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烈士陵園在國慶節這樣的節日,很少會迎來掃墓的人,但這天卻迎來了一對俊俏的男女。《純》


    兩人都是一身黑,男人身旁的少女一身黑裙,看起來年紀不大,但她卻神情肅穆,步伐帶著這年紀少有的沉穩。她手裏捧著束白色的菊,在上著台階的時候,時不時轉頭,看向身旁的男人,目光心疼又有些擔憂。


    兩人牽著手而行,台階兩旁,風吹得草木颯颯作響,肅穆裏茂盛也意境蕭瑟。夏芍跟著徐天胤,上了台階,轉過一條鋪著碎花大理石板的山路,麵前又見一條短台階。


    台階隻有三階,抬眼便能看見兩旁開過了的迎春花,以及前方的漢白石大墓,大墓長方形修建,看起來像是靜靜安放著的棺槨。棺槨高踞,安放在八級小台階之上,三麵圍以漢白石雕成的圍欄,僅墓碑便有一人多高,墓碑之後的棺槨需抬頭仰望。


    仰望之時,看得見青天。


    這處在烈士陵園裏相對僻靜獨立、規格頗大的陵墓,正是徐家長子長媳安息之處。


    肅穆,莊嚴,卻讓看見的人眼眶發熱。


    夏芍感覺徐天胤握著她的手都出了汗,在上午炎熱的天氣裏,他的手冷得令人憂心。夏芍擔心地看他一眼,不自覺地渡起了元氣。徐天胤轉頭看向她,眸在陽光裏如照不透的深海,幽暗。但看向她時卻浮現點點微光,他的唇緊抿著,緊緊牽著她的手,上了台階。


    台階之上,高大的墓碑上鑲著一對夫妻的照片。男人的年紀看起來與這一年的徐天胤差不許多,甚至連眉宇都有些相似。但男人唇邊掛著微笑,帶些那個年代特有的含蓄和文化氣質,文質彬彬,儒雅而寬博。


    徐天胤並不特別像他的父親,他與母親更像些。他的母親是位極美麗的女子,黑白的照片定格在那二十五六歲的年華,一位為人母親的女子最美的年華。


    女子笑容很美,溫柔得暖風一般,眼睛看著人,讓人心都柔軟了。


    陵園平時有人打掃,地麵很幹淨,但兩人的照片上還是蒙上了些灰塵。徐天胤走上前去,伸手在父母的照片上擦拭。他沒有用紙巾,隻是用手指,一點一點,輕輕擦拭。從旁看著,像是尚在人世的兒子,輕輕撫摸父母的臉頰。


    夏芍微微垂眸,深唿吸一口山風,壓下鼻頭酸楚。抬眸間見徐天胤退迴來,他仍牽著她的手,她手上的戒指被枝頭縫隙裏落下的斑駁陽光割得細碎。


    男人轉頭看她,目光令人心疼,平日裏那不善表露的情感,今日變得鄭重,「這是爸媽。」


    夏芍輕輕頷首,看著墓碑上夫妻的笑容,微笑著輕輕道:「伯父,伯母。」


    「爸媽。」徐天胤看著夏芍,糾正她。


    夏芍微怔,隨即點頭,「爸,媽。」


    她今天便不跟徐天胤逗趣矯情,他帶她來見他的父母親,在去世的二老麵前,凡世的觀念今日可暫且放下,隻求今日讓緬懷的人和逝去的人心願得以成全。


    夏芍微笑著,抬頭間卻是一怔。徐天胤看著她,目光微怔忡,隨即他轉過身,將她擁在了懷裏。男人的唿吸向來沉,此刻卻變得小心翼翼,讓被他抱著的人也有些怔忡。


    夏芍把手裏的花讓卻身旁,任由徐天胤抱著,聽著他在山風裏幾乎聽不見的唿吸,感受著他胸膛沉沉的心跳,有些心疼地抬起手。


    原本打算安撫他,卻聽見了他的聲音。


    「今天不是他們的忌日。」男人聲音暗啞,卻讓夏芍微愣。但徐天胤接下來的話,更讓她愣住,「今天是我生日。」


    「……」夏芍微微張嘴,說不出話來。


    她從不知師兄的生日,不是沒有問過,而是當初問的時候,他隻道自己不過生日。


    那時,夏芍尚不知徐天胤童年的經歷,卻已能感覺出他身世的不平凡。既然他不願意說,她便再沒有問,隻等他想告訴她的那一天。


    隻是沒想到,這一天會在此時。


    她隻覺得男人抱著她,聲音嘶啞,手臂微微發抖。他平日裏很少表露感情,這一刻卻有些嘶啞的自責與悔恨,「我說要去遊樂園,那時候國內沒有,他們帶著我去國外度假。第二天晚上,就出事了。」


    第二天晚上?


    那就是生日的第二天?


    夏芍心中震驚,一時難以用語言形容。


    童年,沒有不期待生日的孩子。父母答應滿足他的要求,帶他去他喜歡的遊樂園,這是件多麽令人高興的事。然而,正是這個出國的決定,讓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童年。這與失去父母的那天晚上,一起成為他的夢魘,綁縛著他,再走不出。


    所以,他不過生日。


    這些年,他隻在這天來看望父母。在他眼裏,父母的忌日與這一天無異。


    「是我害死了他們。」男人聲音沙啞,聽起來像是野獸的低吼。


    「不是你的錯。世界上向父母提出這樣要求的孩子很多,滿足孩子要求的父母也很多。不是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不幸,要怪就怪兇手狠心。」夏芍心裏揪痛,拍著男人的後背,元氣順著經脈,安撫他的情緒,不想讓他再出現那天出冷汗的狀況,她問,「知道兇手是誰,什麽目的嗎?」


    「國外的恐怖組織,我的第一次任務,殺了他們的首腦。」徐天胤聲音很低,冷到冰點。


    徐天胤的父親去世時已任要職,恐怖組織的刺殺帶了諸多目的,這件事雖然沒有在國內公開,但那段時間卻引起了兩國關係的緊張。最後出於國事的考量,徐天胤的父親被追封烈士,父母被允許合葬在烈士陵園。這件事,徐家得到了很大的補償,也就是所謂的政治利益。但這樣的處置,卻令失去父母的男孩在十幾年的時間裏因為兇手的逍遙法外,而埋下一顆黑暗的種子。


    十二年後,他為國出任務。冤家路窄,第一次任務竟是刺殺恐怖組織首腦。那一戰,使他一戰成名,因為他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不僅刺殺了國外恐怖組織的首腦,還將這組織一幹高層,一網打盡。


    一個人的任務,端掉了一個組織。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隻知道被他殺死的人死狀奇慘,麵容扭曲,死前受了很大的恐懼和痛苦。


    從此之後,許多被認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都會去完成。從此,戰功赫赫卻不為人知,他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影子,戰功隻記載在檔案裏。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直到他憑著戰功授銜少將,直到徐老爺子也看不下去,不想讓他再在國外過著漂泊危險的日子,從中示意出力,讓他從背後走到人前,成為共和國建國之後最年輕的省軍區司令。


    正是從那時候,他們在酒吧裏偶遇,隨後竟發現相互之間的同門淵源。相遇,到相愛,他們走過四年,今天,站在了他父母的墓碑前。


    夏芍抱著徐天胤,她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感謝一個人。她感謝徐老爺子,如果不是老人從中出力,哪怕是授了銜,以這男人的性情,他隻怕還是會選擇過著黑暗的日子。孤獨,冰冷,直到前路終結。


    幸而,他們相遇。


    幸而,今天他肯將事情說給她聽。她相信說出來,他心裏會好受很多。也堅信,從此之後,他的幸福是她這一生的追求。


    「師兄,我們給二老獻束花吧。」夏芍輕聲道。


    徐天胤沉默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將那束花放在墓碑前,一起退後鞠了躬。


    「爸媽,你們聽見我這麽叫,可不許笑我。」夏芍自己先笑了笑,山風裏臉頰微粉,染了那些枝葉茂密的枝頭,顯得有些嬌俏,「你們不用擔心,雖然在你們之後,我晚了很多年,但是這之後,由我照顧師兄。你們泉下有知,保佑他平安開心,我會和他多來看你們的。」


    雖然想說些更煽情的話,但是夏芍覺得,說多了矯情,這些話足矣。


    然而,正是這些讓她覺得再簡單不過的話,卻令男人轉頭看她,青天之上,正有烈陽照著他的眸,極致的黑暗裏是極致的亮光,看得人不由虛了虛眼。


    男人再次抱緊了她,這次比剛才還久。


    兩人直到中午才從陵園離開,走的時候男人一路都牽著她的手,仿佛怕一鬆手,她就沒了。


    夏芍一笑,走出烈士陵園之後,還有一大段下山的路。車子停在山下,她故意不走,笑道:「我累了,你背我。」


    徐天胤轉頭,看向她的裙子。見那是長裙,才點了點頭,一聲不響地蹲下身子。夏芍笑著上前,摟住男人的脖子。下山的路上,便多一對在路邊慢行的年輕男女。少女趴在男人背上,手裏拿著根花枝,笑著搔他的癢。男人根本就不怕癢,但見她玩得起興,便轉頭看她,眸光柔和,唇邊一抹淡淡的笑意。


    這一迴,笑意許久沒散,一直到山下。


    這時候,陽光正好,青天蔚藍,正是午時。


    ……


    午時。


    在徐家,有一場家宴。


    這場家宴設在一道紅牆之內,亭台水榭環境優美的閣樓裏。這一道紅牆,阻隔了外麵遊客的喧囂和節日熱烈的氣氛。在如今的共和國,隻有少數國家領導人可以居住的地方,徐家正是其中之一。


    閣樓麵向寬闊的湖麵,兩旁是垂楊柳,中午的天氣炎熱,聽著秋蟬鳴動,吹著湖風,一頓家宴,卻吃得靜悄悄。


    坐在主位上的老人,穿著一身很樸素的白色唐衫,威嚴地坐在椅子裏,慢慢吃著飯菜。這威嚴的老人,正是徐康國徐老爺子。


    老爺子左手旁的座位空著,其下才是他的二兒子徐彥紹,兒媳華芳。徐彥紹身材略有些發福,但麵色紅潤,氣質端正,眉宇間也有身居高位的威嚴。年僅五十的他如今已是共和國的中央委員,省部級正職。而他的妻子華芳,則是最高檢察院檔案處的處長。


    兩人在長房空虛的徐家,可謂風光。但即便如此,徐老爺子對家庭成員的地位要求極高,至今保留著長房一家的席位,像今天這樣的宴席,盡管長房早已不在多年,老爺子左手旁仍有位子留著。


    二房之後,才是徐家三房。說是三房,其實是嫁出去的女兒一家。徐老爺子的小女兒徐彥英,聽起來有些像男子的名字,但這也正是老爺子對女兒不輸男兒的高要求。


    徐彥英在京城黨委任職,她的丈夫劉正鴻在地方上任省委副書記,每年今天都迴來陪老爺子過節。


    僅徐家這二房三房,在共和國的家庭裏來說,都是絕對的政治世家。家庭成員國家級、省部級、廳級,級別之高,無人能出其右。


    更何況,徐家還有第三代。


    第三代坐在徐老爺子右手邊,但第一把椅子仍是空的,其下第二把椅子裏坐著名年輕男人。男人二十七八歲的模樣,若是夏芍此刻在這裏,定要驚訝。這男人的五官跟徐天胤有五分相像,但男人氣質明顯文質彬彬些,眉宇間並無冷意,而是與生俱來的尊貴氣度,笑起來頗為英俊,帶些儒雅。


    男人正是徐家二房的獨生子,徐天哲。徐天哲是徐天胤的堂弟,小他兩歲,今年二十有七,在地方上任市長。二十七歲的年輕市長,也堪稱共和國之最,前途無量。


    政界與軍界的級別雖然無法比較,但是徐天哲與如今已是少將軍銜任集團軍司令員、手握兵權的徐天胤比起來,還是差了那麽一些的。


    徐天哲下首的座位裏,也是徐家最末的位置,坐著名女孩子。女孩子也就雙十年華,一看就還在讀大學,名叫劉嵐。她眉眼長得像她母親徐彥英,但顧盼間神采飛揚,很有些傲氣。


    徐家雖然很講究餐桌禮儀,但也不至於吃飯時不讓說話,隻是今天這日子,多年來總是沉悶的。


    明天是徐家長房夫妻的忌日,老爺子在這一天總是心情不好。而且,徐家人都知道,徐天胤會在這一天去祭拜他的父母,因此這一家團聚的日子,總是少個人。


    徐家人對此也習慣了,每年的這一天,一家人都默默吃飯,誰也不說話。


    但今年,卻有人開了口。


    這個人是劉嵐。


    「表哥不是在京城軍區任職麽?我還以為,今年他會迴來呢。」徐家三代人丁不旺,都是獨生子女,劉嵐雖是外姓,但也是徐老爺子的外孫女。身為家裏唯一的女孩兒,她自然受寵,地位很不一般。所以,在今天這日子裏,她的父母不敢開口,她卻敢開這個口。


    一桌子的人都愣了愣,劉正鴻和徐彥英夫妻同時看向女兒,都眼神暗含警告。警告完女兒,兩人便去瞄老爺子。


    徐老爺子果然抬起眼來,看了外孫女一眼,目光雖然威嚴,卻嘆了口氣,「隨他吧。這是個心結,解不開,他是不會迴來的。」


    見老爺子沒生氣,徐彥英和丈夫都鬆了口氣。既然開了話頭兒,徐彥英便嘆了口氣,「天胤這孩子,可憐哪!大哥大嫂不在了二十多年,這孩子還是走不出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解開這心結,天胤小時候可可愛著……」


    徐彥英四十六歲的年紀,眼角生著淡淡的魚尾紋,身材略顯富態,說話間眉眼盡是溫柔和愁緒。大哥遇害的時候,她才二十歲出頭,比女兒如今的年紀大一些。小時候,父親教育兒女嚴厲,即便她是家裏的女兒,也沒有受到多大的特殊對待。父親教育她,跟教育兩個哥哥花了同樣的心思。家裏母親和大哥最疼她,兄妹兩人感情很好,隻是不曾想,母親去世得早,大哥竟也去得早。


    那可憐的孩子,去國外前還好好的,迴來就像變了個人。從此去香港療養,一去就是十二年。迴來以後便走上了軍界,隻是在外執行任務,常年在危險裏泡著,一去又是十年。


    徐家的嫡長孫,竟跟徐家關係最淡,若不是家庭聚會的時候,總給他留著席位,這家裏就像沒這個人。


    徐彥英一來是因為大哥當初疼愛她,二來是心疼徐天胤,對自己這侄子,她向來關注。但在徐家三代裏,很顯然自己的女兒和二哥的兒子天哲關係好些。他們兄妹兩個跟天胤見麵的時候很少,話也說得少。


    因此,對於今天女兒主動提起徐天胤來,徐彥英有些奇怪。


    但她隨即便看見女兒古怪地笑了笑,道:「媽,我看表哥也沒你說得那麽可憐,他現在過得滋潤著呢。不是聽說交女朋友了麽?求婚的視頻我可是看了,那浪漫的,我估計天哲表哥都幹不出來!京城大學的開學典禮上求婚,我看天胤表哥可一點也不冷淡。」


    這話一出口,一桌子人都靜了靜。


    一時沒人說話。


    這件事,徐家人自然都是知道的,視頻也都是看過的。但是至今為止沒人表態,也沒人在老爺子麵前提起過。


    二房三房,都想知道老爺子是個什麽態度。隻是沒想到,會在今天被提了出來。


    於是,徐彥紹、華芳夫妻,劉正鴻、徐彥英夫妻,和徐家三代的徐天哲、劉嵐,此刻都看向了徐老爺子。


    老爺子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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