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是現實世界。


    哪怕是要勝天半子的祁同偉,混上廳長,在家裏都沒很高的尊嚴。


    在魚躍龍門的誘惑麵前,李愛國選擇了天高任魚躍。


    他衝著秀眉緊蹙的趙寧點點頭,拿起書寫好的事故報告,遞給她。


    “趙記者,私人事情處理完了,咱們應該進入正題了。”


    趙寧看看事故報告,沒有伸手接,語氣冰冷的說道:“我想聽你講述一遍阻止溜車的全過程。”


    也許是怕李愛國誤會,她停頓片刻,解釋道:“記者要寫出真實而又充滿感情的文章,需要跟當事人仔細核實當時的細節。”


    這是趙寧第一次放緩臉色,臉上的冰霜融化,倒是有些鄰家女孩的感覺。


    李愛國點點頭:“那好,你現在可以問了。”


    趙寧明顯是做過功課的,取出文件夾,拿出一張稿紙。


    “據我所知,阻止溜車行動極其危險,火車頭的速度一般限定在八十公裏以內,你為了追上失控的火車車廂,冒著翻車的危險,將火車頭的速度提高到一百五十公裏每小時。”


    “當時你是怎麽想的?”


    “我啊,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一定不能讓失控的列車撞到後麵的客運列車。”李愛國神情堅毅,語氣堅定:“客運列車上有數千乘客。


    他們可能是別人的兒子,女兒,也可能是父母,可能是爺爺,奶奶。


    而我隻是孤身一人。


    如果能夠犧牲我一人,能拯救數千人,我絕對不會皺一下眉頭。”


    趙寧以前也采訪過那些搶險救災的英雄,他們大多會講一些大無畏的話。


    跟那些聽起來氣勢雄壯的話語相比。


    李愛國的感言顯得思想高度有些不夠,卻更加真實。


    隻有當時真正這樣想的人,才會能說出這種話。


    趙寧臉上原本的輕視,逐漸消失了,冰冷的臉色也緩和了幾分。


    “據我所知,阻止溜車行動中,最重要,也是最困難一環,就是將火車頭很車廂準確的連在一起,你是怎麽做到的?”


    “勤學苦練,身為火車司機,需要在工作中,精益求情”


    采訪進行得很順利。


    僅僅半個小時的時間,趙寧就問完了全部的問題。


    就在她猶豫是不是再想幾個問題的時候,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趙記者,你稍等。”


    李愛國衝趙寧點點頭,站起身走過去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是曹文直,劉清泉,老鄭,調車組的組長周凱悅,還有乘務員趙淑雅跟上煤工閻解成。


    他們的手中都拎著飯盒,趙淑雅和周凱悅的帆布袋子裏還裝滿了啤酒。


    “李司機,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今天我請客,咱們在宿舍裏好好喝一頓。”


    周凱悅衝著李愛國爽朗的笑笑。


    “是啊,這次咱們的李司機又立大功了,自然得好好慶祝。”


    “愛國,這次搞到的菜肴,都是機務段的大廚親手烹飪的,絕對美味。”


    “今天晚上不醉無歸!”


    幾人說笑著,進到了宿舍裏。


    當看到趙記者時,幾人都愣住了。


    李愛國主動介紹:“這位是趙記者。”


    “趙記者,這幾位是包乘組的同誌,溜車行動他們也有參加,正好你也能趁著這個機會采訪他們,完善采訪細節。”


    聽到麵前這位女同誌是記者,剛才還咋咋唿唿的幾人,頓時變得靦腆拘謹起來。


    趙寧看看他們手中的飯盒,站起身,笑道:“不用了,這次我的采訪目的隻有你一人,我現在還要迴報社,將稿件趕出來,咱們再見!”


    說完話,趙寧挺起胸膛,挎上帆布包。


    兩條筆直的大長腿前後邁進,蹭蹭蹭的離開了。


    這不近人情的行為,讓屋內的氣氛瞬間尷尬了起來。


    閻解成撇撇嘴:“記者了不起啊。”


    “她好像是鐵道日報的記者。”曹文直。


    “那確實了不起.”


    劉清泉猛地一拍大腿,有些遺憾的說道:“愛國,剛才你怎麽不提醒,我好攔著她,說不定咱哥們還能在報紙上露露臉。”


    曹文直是老經驗,將飯盒放在桌子上,坐到椅子上,緩聲說道:“老劉,你就別想那美事兒了。


    像趙記者這種級別的記者,無論是采訪對象,還是采訪內容都要報上級批準,你以為拉拉關係,就能上報紙?”


    “也是啊要不然還真亂套了。”


    劉清泉隻是開玩笑,很快就將這事兒拋之腦後。


    閻解成是在半道遇到他們的,得知幾人要找李愛國喝酒,就央求捎帶他一個。


    這陣子老鄭沒少教閻解成燒鍋爐,閻解成也算是老鄭半個徒弟。


    再加上閻解成跟李愛國住一個大院,幾人就沒有拒絕。


    飯盒子擺在桌子上,啤酒擰開,幾人就那麽對著瓶子吹了起來。


    閻解成聲稱不喜歡喝啤酒,拿起筷子開始大快朵頤,並且還專撿偷菜夾。


    老鄭感覺到有點丟麵子,輕輕碰碰閻解成的胳膊。


    閻解成感到有些委屈:他扛了一下午煤,肚子確實餓了。


    老鄭拿他沒辦法,隻能訕笑著端起酒瓶子,跟李愛國他們碰杯。


    兩瓶啤酒下肚,屋內的氣氛格外熱烈。


    李愛國邊跟劉清泉開玩笑,邊從趙雅芝手裏接過飯盒,拿起筷子,正準備吃點米飯墊吧墊吧肚子。


    看到曹文直一個人在那裏端著啤酒瓶子喝悶酒,完全沒有剛才開心的樣子。


    李愛國有些疑惑,伸手碰碰劉清泉:“曹師傅怎麽了?”


    “我哪裏知道,你忘了,段裏麵跟咱們司機組放了一個星期的假,我今天沒跟曹師傅一塊行車。”


    劉清泉話說一半,皺著眉頭說道:“不過,曹師傅下午下班班迴到機務段裏,我就覺得他情緒有點不大對頭。”


    乘務員趙雅芝湊過來,壓低聲音說道:“今天曹師傅壓人了。”


    壓人了.


    用通俗的話說,就是撞人了。


    火車速度快,壓根無法及時刹車。


    壓人一般都是直接壓死。


    運氣好的話,能留個全屍,運氣不好,連屍體都攏不全。


    以前,李父還在的時候,李愛國也曾問過李父,壓沒壓過人?是什麽感受?


    李父總是避之不談。


    李愛國進入包乘組後,才知道常年開火車的,沒有不壓過人的。


    “在哪裏壓的?”李愛國心中歎口氣,追問道。


    趙雅芝接著說道:“過了高莊檢修站,前麵是個彎道。


    曹師傅距離很遠,就看到有個瘦弱的身影,沿著鐵軌旁的泥巴路走。


    曹師傅老經驗了,當時就降低了車速,拉汽笛警告。


    但是那人就像是聽不到一樣,依然自顧自的沿著泥巴路走。


    曹師傅也沒辦法,隻能將車速降到最低,正好用慢速來過彎道。


    眼看馬上就要進彎道了,那人突然跳到了鐵軌上。


    曹師傅機車盡管及時緊急製動,但還是開出好遠才停下來。


    王乘警他們下車檢查,隻在車前的避障器上發現了一件破褂子,上麵沾滿了血肉。”


    想起當時的場景,趙雅芝覺得胃裏翻山倒海,放下筷子,喝了口啤酒。


    聽到這個消息。


    李愛國和劉清泉他們的心情都不好了起來,屋內陷入了寂靜中。


    無論那人是否自己尋死,總歸是一條生命。


    在這世界上,沒有比生命更寶貴的事物了。


    閻解成此時正大口朵頤。


    抬起頭,腮幫子鼓囊得就跟偷吃糧食的田鼠似的。


    一邊咀嚼,一邊含混不清的說道:


    “多大點事啊,不就扣司機五塊錢嘛”


    進到機務段裏,閻解成經常跟工友閑扯,也知道不少事情。


    火車正常運行,線路上突然出現行人。


    司機發現並及時采取製動措施。


    沒撞到。


    火車司機阻止一起撞人事故,機務段頒發獎勵。


    司機發現並及時采取製動措施。


    撞到了。


    火車司機沒有責任,不獎不罰。


    其實那五塊錢,並不是罰款,而是要給扳道站的清理工。


    因為清潔工要將車頭上血唿拉碴的碎片清理幹淨,還要打掃長達數百米的鐵軌,非常辛苦了,所以要給點補償。


    閻解成的不以為然,跟李愛國他們的神情嚴肅,形成了鮮明對比。


    “啪!”


    閻解成話音剛落,鄭師傅就站起身,冷著臉在他的腦門上來了一巴掌。


    “鄭師傅你為啥打我?”


    閻解成努力吞咽,終於將嘴裏的肉吞進了肚子裏,摸著腦袋委屈巴巴的說道。


    鄭師傅神情嚴肅:“閻解成,你要想成為火車司機,就得記住一點,生命是無比寶貴的,要對生命抱有敬畏之心。”


    “對對對,鄭師傅,您說得對。”閻解成連忙舔著臉笑著點頭。


    他心中卻不以為然。


    火車司機開車的時候,哪用管那麽多,隻用猛拉氣門就是了。


    東北那邊一個鋼鐵廠,前麵天熱的時候,七八個年輕人躺到鐵軌上乘涼睡著了。


    運料列車一過直接一分為二。


    都是腰斬嚎了十多分鍾,才昏迷死於失血過多。


    那司機最後也隻是寫了一份事故報告,並沒有受到懲罰。


    在鐵道上,火車司機就老大!


    閻解成自認為聰明,卻瞞不過老鄭的眼睛。


    老鄭心中歎口氣:


    本來想著這年輕人有眼力見,又聰明,是個好苗子,將來說不定真能成為火車司機。


    現在看來,他是太聰明了。


    要成為火車司機,還是得蠢笨一些。


    老鄭看向閻解成的眼神,當時就冷淡了起來。


    李愛國將這些都看在眼裏,並沒有替閻解成說話。


    一個不敬畏生命,心術不正的年輕人,一旦成為火車司機,總有一天彌天大禍。


    閻解成沒辦法成為火車司機,對他、對閻家,都是一件好事。


    李愛國也不準備勸曹文直,隻是拎著一瓶子啤酒,走到他身旁,跟他來了一個對瓶吹。


    曹文直頓頓頓喝完一瓶啤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衝著李愛國笑道:“愛國,你已經能出師了,以後不要再叫我師傅了。”


    當時壓了人之後,曹文直呆呆的坐在駕駛室裏。


    曾經心想,如此低的速度,如果是李愛國的話,是不是能刹住車。


    那個尋死的年輕人,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曹文直心中沒有答案。


    卻意識到,不知不覺中,自己這位徒弟的技術已經遠超過他了。


    “千萬別,曹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您一輩子都是我李愛國的師傅。”李愛國真心實意的說道。


    曹文直有些激動,嘴角抖動了兩下,伸出手在李愛國的肩膀上重重拍兩下。


    “愛國,你是個好孩子!”


    孩子趙雅芝在旁邊抿著嘴,差點笑出聲來。


    這男人可不是孩子


    眾人離開後,趙雅芝將李愛國這位老朋友,熱情的迎接了進去。


    李愛國不勝酒力,吐了一地,才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在睡著之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對著趙雅芝交代道:“過兩天就是周克那小子結婚的日子,你要是有空的話,幫我想想,該給他送什麽結婚禮物。”


    趙雅芝見李愛國將這麽重大事情交給她,感到很興奮,當下就答應下來。


    跟李愛國預料的一樣。


    壓人事件帶來的風波,很快就消失了。


    機務段裏壓根沒有人討論。


    曹文直很快又恢複了往常的樣子。


    隻不過走起路來,比以往似乎緩慢了幾分,做事也更穩重了。


    李愛國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話:老司機開車,越開越慢。


    看來也適用於火車司機。


    至於那位被壓的人,機務段派出所也查清楚了,屬於是自我了斷。


    機務段出於人道主義考慮,補償了死者家屬十塊錢喪葬費。


    因為劉二峰還沒有抓到,李愛國這陣子暫時住在宿舍裏。


    不過這也給他了空閑時間,來繪製自卸列車的圖紙。


    白天繪製圖紙,晚上跟張雅芝討論種菜的事情。


    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不知不覺,兩天時間過去了。


    這天李愛國在宿舍裏忙碌了一整天,自卸列車的圖紙也畫了一大半,看看腕表上的時間,覺得張雅芝他們快下班了。


    李愛國伸了懶腰準備到下麵的浴室裏洗澡。


    張雅芝突然推開門走了進來,雙手背在身後,眼睛中透露出興奮。


    “張雅芝同誌,怎麽不洗澡?”


    李愛國順手關上門,笑著問道。


    張雅芝當時鬧了個大紅臉,將背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


    雪白的小手緊攥著一張報紙。


    “《鐵道日報》,愛國兄弟,采訪你的文章發表了。”


    “是嗎。”


    李愛國順手接過來,坐在床上仔細看起來。


    報道的標題是《火車司機化身鐵道衛士,關鍵時刻逞神威》。


    報道足有五百多字,並且出現在頭版靠下的位置,就在總局領導開大會的報道下麵。


    這可謂是他這個級別的工人,能夠得到的最好位置了。


    張雅芝已經看過報道了,眼睛一轉,抿著小嘴說道:“愛國兄弟,那個記者看起來冷冰冰的,寫出來的文章卻很不錯,不愧是大學生。”


    李愛國沒有吭聲,隻是將報紙折疊起來,準備帶迴去貼在家裏的牆上。


    距離機務段數公裏的一座小破屋內。


    劉二峰蹲在地上,抱著一個冰涼的黑窩窩頭瘋狂的啃了起來。


    現在的劉二峰早沒有往日的光彩。


    頭發亂糟糟的,好幾天沒有洗臉了,手指頭縫裏都是汙垢,衣領子也黑乎乎的,渾身散發出怪味。


    他狼吞虎咽的撕咬著黑窩窩頭。


    突然,麵漲紅,眼睛瞪大,不停捶胸口,原來吃的太快噎住了。


    好容易咽了下去,劉二峰抬起頭,眼淚花花的看著劉春花,氣憤的說道:“姐,下次你就不能給我搞點好吃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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