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吳楚勳表麵上大大咧咧的,不太在意的樣子,其實,他胸中撕心裂肺般的難受。金玲的出嫁既讓他大惑不解,也使他追悔莫及。憑心而論,他很喜歡這像個洋娃娃似的小妹妹,她不僅膽大妄為,而且活潑可愛,心地善良,清純如一股山泉。下鄉四年來,她對他也是體貼入微:為他洗衣裳、為他拆洗被褥、為他更換鞋裏的烏拉草……他也對她百般嗬護,可惜,吳楚勳始終隻把她當小妹妹一樣看待,從來沒往深處想過。直到頭幾天,他被公社“群專”關起來,小妹半夜跑來勸慰他、陪伴他,送飯給他,那情義已使他領悟到什麽,使他明白:小妹對她已經超過兄妹之間的感情。誰曾想正當他準備接受這份戀情時,小妹卻意外地嫁人了。難道說,自己對小妹那份純情理解錯了?可今天分手時,她不顧一切地抱著他放聲痛哭,又分明表露出她內心的真情和苦楚。她真是對他“一門心思”,悔之晚矣——可是她為什麽會突然嫁給許陽君呢?

    吳楚勳悵然若失地走在北山根兒的道上。夜深了,他卻沒有一絲睡意,不知不覺走進撫琴溝,順著山泉往裏走,走到泉眼處便坐在了水邊的石頭上。罕王泉是個清亮的水窪,像一個養魚缸。泉水溢出水窪“嘩嘩”地流淌著,好像在喃喃自語。“水至清則無魚。”吳楚勳似乎悟出點兒自我安慰的理由:他跟玲玲的關係就像這罕王泉一樣清純,是純粹的大哥與小妹的關係,何必再扯上兒女之情?滿天的星星,卻找不到月亮在哪裏。四周很靜,隻有蛐蛐之類的小蟲不時地發出一兩聲相互應答似的嗚叫,螢火蟲兒無聲地飛來飛去,偶爾在黑暗中劃出一道亮光。吳楚勳就這樣呆呆地坐著,一直到雞叫。

    天蒙蒙亮,吳楚勳才迴到青年點。院裏靜悄悄的,兩邊房裏還沒亮燈。他走到男宿舍門口,想進屋又不忍心驚醒大家,停住了腳步,轉身走到壘起大半截的院牆邊,衝著吊在單杠上的沙袋,“砰砰砰”擊打起來。

    過了一會兒,蘇裏柯拎著畫箱從屋裏出來,走到東房山端詳自己畫的主席像。蘇裏柯是六五年下鄉到靠山的。他跟吳楚勳住同一個大雜院,本是同班同學。不過,吳楚勳畢業那年,他正在家休學,本想練一年畫,第二年穩穩當當地考上美術學院,誰知第二年美院油畫係不招生,蘇裏柯便賭氣下了鄉。他的想法跟吳楚勳差不多,也是打算在農村呆一兩年再考大學。農村青山綠水、風光秀麗,正好背個畫夾子寫生練畫。可是,這些天真的想法,到農村後根本實現不了。第二年就趕上了“文化革命”,蘇裏柯的畫家夢也破滅了。不過他不像吳楚勳身強力壯,幹莊稼活兒樣樣都在行。他屬於那種“二八月莊稼人”,農忙時到隊裏幹一陣兒,閑下來就溜出去寫生畫畫。特別是這幾年,“大頌揚”興起,到處都豎毛主席畫像,蘇裏柯就有了用武之地。青年點裏有這麽一個畫家,自然也要“近水樓台先得月”,趕在新同學到來之前,要豎起一幅毛主席畫像。

    吳楚勳一氣打了一百多下沙袋,這才氣喘噓噓地停住手。蘇裏柯走過去問:“昨晚上哪兒去了?一宿不迴來。”

    吳楚勳說:“哪也沒去,就在外麵坐著,涼快兒!”

    “哪有那麽熱?沒事兒吧,你?” 蘇裏柯打量了他一下,說:“心裏不痛快是不?為了金玲?”

    “哪有的事兒?別瞎猜!”

    “得了吧!我都覺得憋氣!憑什麽讓許陽君這小子搶了先!”

    “隻要金玲願意就行。”

    “我看金玲不願意。這事沒完,你等著,我非得找機會教訓那小子一下不可!”

    吳楚勳反問道:“教訓?咋教訓,打他一頓?能站住理嗎?算了吧!以後他要是敢欺負金玲,再收拾他。”

    “常趕集,沒有會不著親家的。我說你呀……”蘇裏柯“哼”了一聲,往房山那頭走去,迴頭又說了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

    吳楚勳愣了一下,追上前問:“書生?你,還是我?”

    蘇裏柯笑道:“表麵看是我,骨子裏嘛,是你!”

    吳楚勳也笑道:“我他媽的都快成文盲了!這輩子也沾不上書生的邊兒啦!不像你,還保留一付眼鏡。”

    江曉嶺從屋裏走出來,拎著鐮刀和斧頭坐到洋井邊的磨石旁,磨起斧頭來。吳楚勳走過去問:“磨斧頭幹啥?”

    江曉嶺說:“上溝裏砍刀把兒,給新同學預備的。”

    “不是讓你上小牛圈買鐮刀嗎?”

    “砍完刀把兒再去吧,早點砍下來也好多風幹幾天。”

    “那得到啥時候才能迴來,三四十裏地的路呢!這大熱的天兒,趕早走吧——要不,我替你跑一趟!”

    江曉嶺想了想說:“這,這挨累的差事,哪能讓大哥幹!要不你替我砍刀把兒,我去買鐮刀!”

    吳楚勳說:“別來這套!就這麽定了:我去買鐮刀,你去砍刀把兒——就到北山夫妻溝那兒就行。不過,這刀把兒可不能白砍,得找個伴兒去!”

    “一個人就成,也就是小半天活兒。”

    “小山溝裏,四下沒人,一個人孤伶伶的有啥意思?” 吳楚勳見他不開竅,便直截了當地說:“讓奚洋洋跟你一起去。”

    “那,那多不好……”“我說你呀!叫我說你什麽好呢?你就不興主動點兒?人家一口一個江哥的,叫了你四年,你就沒點兒感覺?”

    “噯!我不知說啥好。”

    “說啥呀?就是拿下!下手晚了,讓別人就給撬去啦!”

    “嘻!不能……”

    “咋不能?金玲不是開了頭兒嗎?奚洋洋早就有人惦記上了。再說,也都老大不小的了,還傻等個啥勁兒?痛快兒的,整明白了,秋後一結婚算了 ……”

    “嗯!”江曉嶺點點頭,轉念一想又為難了,“我,咋說?”

    吳楚勳不耐煩了:“你怎麽一遇這事兒,就跟老娘們兒似的,磨磨嘰嘰的……得了,你快吃飯,別的不用你管。”

    江曉嶺嘿嘿一笑:“哥們兒夠意思!我去給你取錢。”

    吳楚勳到倉庫找出一條麻袋,順手又撿了一根麻繩紮到腰上。挾著麻袋進了廚房,看見周小燕和夏芳倆正在做飯,便問:“洋洋起來沒?叫她出來,啊,我有事兒。”

    夏芳開門衝屋裏喊:“洋洋!吳大哥找你!”

    吳楚勳走出來,站到門口,奚洋洋跟著也出來了。

    “洋洋,今天別上工啦!大哥給你派個活兒。嗯,你跟江曉嶺,啊,上山砍刀把兒去!”

    奚洋洋眨了眨那雙笑眯眯的眼睛,禁不住咯咯笑起來:“大哥,這是你安排的吧?”

    吳楚勳說:“啊,怎麽樣?”

    “大哥,這可是‘俏活兒’呀!咯咯咯……”

    “那當然,大哥知道你心裏想啥。快吃飯去吧!”

    吳楚勳把奚洋洋推進屋,隨手在盆裏抓了兩個苞米餅子出來。江曉嶺拎著草帽迎上來,說:“給你錢!揣好!”

    吳楚勳接過錢,抻開衣襟往懷裏一扔就要走。

    江曉嶺說:“你揣好,別丟了!”又把草帽遞給他。

    吳楚勳一擺手:“戴這玩意兒幹啥!”

    江曉嶺緊趕兩步,硬塞給他:“這大晴天,一絲雲彩也沒有。戴上吧!”

    “行行!戴就戴——不信還能把我曬化了。”

    吳楚勳走出院,江曉嶺又迴到井旁磨那把斧頭,不時地用大拇指甲試試鋒口。最後,他感到滿意了,才站起來,抻了抻衣服,準備出發。江曉嶺是個很講究的人,幹什麽活兒都有模有樣。四年來,他成了莊稼院的把式,各樣農活都精通,扶犁點種都在行。去年又當上了車老板兒,趕上三掛大車。生產隊裏車老板兒是要經過選舉產生的,能當上車老板兒的都是能人、可靠的人。今天,他穿了件白色對襟上衣,腰紮皮帶,褲腳紮著腿綁,顯得非常精神。

    兩邊宿舍裏男女同學陸續起來,壓水井旁圍著人打水、洗漱。開飯時間還沒到,江曉嶺一個人匆忙吃了幾口,便到磨石旁,拿起剛才磨好的鐮刀、斧頭,站在那兒朝女生宿舍瞧了一眼,等了一會兒便悶頭走出院,慢騰騰地向北山走。走了幾步又迴頭瞅了瞅,停住了腳。轉過臉一看,奚洋洋歪著頭,正抿嘴笑著站在他麵前。

    江曉嶺繃著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說:“小丫頭!鬼心眼兒還不少。也沒帶把鐮刀。”

    “我就用你的。”奚洋洋不由分說就搶過江哥的鐮刀。

    江曉嶺不再說什麽,悶頭往前走。但他卻在活動心眼兒,他想: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一定要跟奚洋洋把話說明,把倆人的關係明確下來。他甚至還想到,要在山溝裏把奚洋洋摟到懷裏親一下。下鄉四年來,他從來沒有碰過奚洋洋一下,真是個呆子。怕什麽!他再也不願忍受那種渴望異性的煎熬了。

    奚洋洋樂滋滋地跟在後麵。她根本不理會江哥那帶搭不理的樣子,因為她知道,那種態度,絲毫代表不了什麽。她甚至喜歡他那種不理不睬的風格,男人就應該這樣,她討厭那種見了女人就嘻皮笑臉的男人。

    “洋洋,嘻嘻。”有人喊她。

    奚洋洋迴頭一看,說:“原來是‘柳三公子’。”心想,討厭。嘴裏卻說,“怎麽這麽悠閑哪?”

    這個被稱作“柳三公子”的小夥兒,是公社主任柳雲紅的老弟弟,名叫柳雲青,靠著他哥的關係在公社開上了“解放”牌大貨車。這是公社新買來的,雖說是二手貨,卻是全公社唯一的除拖拉機以外的機動車,供銷社拉貨要用它,公社領導出門辦事也要坐它。所以他這個司機牛得很。小夥子中等個兒、長臉;膚色隨他哥——白裏透紅,有點女人氣;可惜,肉眼皮,小眼睛,大鼻頭,厚嘴唇,有點兒傻氣。

    “嘻,我剛出了趟遠門。到大連,才迴來。”說著從兜裏掏出一把玻璃紙包的糖,“吃,吃吃糖。”

    “留著吧。”洋洋扭頭走了。

    “哎,留著,留著…… 噯?哪天到烏拉溝我家去串門呀!”柳三兒死死地盯著奚洋洋遠去的腰肢,哈喇子都要流下來了,直到看不見了,還不肯挪步,嘖嘖地讚歎道:“天仙,天仙哪……”

    奚洋洋跟著江曉嶺順北山往西走到夫妻溝口。江曉嶺停住腳,對洋洋說:“就在這道溝裏找吧!不用往遠走。”說罷便朝溝裏走去。

    奚洋洋這迴可高興了,她想把“撫琴台”的故事講給江哥聽。就緊趕了幾步追到他身旁,說:“江哥,你知道這溝叫什麽名嗎?”

    江曉嶺說:“老鄉都叫它夫妻溝。”

    “江哥,你知道這名字的來曆嗎?”

    “噯,有啥來曆?就是以前有戶人家唄!”

    “不對,這道溝應該叫‘撫琴溝’”

    “什麽溝?”

    “撫琴溝。就是彈琴的意思。”

    “瞎說,莊稼人哪懂得這些文雅的事兒。”

    “當年老罕王還來過呢!你看崗上那塊石頭也有名,叫撫琴台。這裏有一個傳說:很久以前,有個貧苦的小夥子愛上了一個財主家的女兒……”

    “得了,明白了。這小夥兒就是沒有階級立場。”

    “江哥,你坐這兒,聽我給你講嘛!”奚洋洋坐到了罕王泉旁的石頭上。她想讓江曉嶺也坐在旁邊,便說:“我走累了!”

    可江曉嶺卻隻顧四下張望,尋找刀把兒材料,迴頭喊道:“累了你就坐那兒歇著,我看這一左右的材料也差不多了。”

    奚洋洋隻好趕上前去,耐著性子給江哥講這個故事。江曉嶺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絲毫也沒有激起興趣。講完了奚洋洋又順口道:“這個泉眼也有名,應該叫罕王泉……”

    江曉嶺不以為然地說:“什麽?罕王泉?又出來個帝王將相!都是封資修那套。你從那兒聽到的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奚洋洋弄不明白,為什麽一個讓自己感動得涕淚俱下的故事,竟讓江哥說得一文不值?她沒興趣說話了。

    做鐮刀把兒用的材料,要求很嚴格:木質堅韌,粗細適宜,靠樹根的部位得粗大些,有一個弧彎,正適合握在手上。符合這樣標準的小樹隻有柞木和水曲柳,這不是隨便什麽地方都有的。而這道溝裏到處是柞樹棵子,水曲柳和黃柏樹叢,鐮刀把兒材料多得是。江曉嶺拿斧頭在樹叢中尋覓著,發現適合做刀把兒的樹棵子,就砍下來,再剁去枝頭,隻留下刀把兒部分。奚洋洋一棵棵地收集到一起,很快就收集了三十多個。天很熱,特別是到了溝裏就顯得更悶。盡管是在樹叢的蔭影下,還是滿臉流汗。奚洋洋把領口的扣子解開兩個,抖著胸襟扇風,也不頂用。她嚷嚷著:

    “江哥,坐下歇一會兒嘛!人家都要熱死啦!嗯?”

    “你坐吧!我再找幾個。”

    奚洋洋扭著腰肢說:“不行——你陪我坐。啊!”

    江曉嶺瞅著她,撲哧一笑,擦了一把汗,指了指泉眼旁那塊石頭,說:“坐吧!坐吧!你就能耽誤事兒!”

    奚洋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坐下來,又挪了挪窩兒示意讓她坐在身旁。傻小子江曉嶺,卻在泉眼對麵坐下來。坐下後心裏就後悔了,怎麽就不坐她身邊呢。

    三麵環山,溝口隔著一片樹林,幽穀裏顯得十分恬靜。

    江曉嶺低頭修著樹枝,心裏卻在砰砰地打鼓。下鄉四年了,江曉嶺眼看著奚洋洋由小丫頭變成了楚楚動人的大姑娘,他不是木頭,能不動心嗎?可是他竟然不敢正眼瞅她一眼。有好幾次,他都想跟她說句親熱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他很懊悔,一次次地懊悔。現在,說吧,多好的機會。

    “洋洋!”這是他心裏說的,他鼓足了勇氣,“……” 抬眼望一下洋洋,洋洋正抖著衣襟扇風,上衣敞開兩個扣子,雪白的胸脯露出了一角,那兩乳間的小溝,一下就勾住了他的眼睛。混身的熱血湧了上來,他有一種擁抱她,親吻她的渴求……這個念頭隻是一閃,立刻就打消了:不行,這哪像當大哥的樣兒。

    奚洋洋扇著風,仰頭透過樹陰朝天上張望,心裏在琢磨怎麽跟江哥搭話。“江哥,你還記得那年下鄉時的事兒不?”

    他忘不了在車站廣場上那一幕。洋洋媽把女兒托付給他時,他便無意中說了一句:“包在我身上了。”於是,奚洋洋便說:“你壞!”後來,他細細品味這句話,那含意已經超過了兄妹之情,而奚洋洋說:你壞,恰恰說明,她聽懂了這話外之音,她願意你“壞”……

    “那天我說什麽來著?”奚洋洋又問。

    “你說,我,壞!”江曉嶺木訥地說。

    洋洋咯咯笑著說:“我什麽時候說過你壞?”

    “四年前,下鄉那天,在沈陽南站。”

    “哎喲!這點事兒還記得,真小心眼兒!那我就說:你好!你比誰都好。這麽說行不?”

    “其實,我還真願意聽你說我‘壞’,我,我……”江曉嶺想說,“我現在就想壞一把!”然後就過去把她摟住,使勁兒親一下。可是“我”了半天,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洋洋沒理會江曉嶺這個“壞”的後麵有什麽。她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那年,你送我過河……”

    江曉嶺想起來了,那是下鄉一個月後。大隊通訊員老董從公社捎來口信兒,說洋洋媽媽來了,正在公社。電話線斷了,沒法通話。清河漲水……

    “一定是家裏有急事。”江曉嶺說。

    奚洋洋急得快哭出來。“怎麽辦呀!江哥!你倒說話呀!”

    江曉嶺悶了半天,才說,“遊過河吧!我送你。敢不?”

    河還在漲著水,繞道走太遠,要想到對岸,隻有遊過去。江曉嶺在學校就是訓練有素的遊泳運動員,遊過河是沒問題的。可送奚洋洋過去,可就難說了。不料奚洋洋卻毫不在意地說:“隻要有你在,我就敢過。”

    大隊離河岸有三裏地。大道兩旁的莊稼完全擋住了視線,人走在大道上,就被淹沒在東倒西歪地的莊稼中。苞米棒子已經由綠變白,高粱穗鬆鬆垮垮地扭著脖子,靠近河邊的地裏,苞米棵子稀稀拉拉的,幹脆沒長出棒兒來。今年光景不太好。

    江曉嶺扛著根粗木頭,拎根繩子,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麵;奚洋洋拎一個小包,緊趕慢趕地跟在後麵。到了河邊,又往上遊走了五十多米遠。江曉嶺扔下木頭,拿著繩子朝奚洋洋打量了一下,想讓她脫掉上衣,卻遲疑地說:“脫鞋!衣裳過河再換吧。”就在奚洋洋腰上繞了兩圈,係緊;又迅速脫去自己的鞋和衣褲,隻留下一件遊泳褲。把繩子另一頭係在自己的腰間,接過奚洋洋的小包,連同自己的東西捆在一起,頂到頭上;然後把木頭推到河裏。頭也不迴地拽著繩子向河裏走去。

    奚洋洋看著翻滾的河水,嚇得挪不動腳步。“江哥!你拉著我呀!”

    江曉嶺已經走到齊腰深處,喊道:“抓住木頭!”

    奚洋洋被江曉嶺拽著不得不往水裏走,漸漸地也到了深處,兩手緊緊地抱住了木頭。江曉嶺在前麵奮力向上遊方向劃水。到了河中心,水流明顯湍急了,盡管江曉嶺拚命劃水,仍然抵抗不了水的衝擊力,兩個人急速地順水漂流下去。下遊方向是一個大甩灣,從水麵看去好像一片汪洋,中間有個大旋窩兒,老鄉說,那是個“抽筒子”,每年都有人被抽進去。奚洋洋嚇得閉緊了眼睛,一陣慌亂,手鬆開了,木頭也衝跑了。奚洋洋立即沉到水中,完了!喊的機會都沒了。

    江曉嶺一隻手高舉著衣服,隻能用另一隻手劃水,感到十分吃力。扭頭隻見奚洋洋手腳在亂撲騰。他也慌了神,又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更加拚命地劃水。其實,這段急流隻有幾米寬。當江曉嶺氣力用盡後,他試探著直立起來,腳踏著了河底,上半身都露出了水麵,已經擺脫了險境。

    “沒事啦!站起來!”他朝奚洋洋喊道。

    奚洋洋睜開眼睛,看見江哥在淺水中,自己也站起來,水剛剛沒膝蓋。想起剛才驚慌失措的樣子,不由得咯咯笑起來。

    江曉嶺上岸扔下包袱,一下子癱倒在水邊。奚洋洋也躺到了岸邊。倆人都已筋疲力盡了。

    “江哥,你猜,剛才在水裏那陣兒,我想什麽來著?”

    “我哪知道。”

    “你猜嘛!”

    “猜不著。”

    “嘻,我在想:完啦!這迴得跟江哥死在一塊啦!”

    “胡說。”

    “真的!不是有那麽句話嘛——生不同床死同穴。”

    “越說越不像話,小孩子懂什麽!”

    江曉嶺站起來。撿起包袱,拿出自己的鞋和衣服穿上,然後把小包裏帶來的幹衣服遞給洋洋。這時,洋洋還閉眼躺著。他的目光停在了洋洋的胸前,一下子呆住了。粉色花格濕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若隱若現地透出裏麵的胸罩和雪白的肌膚,整個身體的曲線都顯現出來;胸脯隨著唿吸高低起伏著……

    這時,奚洋洋睜開了眼睛,看見江哥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絲毫沒有責怪的想法,也忽閃著大眼睛望著他。在她的潛意識中江哥有權這樣看著她。

    “江哥,我怎麽啦?”她以為自己臉上或身上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

    “沒,沒什麽——”江曉嶺這時才緩過神兒來,忙把衣服遞給她。“換衣裳吧!”

    江曉嶺轉過臉,躲得遠遠的。他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恥。

    “我怎麽能這樣!”他想。

    奚洋洋換好衣裳從樹叢後麵出來,江曉嶺也不吱聲,起身就走。任憑奚洋洋怎麽喊,也不迴頭。一直到公社見到她媽媽何姨,也沒敢正眼看她一眼。

    媽媽見到洋洋,立刻開門見山地說:“洋洋,跟媽迴去吧!迴去念書去!瞧,這是錄取通知書。”

    奚洋洋這才明白媽媽趕來的目的。她看了看通知書,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個中專嘛,還值得你跑這大老遠?要念我就念大學,中專我不念。”

    “念完中專,你還可以念大學呀!”

    “農村就是我的大學,別的地方我哪兒也不去。”她這個天真爛漫的初中畢業生認定了,自己已經到了延安,而迴城就是再迴到白區。她卻不明白自己正走到人生的岔路口上。

    “洋洋!聽媽一句話吧。這是一個機會呀!別錯過呀!”

    可是最終洋洋還是放棄了這個機會。

    想到這些,江曉嶺說:“那時你說,這迴要淹死了。”

    奚洋洋說:“什麽呀!我說‘生不同床,死同穴’。”

    江曉嶺不以為然地說:“那時,你才十六歲,還是個小姑娘。懂什麽?如今,你都……”如果,江曉嶺順著這個話題說去,也許能說上正題,可他卻不知如何奔那個題說。

    倒是洋洋來得快,接上說:“我都二十了,玲玲才十九,就結婚了,我比她還大一歲呢。”

    多好的話題,接下去呀!肯定越嘮越近。可江曉嶺卻蹦出一句:“金玲,沒出息!”

    這話等於封門了,讓洋洋沒法再說,她嘟噥道:“玲玲沒出息,我也沒出息,你一個人出息吧!” 說著一轉身扭過去。

    這本是女孩子耍嬌的表示,江曉嶺正好可以借機湊過去哄哄她。可是江曉嶺卻無法應對,見洋洋扭過身去,不再吱聲,也不知再說什麽。

    奚洋洋正等著江哥坐過來。她有自己的打算——就在這個幽靜的山穀裏坐著,慢慢地向江哥身旁靠近,然後再輕輕地依偎在他身邊,那時江哥就會自然而然地把她摟在懷裏,什麽也不用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嘛。她認定了自己是江哥的人,隻要江哥把自己摟到懷裏,這種關係就算確立,一輩子不會改變。

    可沒想到江曉嶺這工夫捆好了刀把兒扛到肩上,站起來說:“走吧!”獨自走了。

    這個榆木疙瘩!奚洋洋坐在那兒半天沒挪窩兒。可江曉嶺隻顧悶頭走,並不朝後看,奚洋洋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站起來,緊趕慢趕才算攆上。走出撫琴溝,她甩開腳步走在了江曉嶺身邊,說:“江哥,聽說大隊讓你跟吳大哥上烏拉溝去挑重擔?”

    “唔!這兩天能研究定下來。”

    “我也要去!”

    “不行!離靠山三裏多路呢。”

    “那怕啥?紅軍長征兩萬五千裏呢。”

    “天天這麽來迴走,一天三個來迴多走十八裏呢……”

    “我不怕,反正你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

    這話江曉嶺聽了心裏甜滋滋,他停住腳,看著漲紅了臉的奚洋洋,胸中不由得激蕩起來。他真想扔掉肩上扛的東西,伸手就把奚洋洋摟在懷裏……可是,已經走到大道上了。萬一碰上人咋辦?反正這次機會是錯過了。

    迴到青年點時,還沒到中午。院裏院外正忙碌著。有的整理柴垛,有的起豬圈,有的掃院子。院門口兩側是新壘好院牆。鄭永波、裘泳幾個全都赤腳挽著褲腿,兩腳沾滿泥。裸露著脊梁,泥點子繃在臉上,前胸後背上,被汗水衝出一道道印跡。院牆是昨天開始壘的,已經壘起肩膀頭那麽高,還差點兒,泥合好了天也黑了。所以今天幹得很痛快,可以看得出大半截都是幹茬兒。幾個人正在用鐵叉刷平新垛上去的牆頭。去掉多餘的泥草,把牆壁刷得溜光。

    正對著大門口,新砌的水泥台上立著兩根二米多高的柱子,光滑方正的柱子上剛刷上紅油漆。這裏將豎起蘇裏柯畫的毛主席畫像。

    為了迎接新同學到來,開春時青年點就接出了幾間房。但一下子增加三十多人,還是住不下,所以有些老青年就得自己到隊部或老鄉家找宿。

    鄭永波垛完牆,收拾好院外的殘土。來到水井旁衝洗。江曉嶺給他壓水,他把頭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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