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夜倒是並不在意女人對他態度是不是友好,他今日來,是想弄清鮫人族起事的原委,若是可能,他想護下這本就柔弱善良的族群。


    “在下景夜,尊主直唿我的名字便可。我今日請談,是想求一個轉機。”


    “轉機?!”


    帳中的女人忽然震怒,她猛地拉開簾子,一張毫無血色的臉赫然出現,女人一頭藍發,本該蕩漾著大海的光澤,此刻卻比曬了三日的稻草還要枯燥無光。


    深碧色的眸子含著怒與恨,射向景夜的眼神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因憤怒而扭曲的五官使她顯得有些癡狂。


    “事到如今,天帝都派了你來鎮亂,你覺得還有轉機嗎!”


    因為太過激動,莫離一口氣沒上來便聲嘶力竭地咳了起來。站在一旁的莫玄急忙上前拍了拍莫離的背,連聲安撫道:“姐姐息怒,小心身子。”


    莫玄看向景夜,神色有些複雜,他咬咬牙,正欲下逐客令,卻聽景夜道:


    “有的,我下界之前,內子同我說鮫人族天性純善,不喜戰爭,鮫人族之首莫離與她曾有過一麵之緣,希望我能問清緣由,從中交涉,為鮫人族爭一存息之地。”


    “見過我?”


    莫離狐疑地看向景夜:“敢問尊夫人?”


    “司藥之神,竹扶。”


    莫離一震,先前所有強撐起來的怒氣、癡狂、決絕,通通化作齏粉散落一地,聲音也柔和了許多。


    “尊夫人···可還安好?”


    “勞尊主掛念,安好。”


    莫離失神般輕點著頭,將身子沒入蓄水的桶中,原來,那位上神嫁人了麽?鮫人族被奴役囚禁的時光裏,竟發生了這樣的大事?


    她再從桶中探出頭來,沒了初時的憤怒,美豔攝人的五官恢複平靜。


    鮫人族向來是身份越尊貴便生得越好看,莫離雖因傷病憔悴了些,但畢竟是一族之主,其豔色仍舊足以將整個營帳照亮三分。


    她碧色的眸子中染上了些淒愴,看向景夜道:


    “景夜,你是戰神,不需要外麵那三千神兵,隻是你一個人便夠滅我全族了。”


    景夜沉默不語,他知道,莫離有話要說。


    “可是、可是我鮫人族到底做錯了什麽?我們以歌舞頌太平,以鮫綃織天下衣,甚至傷心欲絕時泣下的血淚都是眾生最愛的血珍珠。我族所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與世人共存罷了!”


    “你知道鮫人泣珠有多痛苦嗎?”


    她看向景夜,眼角一顆碩大的珍珠滑落,掉落在地上,砸得地麵一陣脆響。


    “每一次哭,我們的眼睛就像是被生生掏出瞳仁一樣。心死之時的血淚更是要帶走我們半條命。天界的神仙,龍宮的貴人,拿著我們傷心時留下的淚,笑著賞玩它的成色光澤,還要感歎為何血珍珠如此少有。”


    “可即便如此,我族也從未想過生事。我們想著,苦痛折磨左右我們是受了,能換另一個人片刻笑顏,也算是值得。我們太弱了景夜,我們太弱了!我們拿不動兵器的,我們自誕生就隻拿針的!所以,弱者,不得不依附強者而活…”


    “龍宮的貴人將我們召進龍宮,讓我們為他們起舞笙歌。盡管隻是玩物,但我們是感激的。我們隻覺得是貴人見我們孱弱,於心不忍,便出手相助了。景夜,若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我鮫人族這輩子都不想與兵戈相交。”


    莫離聲聲泣血,她作為一族之主,召集四海鮫人聚集生事,肩上要擔的責任,要背負的壓力,要承受的罵名,通通山似的壓在她瘦弱的肩頭。


    自鮫人起事,他們不得不搬離四海,鮫人雖能在陸地上幻化出雙腿,短暫地擁有行走的能力,可他們的根畢竟在海裏。


    脫離了大海,他們隻能以湖泊溪流裏的水浸潤幹涸得直掉鱗片的魚尾,原本美麗的容顏因為少了大海的滋養變得幹枯憔悴。


    不少的族人也擔心,也害怕,若是永遠都迴不到海裏,他們將會變成怎樣麵目可憎的怪物。更有偏執怕事者衝進莫離的營帳質問她為什麽要謀害全族。


    莫離望著憔悴的族人,一時間又是心疼又是自責,可她該怎麽解釋?若是繼續留在龍宮,被當畜生般豢養,鮫人族能活得更好嗎?


    早些時候她也是這麽以為的,隻要她夠溫順,夠聽話,那些貴人是會容他們一條生路的,可結局呢?鮫人族之難,有誰能平!


    莫離深吸一口氣,泣珠之痛刺得她幾欲昏厥,她收拾好情緒,接著道:


    “那年我身居南海,我知同胞皆在龍宮為奴,受盡了折辱剝削,我去求南海的太子,他笑著答應我給我的族人們更好的存息之地,隻要我嫁給他。”


    莫離突然哽住,眼角泛起一片紅,一顆血珍珠順著慘白的麵頰滑落,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我答應了他,我一個人換一族安定,多麽值得啊。即使南海太子臭名昭著,誰都知道他殘暴不仁,可隻要我的族人們能過得好那麽一點兒,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他並未與我舉行成婚的儀式,隻是將我鎖在了一間海底牢獄,熄滅了所有燭火,夜夜折磨我。”


    “他將我當做玩物,滿足他的獸欲,承受他的暴虐,你見過鮮血四溢的床底之事嗎?他用針刺我,用刀子割我,他將我的魚鱗片片拔下,每天醒來我都渾身劇痛,生不如死。”


    “你以為這便是最過之事了麽?”


    “嗬···”莫離笑得淒厲。


    “日子久了,我本來已經接受了,可某天我卻突然發現在我身上喘著粗氣的人有一條蛇尾,我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他從來不開燈···我連每天晚上在我這兒過夜的人是誰都不知道。我,也不過是一個奴隸罷了。龍宮上下,不論是誰,隻要他們想要了,便滅了我房裏的光,一切的淩虐折辱,都在黑暗裏被遮擋掩埋。”


    “我本已心死,這輩子反正是髒了,隻要、隻要我的族人,他們能···嗬,他們能怎麽樣?照顧我的宮女可憐我,將我族眾人過的日子悄悄告訴了我,景夜,你知道嗎?他們,過得比我還不如!”


    莫離嘶吼著,血淚鋪了一地。


    “景夜!我的族人!比我過的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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