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傑趁著夜色走進周楓住的那條弄堂,他走得很快,他要趕在湯還熱的時候見到周楓。就在他剛要走進樓道的時候,他聽見黑暗中有個低沉的聲音。


    “黎先生,請等一下。”


    他確定他沒有聽錯,確實是在叫他。這個聲音很陌生,肯定不是他認識的人,但同時這個聲音又很友善,他聽不出有什麽惡意。


    他鎮定地站住,朝著聲音的方向轉過身,他隱隱約約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由於沒有路燈,天色又暗,他看得不是很清楚。


    那個人朝前走了幾步,黎世傑看清楚了,他穿著灰色的長衫,戴著一頂禮帽,帽沿壓得很低,黎世傑看不清楚他的麵目,也無法判斷他的年紀。


    “黎先生。”他再次對黎世傑打招唿。


    “您是——”


    “我是周楓的朋友。”


    黎世傑明白了。


    “有什麽事?”他冷淡地問,說不清什麽感覺,他並不是很願意和他們打交道。


    “我剛才上去看了她,我們進行了一些交流,她有一些想法。”說到這裏,他似乎有些猶豫。


    “什麽想法?”黎世傑問。


    “她很想換個環境,離開這裏,離開上海,她也不願意拖累你。”


    黎世傑沉默著,他在等他說下去。


    “坦率地說,黎先生,我們現在也很困難,抽不出人手,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地方安置她。現在的局麵,暫時也不可能轉移她。”


    “所以你們決定放棄她,既然這樣,你完全可以不來。”黎世傑說,他有些激動。


    “您冷靜些,黎先生,有些事情我們以後會向您解釋。我們認為,目前這個地方是安全的,我們對您也是完全信得過的,也了解一些您和周楓的關係。所以,我們決定她暫時還是留在這裏。”他說完,把手伸進長衫裏,取出一個小布包。


    “這是一些費用,在方便的時候,我們還會送來。”他把布包遞給黎世傑。


    黎世傑沒有馬上接,他說:“你們欠我的錢打算什麽時候還?”他說得毫不客氣,他很想要迴那筆錢。


    那個人對他的話似乎有些驚奇,也有些茫然,他說:“黎先生,我不太清楚您的意思。”


    “你可以去問——”說到這裏他忍住了,盡管他對他們在這件事情上的處理非常不滿,但他也理解他們互相之間或許並不清楚所有的事。他剛才說和周楓有過交流,但很顯然周楓沒有提到這件事,也許在他們眼裏錢的事總是不那麽重要。


    他不再說什麽,伸手拿過那個人手裏的布包裝好。


    “黎先生,謝謝您。”他說,同時伸出手。


    黎世傑沒有理睬他,徑直走進了樓道。


    “我在樓下見到了你的朋友。”他對周楓說。


    周楓點點頭,說:“我告訴他你是信得過的。”


    “他說你想離開這裏。”


    “他是怎麽說的?”


    “他沒說太多的話,隻是帶來了一些費用。”黎世傑猶豫著說。


    周楓怔住了,黎世傑從她的眼裏看到了失望,但她很快就掩飾了這種情緒。


    “也許他們有苦衷。“黎世傑說。


    “其實這裏——也挺好。”周楓勉強笑了笑,說。


    民國三十年初冬,隨著日本與美英即將開戰的消息甚囂塵上,租界開始出現了與往常不一樣的混亂。以往雖然也曾有過很多日軍要進入租界的流言,但租界大體上還能保持著平靜,所謂的與美英的戰爭也大都是街頭巷尾的一種私底下的議論。現在一切都使人覺得異樣,人們在瘋狂地搶購黃金,拋售能出手的一切物品,紙幣大幅度的貶值,甚至一度堅挺的美金也出現了下滑。恐慌的人們裹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湧向碼頭,擠上前往香港的客輪,然後再從香港擠上飛往重慶的飛機。


    但這些人隻是少數,大部分人沒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運。每一次的恐慌都會給他們的生活造成改變,這種改變從來不會向好的方向發展,他們隻能忍受這一切,或者說他們早已習慣了這一切。習慣物資的短缺,習慣手裏的紙幣以驚人的速度貶值,習慣隔三差五走進當鋪去當掉越來越少也越來越不值錢的各種物事。無論是留下來的人還是離開的人,都對前途不抱有任何希望,他們等待的隻是一些在這場混亂中所剩無幾的僥幸。區別隻是有的人主動去追求這種僥幸,有的人隻是聽天由命希望僥幸能落到自己頭上。


    這樣的亂局對於大部分人都是種痛苦,但永遠有那麽一些人,他們耐心等待的就是這樣一種機會。他們喜歡一切失控的局麵,肆無忌憚地囤積倒賣一切可以估計的東西,他們對人在恐慌狀態中的經濟活動有著一種本能的準確判斷,他們做事決絕,鐵石心腸,任何人間真情或慘劇都不會在他們的內心掀起波瀾。他們使自己的荷包如被充氣的氣球一般迅速膨脹。這樣的人不多,但他們擁有驚人的力量。


    趙子清就是這類人中的一個,也許他不是最能專營的,也許他身上多少還殘存著一點對世人的同情心,在利潤與良知之間偶爾也會徘徊、猶豫。但毫無疑問,這些日子他賺進了不少,這些錢並不那麽幹淨,但他是心安理得的。在這個世道,原本就不需要那麽多的道德和善良,你的仁慈對他人毫無價值,隻會給比你更無情的人創造出機會。


    盡管他在上海還遠談不上能唿風喚雨,盡管他在和一些真正的上流社會的人打交道時還顯得拘謹和自卑,但人人都知道他很有辦法。很多人都有求於他,他能弄到從鴉片到麵粉的一切物資,也能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魔術般給你一張前往香港的船票。甚至連李士群、丁默村這樣的人都開始對他刮目相看,他們在特工總部門口客氣地交談,盡力顯示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親密關係。他們當然不會想到,有一個人對眼前這一幕也很感興趣,而他感興趣的東西更是他們始料不及的。


    黎世傑對趙子清得到的這一切並不覺得意外,對他與李士群他們的關係也不感興趣。當他遠遠地看見他們時,他很想避開,他不願意讓趙子清尷尬,也不想讓自己尷尬。如果需要和趙子清見麵,他更希望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這樣可以享受一種朋友間的親密和無拘無束,盡管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到趙子清,盡管這一段時間兩人各自的生活都發生了很多改變,但他知道趙子清至少還會保留著對他的一份朋友之情。


    他感興趣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的出現使黎世傑迴憶起了很多差不多就要淡忘的往事。這是他第四次見到這個女人,在張放死的那天晚上她和張放在一起,她曾經出現在陳約翰的診所,也曾經毫無障礙地出入特高科高級情報機關。現在她又出現在特工總部門口,和李士群、丁默村、趙子清這些人在一起。她穿著一件即便在上海高級社交圈也很顯眼的米色裘皮大衣,作為一個女人,她的個子很高,在幾個人中間顯得很突出,她安靜地聽著他們講話,保持著合乎身份的一種禮貌,並對問候她的人報以微笑。


    他們的談話持續了幾分鍾,隨後大家握手告辭,趙子清很得體地請她上了車。


    “這一切會是偶然嗎?”黎世傑問自己,他無法判斷,而且他對這類事情的興趣也在降低。他一直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這個女人的身份,在上海交際圈這樣的女人也並不罕見。也許她們會為了金錢去做一些她們自己都不能理解和了解的事情,她們和人交往的目的很單純,而且往往並不在乎對方的身份。


    但黎世傑的感覺告訴他這一切不會是偶然,她不可能偶然地和這麽多事情產生聯係,她一定有著某種目的性。隻不過現在黎世傑對這些事情的感覺已經有些麻木。他很累,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有更重要的人需要牽掛。他已經遠離這個圈子,與這些事情隔得太遠,離開的時間也太長,即便他知道些什麽,他也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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