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接近六點,差不多是吃晚飯的時間,本來人就很少的街上變得空蕩蕩的,賣花的女人和修鞋的男人顯得與眼前的景象如此的不協調。在這麽一個蕭瑟的旁晚,黎世傑卻發現他們不僅沒有表現出沮喪、失望,反而有一種與此時此景極不相稱的激動和緊張。他們的目光專注地看著丁字路口朝東的方向,很遺憾,密集的房屋檔住了黎世傑的視線。但他對這條路很熟,朝東至少目力所及範圍內沒有任何值得一看的景致,除非他們看的不是景致。


    那隻能是在看人。


    接下會發生什麽?搶劫?暗殺?在上海這很正常。


    黎世傑微微笑了,他搖了搖頭。他認為這兩個人很不專業,他們站得太平了,沒有角度,沒有掩護,不利逃脫。一旦目標從他們中間穿過,還容易互傷——總之一句話,如果真是一次暗殺,他們顯得非常業餘。


    天色漸黑,預料中的事情沒有發生看起來也不像會發生,黎世傑開始疲憊,同時伴隨著一陣難以抑製的饑餓感。黎世傑歎了口氣,重新躺到床上,他覺得自己很可笑,現在他明白,他們不是業餘,而是根本就是正常人,不正常的是他。他伸手往兜裏摸了一把,暗自計算了一下零錢,今天幾乎沒出門,不需要吃很多,兩個烤紅薯就可以,至於原計劃的陽春麵,可以留到明天中午吃。想起陽春麵,他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他內心掙紮了一會,決定還是去吃烤紅薯,這需要立刻行動,因為賣烤紅薯的老頭會在七點準時收攤,他看了一眼手表,還有二十分鍾,按照他步行的正常速度,剛好夠。


    他站起來,抓起外套,正要出門,突然聽見“砰”的一聲悶響,象深夜裏突然關門的響動,也象鄉下孩子過節時把鞭炮埋在土裏點燃爆炸後的聲音,這個聲音很突兀,沒有任何征兆。就在黎世傑略一猶豫的幾秒鍾,類似的聲音又響了兩聲,緊接著他隱隱聞見一股淡淡的硝煙味。沒錯,雖然這股味道非常隱秘,宛如一陣輕風拂過海灘般不留痕跡,但黎世傑下意識地聞到了。這不是一般的味道,這是近一年來每個上海人都非常熟悉的一種味道,對於黎世傑而言,不僅僅是熟悉,甚至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黎世傑以極快的速度衝到窗前,他看到丁字路口彌漫著一片暗青的煙霧,賣花的女人和那個鞋匠,每人手上拿著一隻手槍,沒錯,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德國造魯格。他立刻斷定幾聲槍聲都是從鞋匠的搶裏發出的,賣花的女人站在街頭正拚命地拉槍栓。他看不到他們對麵的情況,就在他到達窗口剛看清狀況的同時,又響起了兩聲槍聲,是從鞋匠對麵發出的,緊接著他聽見女人的驚叫聲。鞋匠撲倒在地上,隨後以極快的速度滾到一邊,靠在一段被炸毀的矮牆邊又射出了一顆子彈,黎世傑清楚地看見地上留下了一條血痕。


    至此黎世傑認為這次行動失敗了,正常情況下,一旦對方開始反擊,就意味著行動失敗,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暗殺者唯一的選擇就是馬上逃離。


    槍聲依舊斷續地響,從不連貫而零星的槍聲中黎世傑判斷對方也受了傷,正在僵持,但這種狀況會馬上改變。因為不到一公裏就是繁華的街區,那兒會有巡邏的警察,也許還會有日本人,他們最多隻需二十分鍾就能大批地趕到。


    那個女人依舊在拚命地拉槍栓,她沒被擊中真是一個奇跡,這時鞋匠開始對賣花的女人大聲吼著什麽,一邊劇烈地揮手,黎世傑認為這表示他已經放棄了,正在命令她撤離。


    但黎世傑認為她已經很難撤離,在這樣寧靜的傍晚,槍聲很快就會引來巡警,並且他認為巡警正在趕來。


    “他們是什麽人?”黎世傑不能確定,他們肯定不是替日本人做事的,這裏是華界,日本人沒必要搞這種暗殺。如果是這樣,就可能是自己人。如果是自己人,這就是一個機會,他可以藉此找到失去聯係的組織,從新獲得原先的生活,至少可以改變目前的生活,至於這種改變對他意味著什麽,暫時不在他的考慮之列。更重要的是,就他的職責而言——假定他的身份並未發生改變——這幾乎就是他的義務,對他來說這不但是必須的,也是不無好處的,當然他需要冒一些風險,但他認為是值得的。


    但同時他們也可能和他無關,和他的生活、組織毫無關係。上海每天都在發生各種各樣的兇殺和暴力,戰爭使得這些暴力變得肆無忌憚。他們很可能隻是普通的仇家,或者不過是在了結某個幫派的恩怨,甚至殺手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對麵的人是誰,他們隻不過是在完成一份工作。這種事情在上海並不是什麽新鮮事,不能說日本人來了每件事情就都和日本人有關,日本人來了,但依舊有很多事情沒有任何改變。


    黎世傑在猶豫,而留給他猶豫的時間隻有幾十秒,整個事件已經接近尾聲,那個無助的女人已經放棄拉槍栓,並發出了絕望的哭泣聲。黎世傑不再猶豫,也許他隻是不想錯過這麽一個機會,也許是他認為一個女人無論如何也不是什麽威脅,也許僅僅是一時衝動。他迅速拉開門,輕盈而快速地到了樓下,將大門拉開了一條縫,他並不想出去冒險,但他認為那個女人會經過這道門。


    槍聲已經停止,黎世傑聞見了更濃的火藥味,緊接著他聽見了淩亂的腳步聲和女人抽泣的聲音,這個聲音越來越近,然後女人就出現在他麵前。


    這是一個極普通的女人,年紀很輕,黎世傑認為她最多隻有二十歲,當然在鄉下這已經是一個相夫教子的年紀,但在上海還不過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女孩子。她紅潤的膚色雖然年輕但卻顯得有些粗糙,不但與上海的女人比起來缺乏了很多保養,就是與江南鄉間的普通農家女子相比也少了幾許細膩。她穿著一件在上海這個地方顯得很難看的大襟襖,幾乎掩蓋了她作為女人的全部優點,或者不如說,當時的女人幾乎就是被這種難看的服裝所掩蓋。


    這個女人經過黎世傑微微打開的門前,他們對視了兩秒鍾,彼此都很驚奇、緊張或許還有點不解。女人手裏緊緊地握著一支手槍,在看見黎世傑的一瞬間下意識地把槍抬起了來對著他,黎世傑沒有動作,他清楚那是一支經過反複擊發確定啞火的槍。


    女人快速閃過他的視野,黎世傑歎了口氣,她很快就會被抓住,但這與他無關,他已經做了他該做的,甚至做得有些冒失和不專業。他準備關上門迴去睡覺,這件事的後果之一就是他今晚的晚飯泡湯了。


    黎世傑覺得本來已經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又開始接近,他認為這個女人又開始往迴跑,為什麽?是前麵遇到巡警?但沒有聽到哨子聲,也沒有喊叫和槍聲。無論如何,她的確又跑迴來,很快又要經過他的門口。黎世傑不再猶豫,他輕輕地拉住門把,就在她經過門口的一刹那,黎世傑猛地拉開門,低聲說:“進來。”


    女人發出低低的一聲驚叫,然後猛地把槍對準黎世傑。


    黎世傑一把抓住她舉槍的手,用力往裏拖,就在女人被拖進來的同時,黎世傑聽見“哢”的一聲輕響,她扣動了扳機。兩個人都楞了楞,黎世傑用低沉但不容質疑的聲音說:“跟我上樓,快。”


    女人掙紮了一下,黎世傑覺得她掙紮的力度不太大,更多的是表達一種遲疑和不安,但並沒有明顯的拒絕,他說:“輕點,別出聲。”說完拉著她往樓上走,女人這迴沒有抗拒,跟著他上了樓,然後進屋。


    進屋後黎世傑迅速跑到窗前,這時天已近黑,但街上的一切都還很清晰,丁字路口的槍戰已經結束,鞋匠看起來受傷很重。地上的血已經汪起來,然後向四周擴散,血泊中鞋匠身子不停地抽搐著。盡管他仍舊努力地想抬起身子甚至想爬起來,但這種努力是徒勞的。黎世傑聽到耳邊傳來女人的抽泣聲,他默默離開窗口,因為窗口很小,容不下兩個人。


    屋子裏的氣氛使人感覺窒息,一切都仿佛停滯了,女人也停止了抽泣,隻是死死地盯著窗外。這種停滯維持了一兩分鍾,然後空中隱隱飄來一兩聲尖利的哨音,接著是逐漸逼近的淩亂的腳步聲,間或還傳來人們的喊叫聲,這些嘈雜的聲音越來越近,還夾雜著汽車的馬達聲。黎世傑感覺這些混雜的聲音很快就到了樓下,然後停下來,有人大聲喊著什麽,隨後是一陣短暫的安靜,接著是槍聲,同時那個女人發出不大但尖銳的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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