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刀和林胖子,已經生生挨了三個晝夜。


    王總督逼供具有人道主義精神,也不打也不罵,就是不讓人睡覺,快睡著了就用針紮醒。同樣的問題,交叉混雜在一起,反複問二三十遍,把兩個犯罪分子給問得直抓狂。


    “這是供狀,請總製過目。”寧搏濤呈上狀子。


    寧搏濤,江洋大盜,本名未知。


    估計是《水滸傳》讀多了,效仿梁山好漢故事,弱冠之年便加入太湖水匪團夥。因為一些醃臢事,跟水匪頭子鬧得不愉快,遂帶著十多個弟兄離開太湖,在南直隸各州縣劫富濟貧。


    這家夥的江湖名聲極佳,專門洗劫為富不仁的士紳商賈,自己隻拿一成財貨,分給屬下弟兄七成,剩下兩成全部用來救濟百姓。


    比如在投靠王淵之前,青浦縣有位窮書生,十七歲便考中秀才,為了照顧患病的寡母,甘願在村塾當教諭,所賺銀兩全都給寡母治病,竟一直沒錢去南京參加鄉試。寧搏濤聽說此事,立即半夜前往書生家,從窗戶扔進一百兩銀子。


    當然,前來投靠王淵的時候,寧搏濤不承認自己是強盜,非要說自己是江湖豪俠。他從湖州拉來三位商賈賣貨,又招來數十個太湖水匪,如今全都在王淵賬下聽用。


    “辛苦了。”王淵點頭微笑。


    寧搏濤跟著笑了笑,心頭卻有點發怵。


    這位總督的手段實在陰損,寧搏濤以前做夢都想不到,刑訊逼供還能這樣玩的。疲勞審訊到最後,趙一刀、林胖子二人,直接昏睡過去,用針都紮不醒。


    王淵翻開整理好的供狀,麵色不怒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林昭,字光德,幼讀書,未曾進學,世代務農,定海縣清和鄉下梁村人士。正德二年,行賄定海縣主簿,擔任縣衙皂吏(不拿俸祿那種)。正德五年,獻妹與寧波市舶司下轄官牙孔目吳正為妾,因得市舶司牙行差事,借征發徭役的權力,魚肉鄉裏。半個月前,妹夫吳正找上門,逼他到杭州雇人燒毀貨棧。此事,似乎是牙行主事王臣所指使。”


    “趙一刀,本名趙洪,自幼失怙,少年喪母、喪兄、喪妹。曾流落衢州為盜,性格陰狠,睚眥必報。三十歲還鄉,定居杭州,隻是廝混,不曾娶妻。與林昭乃舊識,受其所托,逼迫常三貴火燒貨棧。”


    兩人的供述,有用信息就這些。


    王淵將供狀緩緩放下,叫來神機營一位旗官:“立即帶人去寧波,著令知府抓捕寧波官牙孔目吳正!你全程跟著,別泄露消息,防止吳正被人滅口。”


    “是!”


    這位小旗即刻帶兵趕往寧波。


    幾天之後,消息傳迴,寧波官牙孔目吳正已死去多日,似乎是畏罪自殺。


    線索就此斷了!


    “定是張永暗中指使,寧波市舶司提督太監還沒那麽大膽子。”何瑭推測道。


    王淵問:“何提舉對張永有多少了解?”


    何瑭說:“貪婪,膽大,慣會逢迎,與陛下潛邸舊臣皆有私交!”


    朱厚照的東宮班底,如今要麽在內閣,要麽在六部和科道。除去致仕和丁憂的,混得最差也是從三品,太監張永居然跟這些人全都有交情。


    內有皇帝寵幸,外有文官幫助,這廝還提督三邊,手裏握有一萬京營。並且,張永還結交了不少勳貴,裏裏外外什麽都占齊了。


    便是明知此人破壞開海,王淵都拿他沒辦法。


    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王淵就算找皇帝打小報告,張永也能推得幹幹淨淨,把寧波市舶司提督崔瑤扔出來頂鍋便可。


    “慢慢來吧。”王淵不怒反笑。


    這是個青史留名的太監,而且屬於美名。


    誅劉瑾,滅錢寧,平定安化王叛亂,指揮剿滅劉六劉七,提督三邊防禦蒙古,還發新錢禁止私鑄……此類功勞很多,有些是張永親自做的,有些是他分潤功勞,但總體而言屬於有作為的太監。再加上他又幫了許多文官,編史的時候自然要可勁兒吹捧。


    但這家夥在正德年間,可沒啥好名聲。照樣貪汙霸道,在京郊大肆侵占土地,把府庫銀子幾千兩幾千兩的往自己家搬,遭到的彈劾不比王淵更少。


    何瑭吃了一口西湖醋魚,就著小酒笑道:“你心裏記恨張永,他還記恨你呢。幾大市舶司提督太監,全是張永的屬下,開海還不讓太監插手,這等於搶他多少銀子?若是答應讓太監提督杭州市舶司,張永保證是最支持你開海的!”


    王淵哈哈大笑:“我這是把太監和文官都得罪了?”


    何瑭說:“你且看著吧,一旦開海成功,張永必定出來摘桃子。什麽文官不可信啊,還得皇帝家奴監管啊,說不定到了哪天,杭州市舶司也被張永撈去。”


    “若到那時,我也當學朝中諸公,每個月都辭幾次官打發時間。”王淵樂道。


    不是王淵看不起太監,是太監特別能折騰。


    嘉靖皇帝那麽不信任文官的家夥,也陸續撤迴各地鎮守太監,真正原因便是那些太監搞得皇帝都看不下去。


    各地鎮守太監,若有兵事,則派禦馬監太監擔任,主要職責是平叛安民,結果往往貪墨糧餉還魚肉百姓。地方若無兵事,則派禦用監太監擔任鎮守,主要職責是給皇帝搜羅“土特產”,這就玩得更肆無忌憚了,經常是把百姓逼得揭竿造反。


    “此物甚好,”何瑭指著西湖醋魚,開玩笑道,“我都想貪些銀子,能天天吃這醋魚。”


    王淵笑問:“金提督(金獻民)還算配合吧?”


    “太配合了。他這市舶司提督,跟撞鍾和尚差不多,什麽事情都不管,市舶司事務由我全權做主,”何瑭嘖嘖感歎,“三十四艘船,出海關稅就收了四萬多兩,這還不算賣海引的收入。每年上交戶部的稅銀,必在百萬以上(不計分給皇帝和三司的銀子)!”


    王淵打趣道:“戶部石尚書,拿到百萬兩稅銀,會不會罵我與民爭利?”


    “哈哈哈哈!”


    何瑭大笑不止:“他怕是盼著你多爭些利迴去,戶部庫房窮得都跑耗子了。”


    王淵譏諷道:“那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唄,一邊花我賺的銀子,一邊罵我不守皇明祖製。”


    何瑭說:“每年若能交給戶部二百萬兩,說不定就把石尚書的嘴巴堵住了。”


    “嗬嗬,堵住嘴巴,”王淵突然冷笑,“這張永派人放火,恐怕還有內閣摻和,指不定是誰給他出的餿主意!”


    “你是說梁叔厚(梁儲)?”何瑭問道。


    王淵笑道:“哈哈,瞎猜的,吃魚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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