”

    “誰不知有公務!問你幹什麽來啦?”

    “一二一!一、二、三——四!這是軍事秘密!”

    “什麽軍事秘密!誰還不知道你們——抗洪?現在不是時候。救災?也沒有災情。那就是支左來了。”

    隊長很願意跟這個姑娘搭話,否則是不能在行軍中嘮嗑的。反正這是在鄉村的土道上,也沒人管。於是,他起了首歌:“革命軍人……預備——唱!”這迴妥了隨便嘮吧!

    “我們是軍分區派來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是幫助農村開展鬥批改運動的宣傳隊。明白啦?”

    “噢!你們是‘鬥批改工作隊’,對不?哎,上哪個村?”

    “全公社。重點抓哪個大隊,這個得跟公社黨委研究,聽取黨委意見。”

    “那你們到底幹點啥呀?”

    “在公社黨委領導下開展宣傳教育活動……”

    行進到公社大院門口,隊伍進院了。

    丘萍招招手,說:“再見!”

    “喂!你是哪個單位的?”

    “ 這也是軍事秘密!”丘萍報複了他一句,卻反過來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 汪雨暉!你叫什麽名字?”

    “慢慢猜吧!嘻!”

    汪雨暉這時才醒過腔來,一路上這姑娘把他了解個底朝上,而他對她卻一無所知。滿有個性的嘛!不像農村姑娘。

    苞米掰完棒兒,就得往場院拉。拉到場院當晚就得有人看著。知識青年與當地人無親無故,看場院最可靠。隊長陳萬福早就相中了兩個人——吳楚勳和裘泳。於是,倆人就用高粱稈兒搭起個小窩棚,輪流在這場院裏值勤。這可真是個輕鬆自在的美差呀!

    在吳楚勳看來,別人都在“披星戴月”,而他倆卻是離群索居,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看點兒書。這才叫“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呢。這些年來,吳楚勳雖然不再複習高中課程,不再念英語,可是讀書卻從未中斷。不過,失去了考大學這個目標,所讀書目也就變得有些雜亂,無論古文詩詞、曆史哲學、天文地理、散文小說,凡是能找到的,他都要認真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能弄到手的書並不多,所以得到一本書就顯得很珍貴,讀得也很精細。特別是對於那些點名批判的“大毒草”,尤其是愛不釋手。這迴,借看場院的機會他可以心無旁騖地看啦,當然,也得晚上。

    看場院對裘泳來說卻是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的事情——這是貧下中農對咱的信任呐!貧下中農可沒把咱的出身當成問題呀!鄉親們可沒把咱當外人呐!

    是的,靠山屯的父老鄉親們,確實沒把知青當外人,確實信任他們。這是因為知青四年來幹到這個份兒上啦。也許還能追究到一個更深層次的根源——遼北地區的農民,階級鬥爭觀念極為淡薄!?起碼在靠山屯,找不到一個令貧下中農恨之入骨的惡霸地主。讓他們恨誰去?知識青年他爹媽幹過什麽,礙咱啥事兒嘛!

    存在決定意識!靠山屯的農民啃不動書本,隻好憑自己的眼睛辦事,為此,他們常常顯得很愚昧,而又往往變得很偉大。

    烏拉溝場院就在飼養院前麵,用一圈兒土牆圍著,木柵欄門稀拉晃蕩,豬一哄就能進來。看場院主要是看豬。總有人家半夜裏把豬放出來讓它到場院偷吃的。這個場院,春天栽土豆,夏天種白菜,秋天起完白菜,平整壓過,就成了打糧食的場院。

    這天晚上,該裘泳值夜,吳楚勳他們都到飼養院炕上睡覺去了。場院中間挑了個大燈泡子,插在苞米堆上,照得院內亮堂堂的。脫了粒的苞米,已經揚過,還沒來及裝袋子。裘泳一個人在場院裏走來走去,四下查看。東邊一排是高粱垛,南邊是一座座大豆和小雜糧垛,西邊臨道的矮牆,什麽也沒放。隻有北邊是關鍵,黃騰騰的苞米棒子,摞了好幾排。 窩棚就在大門口,窩棚裏也點了個100度的大燈泡。裘泳看沒什麽事兒就迴到窩棚裏。裘泳看場院跟吳楚勳完全是兩股勁兒。他是高度認真負責,生怕出半點差錯,貧下中農信任咱呐,咱得對得起社員。而吳楚勳看場院從不前後查看,就是一個勁兒看書,聽到聲音了再把豬趕跑,迴來再看。實在看困了,拉過棉衣,倒到草窩裏就睡,他才不怕誰家豬進來呢,都是貧下中農的,吃點就吃點吧!反正也沒打多少糧。

    裘泳神情貫注地坐在窩棚裏,奓著耳朵聽外邊的聲音,不敢有絲毫怠慢。已是半夜了,看來不會有什麽事兒。這樣想著才隨手拿過吳楚勳扔在草窩裏的書,《馬克思的青年時代》,這一看不當緊,倒把他吸引住了。原來革命導師也出身資產階級家庭,可見出身不能決定一切嘛!裘泳對自己的爸爸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他隻知道他是個國民黨將軍,當過某市的偽市長,遼沈戰役時,扔下他們母子跑到台灣,至今杳無音信。媽媽怕孩子受牽連,把爸爸的照片都燒了。盡管如此,他還是擺脫不了這個海外關係的影響。大學不能考上,就連共青團組織都加入不了。從四年前下鄉起,他就努力爭取入團,每年都要提兩次入團申請。大隊團總支一次次為他上報,又一次次被公社退了迴來。這因為過去的團委書記、現在的革委會主任柳雲紅“站穩了階級立場” 。他義正辭嚴地說:“裘泳若能入團,靠山的所有知青就都能入團了,那還了得!”

    裘泳看入迷了。吳楚勳告訴過他:看吧!這是一本好書哇!革命導師也有年輕的時候,有過迷茫的探索,有過瘋狂的追求,有苦悶的徘徊,也有過纏綿的愛情。它告訴你,這個偉大的先驅者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可裘泳卻懷疑了:這是一本什麽書哇?把馬克思寫成這樣?這一定是本“大毒草”!想到這兒,他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把書合上藏到稻草底下,然後拿出稿紙,接著寫他那份寫過幾十次的《入團申請書》。他寫道:

    敬愛的團組織: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我雖然出身於反動軍官家庭,但是,我長在新社會,受的是黨的教育。我堅信共產主義理想,決心走革命化道路。

    ……

    突然,外麵傳來一陣“嘩嘩”的聲音,糟了!進來豬了!

    裘泳急忙跑出去。窩棚裏,強烈的燈光下,看了一氣書,猛一出來,什麽也看不見了,隻覺得眼前白花花一片,隱約覺得苞米堆旁有個人影。

    “誰!”他大喝一聲。

    那人掉頭就跑。裘泳朝著那模糊的人影追去。那人翻牆跑了。裘泳追到牆邊不見了人影。站在那兒閉了半天眼睛,才算看清了周圍一切。他想追出去,抓住這個人,看他是誰?如此膽大妄為,敢偷公家的糧食!可四周一片寂靜,半夜三更,上哪去追呢。一低頭,看見了一個裝了大半截苞米的麻袋。好啦!這就是證據。明天告訴隊長,要全隊清查,不信找不出這個人。

    裘泳把麻袋拽到窩棚裏。靜靜地坐著,心想會是誰呢?如果是個階級敵人,他可能會狗急跳牆,尋求報複哇!他可能會放火燒場院,也許他會取來一把刀,把你砍死在這窩棚裏,殺人滅口哇。得警惕呀!想到這兒,他不由得把鐮刀緊緊握在手中。一低頭,看到了麻袋上明晃晃的三個字:鄧嚴鬆。

    “怎麽是他……”

    這時,一個人低頭走進來,咕咚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裘泳啊!你手下留情,饒了我吧!千萬別告訴別人!”裘泳定睛一看,原來是鄧嚴鬆。

    一個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竟然給一個國民黨將軍、遼沈戰役中逃亡的市長的兒子跪地磕頭,真是天大的笑話,裘泳頓時嚇飛了魂兒,忙拽起他說:“你快起來!我可受不了!”

    鄧嚴鬆站起來哭喪著臉,說:“我是一時糊塗哇,你可別說出去呀!不然,我沒臉見人哪!……”

    裘泳慌了手腳,左右為難,說:“鄧大叔哇!你是貧下中農呀!這麽做給咱貧下中農臉上抹黑呀!這不對呀!……”可到底怎麽辦?放了他?這辜負了廣大貧下中農的信任。告訴隊長?隊長咋辦?批判他,鬥爭他,懲罰他——他也是貧下中農啊!還是想想再說吧!“你迴去吧!讓我想想,明天再說!”裘泳拿出了緩兵之計。

    鄧嚴鬆無奈,隻好退出,嘴裏一再說:“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出了場院,鄧嚴鬆還覺得不托底兒——麻袋還沒給他,這可是證據呀!再迴去要?不行,裘泳是實在人,不會繞彎子,不會說謊話,弄急了他會翻臉,那就更糟了。得找個能說動他的人。誰行?吳楚勳!正在飼養院睡覺,找他說情去。

    隊部炕上,幾個知青也沒脫衣服,橫躺豎臥地頂著吳楚勳和裘泳的被褥,一人搭了一角兒。昨晚打場到半夜,誰也沒迴青年點。

    吳楚勳睡得很香,半天才叫醒。他抬起頭,很不滿地問:“啥事?半夜三更的。”

    鄧嚴鬆擺擺手,示意他起來,到外頭說,更倌兒在旁邊呢。吳楚勳爬起來,跟他到外邊房山旁。鄧嚴鬆不等說話,還是先跪下了。吳楚勳說:“什麽事兒還值得大禮參拜,起來說話。”也不拉他,鄧嚴鬆自己就起來了,說:“老吳,你行行好,替我說句話,我是一時糊塗,到場院去……叫裘泳,抓住了。”

    “就這事兒?”吳楚勳聽明白了,心裏暗自發笑,滿不當迴事兒地說:“不是沒把你咋的嗎?”

    “麻,麻袋還在裘泳那旮瘩兒呢!”

    吳楚勳故意裝糊塗:“我說你也是,一條麻袋多錢,值得磕頭嗎?跟他要,取迴來就得了唄!”

    “你還不知道,那裘泳是個直腸子,我能要迴來嗎!”

    “你放心,明天叫他還你。睡覺去吧!”

    “我能睡著嗎?明天他一給我說出去,我還活不?”

    “不活咋的?死一個給我看看!不值得嘛!”

    “你這就給我說,求求你啦!”

    “行行,放心!裘泳不是死心眼兒 ,準開麵兒。”說到這兒,靈機一動,想逗逗鄧嚴鬆,便編了個“笆”說:“你還不知道吧?裘泳對你家小霞好著呐!”

    “真有這事兒?”

    “不信你看著。”

    鄧嚴鬆還真動心了,說:“裘泳人倒不錯,就是成分高點兒……”

    “費話!不照成分高能看上你家小霞?裘泳是誰?那叫念過十二年書的高中生。別看他不多說話,那可是一肚子墨水,你家祖輩三代加一塊兒也不抵裘泳念書多,信不信?再說了,你一個貧下中農還怕他成分高?誰能把你咋的?”

    “可也是……”

    “迴去吧!明兒一早在家等著,肯定給你送去。”

    吳楚勳來到場院窩棚裏,看見了那袋子苞米。裘泳說:“瞪眼蒙偷苞米,讓我給抓住了。你看咋辦?”吳楚勳說:“咋辦?抓個地主富農,這是階級鬥爭,抓個貧下中農,這是人民內部矛盾,你能咋辦?從你嘴裏說出去,記你一輩子疙瘩;做個人情,念你一輩子好。”

    “那就明天讓他來取麻袋。”

    吳楚勳笑著說:“你比瞪眼蒙還發蒙!明天一早你就給送去!”

    “還得我給送?這不成了監守自盜!”

    “這叫好事做到底。我可告訴你,我跟瞪眼蒙說了:裘泳相中你家小霞啦!”

    裘泳慌了:“別瞎說!人家敢跟咱牽扯上……”

    “咱咋的啦?咱是寒窗十二載,滿腹經綸,一腔熱血。咱能瞧得上貧下中農的女兒,那是她的造化!”

    裘泳有點動心了,試探地問:“能行?”

    “瞪眼蒙還真上心啦!下一步就看你的啦!”

    “我,我也不會說,要不你陪我去!”

    “你可真夠熊的。行!……來!咱倆把麻袋苞米倒出來!……”倆人把麻袋拽到苞米堆前,倒出苞米。

    第二天一清早來人上工時, 裘泳拿著麻袋找吳楚勳,倆人一起到瞪眼蒙家。

    鄧嚴鬆和鄧小霞、小霞媽都在家。看到小霞在家,裘泳也不敢抬頭,說:“鄧大叔,我,我撿了個麻袋,你看是你的不?”

    鄧嚴鬆看也沒看,就說:“對對,是我的!”

    “那……我走了。” 說完就想退出來。吳楚勳忙拉住他,說:“忙啥?坐一會再走。”迴頭瞅了一眼鄧小霞,那姑娘臉一紅,說:“別走哇!我爸留你倆呢,我媽給你倆預備了早飯!”小霞媽也在外屋攔住他倆,說:“忙啥?吃完再走!”

    裘泳一個勁兒推托,說:“不不,迴青年點吃去!”

    吳楚勳卻說:“外倒啥,吃就吃。” 伸手把他拽進屋。

    鄧嚴鬆坐在炕上,說:“老吳,我還有件東西給你呢!”迴頭打開炕琴門,取出一雙嶄新的牛皮烏拉,說:“老吳,這鞋還是頭幾年我找人定做的,可有年頭了,現在也沒人做了,這手藝慢慢可就失傳啦!”

    吳楚勳接過往腳上比量一下,說:“這可是好玩意啊!我早就想弄一雙,可就是買不著。”

    鄧嚴鬆高興地說:“我就知道麽,這烏拉溝裏,就你配穿它!”

    吳楚勳拎著鞋就坐到炕裏頭,說:“那好嘞!我可收下了,你別後悔!”

    鄧嚴鬆哈哈笑道:“這鞋穿著麻煩,給別人還不愛要呢!”

    裘泳坐在炕簷兒。小霞把炕桌搬上來。小霞媽緊接著就端上一個盆來,打開盆上的蓋簾,裏麵是一盆水豆腐。吳楚勳看了很受感動。心想:看來昨天半夜,瞪眼蒙迴來就得張羅泡豆子,天不亮就得磨豆子。然後再過包,再點豆腐。就因為他到場院偷了點苞米。吳楚勳一邊吃著豆腐,一邊在心裏說:

    “媽的!一個貧下中農,到場院偷了點東西,卻讓一個反動官僚的兒子,給抓住了;得找另一反革命的兒子求饒;還白搭了一雙烏拉鞋和一頓水豆腐——這不是整反盆了嘛。”

    丘萍沒想到,她遇見的那個軍宣隊長,果然來到靠山。他領著兩個當兵的,到各家走訪,調查研究。來了好幾天,竟然一迴沒到過青年點。丘萍隻聽到轆轤把響,不知道井在哪兒。擱別人也就不管這閑事了,可丘萍認識軍宣隊長汪雨暉呀!

    這一天,終於見到了他。那是在全大隊召開的“鬥批改”動員大會上。會場就設在大隊部院裏,各隊都停下手中的活兒,由隊長帶領全體勞力,參加會議。說是“全體勞力”,場院的活兒怎麽也不能放下呀,就得把好勞力留下揚場,派出婦女、“小半拉子”充數。院裏亂哄哄的,各隊的婦女見了麵,都有嘮不完的嗑兒,誰還管他開什麽會?丘萍站在亂哄哄的人群後麵仔細聽著,工作隊隊長汪雨暉正在台上講話:“我們是來幫助農村開展鬥批改運動的,是來宣傳毛澤東思想的。這次運動就是要鞏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要清理階級隊伍,砸開靠山大隊階級鬥爭的蓋子。……我們搞過幾天的調查研究,發現靠山大隊是死水一潭,現在就是要把這潭死水攪混,讓階級敵人跳出來……”

    人聲嘈雜,實在聽不太清。大意是明白了:砸靠山階級鬥爭的蓋子。怎麽砸法?不知道。

    散會了。老汪以為他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動員,殊不知,那些生產隊裏的小丫頭蛋子,半大老婆子、小半拉子們根本就沒聽懂他說的什麽。他們最大的收獲就是這半天沒幹活兒,還白給記了半天工分。感謝軍代表,以後這樣的大會常開呀!

    軍代表最後通知:知識青年都迴青年點,召開專題會議。

    丘萍乘人亂時擠到軍代表麵前。“汪雨暉同誌!咱們又見麵了!”丘萍很大方地伸出了手。

    汪雨暉並沒有伸出手,在眾人麵前和一個陌生的姑娘握手,有損自己的軍人形象,何況他對她一無所知。先是愣了一下,馬上想起來,“噢!你是那個頑皮的小姑娘。”

    “什麽小姑娘?我是靠山知識青年!”

    一聽是知青,汪雨暉沉下臉來。“唔,我正要到青年點去!”

    “那好,我領你去!”對於老汪的表情變化,丘萍並非沒有看到,但她不在乎。當兵的就愛在人前裝相,她見過的多啦。

    走進知青大院,迎麵看到毛主席畫像,老汪問:“這幅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是誰畫的?”

    丘萍答道:“蘇裏柯,我們青年點的畫家。”

    “畫得挺像!”說著在主席像鄭重地行了個軍禮。

    女生宿舍裏坐滿了人,老汪進來,大家都默不做聲。等著他訓話。丘萍也沒多說話,悄悄坐到炕簷兒邊。

    老汪站在屋地,神情嚴肅地說:“靠山大隊為什麽這麽平靜?不同階級的人和平共處。這裏肯定有問題!青年點裏就有階級鬥爭!最近,偉大領袖毛主席指示我們,‘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你們要認真學習、深刻領會、堅決照辦!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呀!我看你們現在不是接受再教育,而是教育起貧下中農來啦!不得了哇!青年點讓一個有嚴重海外關係的人當點長,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

    這時裘泳正在看場院,沒在屋裏。聽老汪這麽說,大家都很憋氣,但誰也不出聲。隻有老汪一個人哇哇地白話。吳楚勳突然跳下炕來,舉起手,大聲說:“報告!可以打斷一下嗎?”

    老汪警惕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烏拉溝看場院的更夫吳楚勳。” 這個自我介紹引得滿屋偷笑。奚洋洋在他身後,悄悄拉他衣服一下,示意他別惹事兒。

    “說吧!你想說什麽?”老汪謹慎地說,他也怕有人跟他對立起來。屋裏空氣有些緊張。

    吳楚勳裝作膽小怕事的樣子:“我,我不敢說……” 沒人相信吳楚勳還有不敢說的話,這麽一來,滿屋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到他身上。

    老汪放鬆了:“說嘛!不要有什麽顧慮,可以各抒己見嘛!”

    “那我可說了。”

    “說吧!我這個人不怕聽相反意見。”

    “我,我想上廁所!”

    一場虛驚,鬧得哄堂大笑。

    吳楚勳卻繃著臉,說:“笑什麽?給我憋夠嗆!”說著還捂上肚子了,真像那麽迴事兒似的。走到老汪背後,這才轉過身來,向大家笑著擠了一下眼兒。

    屋裏的空氣不再那麽緊張,下麵也三三兩兩地說上話兒。老汪的講話再也鎮不住大家啦。老汪又講了幾句,便草草收場。

    也許是受到吳楚勳的啟發,也許出於她的正義感,丘萍說什麽也要找軍代表說道說道。大夥說算了吧,別理他。丘萍說:“當兵的我見過多了,一個副營職到咱們這兒裝什麽蒜!”

    汪雨暉碰了個軟釘子,心裏很不舒服。“我說錯了什麽?”他想,“階級鬥爭。這麽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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