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的屋簷高低不一,每一道都精巧萬分。


    嬴政望著廊下不知哪個內侍掛上的一串銅鈴,見風拂過。


    銅鈴清脆叮當,所有俎齷都被完美掩蓋。


    水麵看似風平浪靜,內裏卻洶湧萬分。


    “說說看。”


    嬴政的聲音介於變聲期的少年與青年之間,喑啞低沉。


    “太後與丞相似乎達成了什麽一致,近日王寢外的衛尉增加了一倍。”


    嬴政笑了。


    “寡人的這位母後,從未讓寡人失望過。”


    母子之情與潑天的權利相較,趙姬的選擇向來堅定。


    嬴政甚至不覺得難過,亦無一絲憤怒。


    年幼時的不甘與掙紮在光陰蹉跎與磨礪中逐漸平息。


    並未消失,隻是化為了心底幹涸之地的一根爛刺。


    它就這麽爛在那兒了。


    也無人在意是否愈合。


    雨化田敏銳的捕捉到了少年帝王身上的散發出的一絲陰沉。


    寫在錦帛之上的文書在桌角微微晃動著。


    窗外可見的一池春水終究還是被某匆匆而過的內侍不小心踢入的石子攪散。


    “繼續。”


    帝王的聲音好似從遙遠的遠方傳來,似高山般壯闊。


    “喏。”


    雨化田斂下心中複雜的情緒,將這個消息潤色一二,琢磨了會兒遣詞造句,將剛收到消息告知。


    “太後宮中內侍似有不妥。”


    趙姬宮中有一格外受寵的內侍,是鹹陽宮裏不公開的秘密。


    雨化田初聽得,連眉毛都未動一下。


    宮闈之中庵漬嘈雜的例子太多,西廠督公見多識廣,並不驚異。


    倒是沒想到這內侍閹人竟還挺放肆。


    宴席之上大放厥詞,陛下假父四字自稱……實在太不知死活了。


    雨化田沒什麽同情心的歎息一聲。


    也許這位少年帝王會發怒。


    遠近聞名的西廠督公把玩著玉骨扇,俊逸的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心中卻少見的冒出了這麽一句。


    而嬴政卻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半晌無話。


    甚至一直背著手站在窗前,目光遠眺過崇山疊嶂,動也不動。


    就在雨化田以為嬴政不會再開口討論此事之際,突然聽見了他的聲音。


    似乎比方才更多了一分冷冽,除此之外毫無異狀。


    “去查。”


    雨化田領命,背脊微彎,還未抬起時就聽得嬴政又道。


    “傳呂相進宮。”


    “喏。”


    ……


    呂不韋乍聽召見。


    第一反應便是嬴政小兒要拿他開刀。


    旋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倘若他們那位陛下真的要同他撕破臉,便不會再見他聽他說往日那些仁義道德,治國之道。


    他養出來的從來就不是仁德賢君,而是虎視眈眈盯著他們的狼崽子。


    再三思索近日動向不得要領,呂不韋索性壓下心頭疑惑。


    “來人,備馬車。”


    是何緣故,一去便知。


    他難道還會怕嬴政在鹹陽宮對他動手?


    負責傳訊的太監一直等候在府邸正廳,從頭至尾保持著恭敬的態度微微拱著背,見他耽誤了這麽久才出來也無一絲不耐。


    反而笑著迎上來,禮數周全唱喏道:“丞相,請。”


    呂不韋心中疑惑在擴大。


    從祖神顯聖至今,嬴政就一直讓他琢磨不透。


    如今連他派來的小太監都與往日全然不同。


    麵對他沒有恐懼也沒有巴結討好,反而處處疏離,分寸間卻又掐的剛剛好。


    從這些低賤如螻蟻的下人開始,呂不韋忽而驚醒,事態好似已然不受他的控製。


    呂不韋心中的不安逐漸擴大,直到見到嬴政時登上頂峰。


    裁剪得體的玄衣纁裳穿戴於身量漸高的秦王身上,寬大的袖擺垂落,腰間配掛著一方剔透玉佩,而讓呂不韋最為心驚的軒轅劍則安放於嬴政手邊。


    少年帝王稚氣全除,見他出神卻未怪罪,隻是同身後的雨化田道:“寡人觀呂相神色,似有疲憊啊。”


    呂不韋一個激靈迴神,複而想起自己進來到現在還未行禮。


    心中稍一猶疑,卻又不願向嬴政低頭,索性隻當自己忘了這禮數,不動聲色的迴話。


    “謝大王掛念,不知今日叫臣來……”


    他問了,但無人答。


    嬴政仍舊和身後的雨化田說著日常小事。


    一唱一和間,方才開了口的呂不韋便顯得格外尷尬。


    有眉眼普通的內侍腳步輕垂擺上了茶。


    嬴政好似被茶盞落於桌麵的聲音體提醒,想起了還有另一個人在似的,伸手敲了敲太陽穴的位置。


    “瞧瞧寡人,竟忘了呂相。”


    呂不韋心中大怒。


    他敢肯定嬴政是故意的!


    然而嬴政之舉從頭至尾合乎情理,又是他出神在先。


    身為臣子不敬君主卻未被斥責,即便他一口氣堵住了嗓子眼,也不得不生生咽下。


    “…大王……”


    難得見高高在上的呂不韋如此憋屈。


    嬴政心中暢快,麵上仍一副溫和模樣,體貼入微般解了呂不韋的疑惑。


    “今日傳呂相前來,隻因寡人有一事不明。”


    “不知呂相可知……嫪毐?”


    呂不韋心中一緊,瞳孔猛的一縮!


    嫪毐二字如淬了毒的針,紮碎了他鎮定的神色。


    轉瞬間便已略過千般思緒,呂不韋抬頭,正對上好整以暇的嬴政。


    認,還是不認?


    嫪毐那個蠢貨到底做什麽引起了嬴政的注意?


    或者說,嬴政知道了多少?


    答案未知。


    而嬴政更是不疾不徐的抿了口茶,等待著他的迴答。


    呂不韋咬牙:“嫪毐……乃太後宮中內侍。”


    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


    貴為丞相後,呂不韋果真講話術研究的透徹。


    嬴政輕聲歎息,看不出對這個答案滿意與否。


    “寡人近日,聽得一些趣事。”


    “臣,願聞其詳。”


    呂不韋棋差一著,從進來就被牽著鼻子走,隻餘惶恐不安。


    但他很快又鎮定下來。


    嫪毐那個蠢貨或許算不得聰明,然而他比任何人都貪生怕死。


    呂不韋不信他敢直言自己做過的事情。


    這麽想著,原本有些慌張的神色又鎮定下來。


    嬴政理了理袖擺,臉上的笑意未達眼底,將雨化田所言一字不漏的念與呂不韋。


    每說一個字,嬴政周身氣息便更冷冽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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