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個悶熱的下午。

    太陽光寂靜地晦暗著、晦暗著,釋放的熱度卻未減低絲毫。空氣滯重,欲雨未雨。整個大學校園像從沸水裏撈起的一個火柴盒,變形的軀體彌漫著打濕了的燠熱。花草樹木的自然香氣全被蒸發掉了,剩下的,是燃燒後被無聲澆滅,澆滅後又悄悄醞釀下一輪燃燒的焦灼、腐毀的味道。

    通往圖書館的路上,陳苒身穿幹淨的純白短袖襯衫,懷舊色的長牛仔褲,漆黑的珠光夾腳涼鞋隨著走動的腳步閃閃爍爍。她手裏抱著一摞書,最上麵一本淡粉的封皮上寫著“基礎心理學”幾個黑體大字。她的右肩膀傾斜,一條長及腰部的馬尾辮,在腦後有節奏地沙沙擺動。十幾年的舞蹈訓練使她的身材苗條挺拔,走起路來又有種仙女般的飄逸。

    陳苒是個神秘的冰美人,毫不張揚,又凜凜不可侵犯。她的眉毛細細長長的,眉宇間有憂鬱之氣;灰黑的眼睛,目光縹緲如煙,好似總在看向蒼茫遙遠的遠方,卻對任何人都不感興趣;偶爾有幸與她對看一眼,會讓你的眼球冷透、冷到痛。蒼白的膚色配以素樸的打扮使她更顯氣質凜冽、骨氣清奇,似冰櫃裏的薄荷,似月光下帶露珠的睡蓮,似暗無天日的墓穴裏陪葬的玉石。即使夏日,她看起來也是吐氣如蘭、清清涼涼的,以及,冷若冰霜的。

    忽然,一輛銀色的小車從陳苒身邊險險地急遽繞過,打了三分之一個半圓的彎以後直直地撞到路邊一根電線杆上。刹車聲、車輪摩擦地麵聲、路燈破裂聲、撞擊聲在瞬間混合——轟——

    轟然巨響撕裂了整條水泥路。陳苒頓感耳膜一陣刺痛,心髒迅猛地往上一躍,積聚了巨大的重力後又迅猛地往下一沉。她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那輛被撞扁了前身的小車。銀色寶馬z4。

    突如其來的短暫安靜裏,撞壞了的左側車門鬆鬆垮垮地開了,一個穿著空空蕩蕩的墨綠色大t恤衫、卡其工裝褲的男孩子鑽了出來,踉蹌兩下後才站定。瘦高個兒。皮膚是健康的麥色。濃密的黑發留得稍長,削剪出飄逸的感覺。他扭過頭來,眼睛四周搜尋了一番,目光最後在陳苒的臉上定住了。

    他朝陳苒徑直走過去,額頭還在不住地流血。猩紅猩紅的血色,像化學溶劑一般醒目地染紅了他的睫毛、皮膚和笑容。他露出潔白好看的牙齒,和兩個深陷的酒窩。那對酒窩很生動,如同五官之外又添了第六官,好似多長了一雙眼睛。酒窩點綴的笑靨包含勃勃的生氣,還有一種純潔的無辜。

    一個血淋淋的人走到陳苒的麵前,一並逼近的是一股新鮮的血腥氣。他很專注、很使勁地看著她。他的眼睛烏黑發亮,像在外太空久久飄浮的黑得發亮的兩塊小小隕石。而眼底投射出的光則專屬於塵世,是將軍式的、獵人式的,隱隱宣示兇狠的侵略、占領和屠戮。

    陳苒以慣有的冷淡迴敬男孩的目光。於是,他眼睛裏的力道被無形的柔軟之物緩衝了、稀釋了……

    天光突然變暗,瞬間烏雲壓城。

    他笑開了些,開口問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陳苒冷冷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轉身要走,卻被他一把拉住肩膀,“等會兒!”

    他又跳到陳苒的身前,直挺挺地站到她的對麵,掛著新鮮的血和頑童的笑,興致不減地說:“你現在不肯說也沒關係。我先告訴你我的名字:周臨遠。”

    陳苒看了一眼麵前這個男孩,還是沒說話,轉身決絕地走掉了。

    男孩衝著她窈窕的背影拚力喊道:“周到的‘周’,臨時的‘臨’,遙遠的‘遠’!周臨遠!記住啦!”

    他就這麽放肆地大喊,全然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和額角那個正在汩汩流血的菱形傷口。忽然間,天空驚起一聲響亮的巨雷,專為迴應男孩熱情如火的自我介紹。

    陳苒在心裏不自覺地重複了一遍:周、臨、遠。心髒的一角被這動聽的三個音節扯動了一下,一股奇異的氣流在整個胸腔勻稱地暗湧。她依舊沒有迴頭。

    雷聲滾滾。頃刻間,天空炸開了無數個窟窿,大雨傾盆而下。

    人群四處逃散。唯有男孩依舊站在原地,目光依舊追隨著不肯說出名字的女孩消失的方向。雨水淋濕了他好看的笑容,衝開了傷口。他終於意識到了疼,摸了一把額頭,滿手血液和雨水的混合體……

    雨越下越大。

    晚上十點,“晴天”健身俱樂部燈火通明。陳苒每周在“晴天”兼職教三次形體芭蕾,收入所得足夠她平時的花銷,但是她現在考慮換掉這份工作,因為那個叫周臨遠的男孩連續兩周出現在俱樂部門口。今晚亦然。

    陳苒剛走下台階,周臨遠就跳到了麵前。他還是那副閑適寬鬆的打扮,顯出健康精瘦的身材,露出那種招牌式的沒皮沒臉又天真無辜的笑。興致始終很高,那麽自信,那麽樂觀。好像他是一個從來沒有經曆過任何失敗、從不沮喪——的人的獵人的將軍。對的,他笑意滿滿的眼睛裏邊,除開孩子氣的莽撞與好奇,還有一絲隱約的深謀遠慮、暗藏殺機的神色。

    “嗨!”他熱情地問好。

    沒有迴應。隻有木屐式涼鞋匆匆踩在泥石路麵上的篤篤的聲音。但他一點不懼打擊,自說自話地邀請陳苒去吃海鮮。

    陳苒停住了腳步,把粉色的牛仔布包從左肩換到右肩,她無奈地搖搖頭,說道:“你就不能有點新意麽?除了請吃飯,讓人搭車,送東西,你還會什麽花樣?”

    “花樣?要不,我給你來段鋼管舞,或者,幹脆裸奔給你看?嘿嘿。”他笑得陽光燦爛。

    陳苒微微一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終於拿正眼看了眼周臨遠,說:“好,那就先裸一下瞧瞧。”

    不知不覺間,月亮躲進了烏雲裏,寬闊的夜幕黑沉沉地懸在頭頂。昏黃的霓虹燈光下,他看著陳苒,笑。笑得那麽意味深長。明亮的眼睛裏殺機四伏。

    陳苒也不甘示弱,仰起臉,挑釁地盯著他。

    “你認真?”

    “認真。”

    兩人同樣強勁堅硬的眼神在無聲地廝殺,迸出激烈的火與力,足以將一千座一百層的樓廈傾毀兩次。

    忽然,他踢掉球鞋,開始迅速地脫衣服!從上到下!

    幾秒鍾內,他就光光淨淨地立在了那裏……唯一剩下的是脖子上一根細細的紅線,墜著一枚古舊的、油亮的銅錢。銅錢的下方,是一隻異常漂亮的蝴蝶文身。蝴蝶半張開深藍色的翅膀,沉默地落在胸口的正中央。

    他黝黑光潔的身體裸露在幽昧的夜色中。他坦坦蕩蕩地微笑著。兩個酒窩生動地蕩漾在臉上。他很用力、很用力地看著她。眼神逐漸鋒利。

    陳苒看得目瞪口呆!她趕緊四處張望,還好,周圍隻有稀少幾人在趕路,也都沒注意到;隻有不遠處的一個年邁的瘸腿乞丐留意到了,他像看戲一樣安靜地看著兩個年輕人的表演。乞丐滿臉皺紋的臉半是疑惑半是興奮,低低地笑了一聲:嗬。

    周臨遠將目光從陳苒臉上輕巧收迴,又以同樣的迅速飛快地穿起了衣服,一邊整理衣角,一邊淺淺笑著看向還在發愣的陳苒,語調溫柔地說:“謝謝你的認真。”

    夜晚濕潤的空氣裏,他的聲音也變得潮濕,富有磁性。一字一吐,好像一把質地精良的小提琴,一根一根斷掉了它華麗的弦。

    陳苒無語。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她隻能驚詫地看著對麵的男孩。她無法移開目光。因為她非常想知道這個極端危險的家夥究竟想幹什麽。

    “下次想好了要什麽,再告訴我。再見。”他留給她一個好看的笑容,轉身離開。

    走到乞丐的跟前,他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兩張鈔票,放進乞錢用的破舊白搪瓷缸裏,又從裏麵取出一枚硬幣,盯著髒兮兮的老乞丐說:“不能讓你白看了。”

    然後,他向停在路邊的寶馬z4走去,一路拋玩著硬幣。打開車門時,他很有把握地迴頭看了陳苒一眼。他料定她還站在原處,料定她還在看著他。果不其然。衝著陳苒粲然一笑,他鑽進車內。

    銀色小車消失許久,陳苒才迴過神來。她覺得腦中空空,渾身乏力,雙腳卻沉重得提不起來步子。是那種吃了敗仗之後的疲軟狀態。

    陳苒在路邊的花壇上坐了下來,從包裏掏出香煙和打火機,點燃一根煙,慢慢地抽起來。她不得不承認,在那個無法無天、無懼無礙的男孩子麵前,自己敗下了陣。那不是一個普通的男孩。是佩劍的將軍。是持槍的獵人。久經沙場。壟斷一切。熱愛屠戮。兇狠準確。蔑視並會隨時毀掉任何微賤的生命。

    一陣晚風吹過,帶來不知名的花朵濃烈豔俗的香味。香風和著煙氣散到遠處,夜間空曠的馬路上,一輛輛灰蒙蒙的汽車在城市脆弱的皮膚上暢行無阻,飛馳而過。

    轉眼一個月過去,秋風忽已至。午後,陽光正暖。

    今天,陳苒將長頭發散了下來。她上身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配一條民族風情的紅布長裙子;妖冶的大紅色鋪展到裙子下擺,變成各種顏色的橫條,幾條拚在一起拚出了一道鮮豔奪目的彩虹。腳下是一雙很配裙子、不合季節的繡花布麵的涼拖,平添一分狂野不羈。她走進校外的一家音像店,在cd架前隨意瀏覽起來。

    音像店裏一直在放一個嗲聲嗲氣的台灣女歌手的聒噪歌曲,就是在耳朵邊吵得熱鬧、但怎麽也進不入內心的那種。忽然,噪音停止,世界一片清靜清涼。短暫的停頓後,響起一陣流暢如水的鋼琴聲。陳苒判斷了一下,走到店子角落的電視機前,停住了。原來是在播放王菲《暗湧》的mtv:

    就算天空再深 看不出裂痕

    眉頭 仍聚滿密雲

    陳苒正看得入神,一個聲音在耳畔輕輕地說:“嗨。”她略有些吃驚,扭頭一看,是那個消失了一個月的周臨遠。他和一個月前幾乎沒有區別,還是寬鬆的打扮,柔軟飄逸的頭發,黝黑的皮膚,好看的笑容,以及,暗藏危險的眼神。

    陳苒不答理他,繼續看mtv。

    “你喜歡這首歌?”

    聲音裏漾滿帶有殺傷力的溫柔,但問題太不高明。這個男孩子很古怪,有時會有一些段位很高的驚人表現,有時卻出手淨是爛招數。陳苒敷衍著迴答:“湊合。”

    “不,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這首歌。”

    “隨便你怎麽想。”

    “唱到你心裏去了,對麽?”

    陳苒瞟了男孩子一眼,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是那種受過感情的傷害,然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怨女?”

    “嗯,大概如此。”

    陳苒歎了一口氣,無奈地看著周臨遠,說:“我不想浪費時間,今天就和你說清楚。你以為拿錢砸就一定可以追到女孩?你以為所有的女孩子都憧憬著王子公主的童話,都排著隊想要配合你去表演一場戀愛?你以為所有的女孩活到一定歲數就該被愛情傷害一迴,然後開始有資格扮滄桑,然後被某個如你一樣的紳士或者自以為紳士的紳士拯救受傷的心?嗬嗬,抱歉,我必須告訴你,你有錢、有閑暇、有心情玩戀愛遊戲,我可沒工夫奉陪。請你明白,我是真的真的對你、對你熱衷的事情,沒有一點興趣。”

    他一直看著她。直率地,專注地,熱烈地,進攻性地看著……

    她也一直看著他。冷漠地,堅硬地,拒斥地,防備地看著……

    他們的眼神在角力。音樂聲消失了,音像店消失了,整個世界駛入猶如黑沉沉的森林一般的靜默。隻剩下唯一的光源,照亮無聲較量中的他和她,照亮他們的對視。

    就在相持不下的關口,他微微皺起眉,眼神逐漸變得柔軟、謙卑、脆弱,含有某種孤獨而傷心欲絕的東西。他在袒露靈魂深處的一個傷口,那個血肉翻飛的傷口在痛、在傷心、在流血……周臨遠最厲害的一招現在才使出來:那一觸即碎、緩慢遊移的溫柔眼神。可是,這又不像是一個有意為之的招數,而更像一種赤貧之後孤注一擲的哀求;他不再是意氣風發的將軍或者獵人了,而是一個一無所有、頹敗至極、眾叛親離的破產者。

    古龍小說裏有一個殺手,外號“溫柔溫柔,很慢很慢”,殺一個人要用三天,殺完後血肉模糊完全認不出人活著時的樣子。此時此刻,陳苒正在被一雙眼睛“溫柔溫柔、很慢很慢”地行刑。哦……原來,愛無須語言來告白,殺也無須兇器來參與;隻需一個眼神,求愛或索命,皆可功成。陳苒不禁心跳加速,感覺窒息:她正被溫柔地絞殺。她將在細碎如金沙的疼痛裏一點一點喪失意誌,喪失生命。她將安靜而輝煌地死無全屍。

    他沒有移開眼睛,沒有收束眼睛裏的柔情;他伸出右手,輕輕地撫了一下陳苒額前的頭發。陳苒沒有反抗,她無能為力;為了撐住不哭、不逃、不躲開他的眼神,她已拚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其實,在精神上,她已潰不成軍了。

    然後,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淡到還沒來得及展開酒窩;然後,他轉身,離開了。

    驚心動魄之後忽然鬆弛,光線重新迴到視野,音樂聲又進入耳際:

    望著小店幹淨的櫥窗外銀亮耀眼的陽光,陳苒在心裏致謝:謝謝,在我崩潰之前,放過了我……

    如果是遊戲,他也太投入了吧?如果是演戲,他的演技也太精湛了吧?如果是愛情,這也太動人太銷魂太致命了吧?陳苒幾乎要相信他了。相信他是真的,相信他沒有想象中那麽膚淺,相信他也沒有感覺中那麽危險,相信死亡也可以是一場華美的儀式,相信……相信這世上,真的存在愛情。

    期末考完最後一門“心理學史”,走出考場的陳苒長長舒了一口氣,正尋思著去哪裏玩玩放鬆一下,抬眼卻看見了他站在樓梯口。

    周臨遠。

    他看著她。他似乎在等她。沒錯。正是。陳苒像又要麵對大考一樣緊張了起來,步子變慢,心跳變快。對於將要到來的,她無法預料,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期待還是拒斥。她隻知道自己討厭這種被鉗製的感覺。

    已是深冬,他穿得還很單薄,亞麻色的高領毛衣加一個黑色羽絨背心,下身是一條迷彩工裝褲;頭發濕濕的,也許是雪水所致,一並打濕的還有睫毛。他像剛從一場深秋的小雨裏走來,暮雲收盡溢清寒……

    “嗨。”

    輕微的感冒使得他這一聲招唿顯得特別謙虛。他看人的眼神,還是那麽專注,那麽用力;仿佛要把眼前的陳苒的整個人都吸附眼球上,變成他眼睛的一部分。

    陳苒想走,可腳步難移。那雙濕濕的、深深的、含情脈脈的眼睛看她,看住了她。

    一小段沉默。

    當寂靜的時光變長,長到可以被覺察到時,他變得局促,低下頭想了一下,又抬眼看陳苒,微笑著說:“我想請你去我家玩,可以嗎?嗬嗬,我實在沒有什麽花樣。不過這是我第一次請同學迴家。”

    他的笑很有感染力,眼神變得溫暖,睫毛上的水變成了霧,朦朧在眼睛的四周。

    “我為什麽要答應你呢?”

    “你可以拒絕。我不勉強。但是,請至少相信,我真的很有誠意。”他看著陳苒的眼睛裏充滿了期待,而且,毫無把握。

    周臨遠今天全無以往攻城拔寨的氣勢,也沒有像小流氓那樣糾纏,隻是一個樸素羞澀、城府不深的普通男孩子而已。陳苒疑惑地看著他,想了一會兒,淡然一笑,說:“好吧。”

    天空落著碎雪。

    坐到了周臨遠的車裏,他說:“我租住的房子在‘露水花園’小區,不遠,半小時就到。”

    “你租房子住?”

    “嗯。這裏不是我的故鄉,我父母都在澳洲,我一個人住,房屋不等於家,所以,無所謂住什麽樣的房子了。再說,我本來也不講究物質生活。”

    “可你卻開著寶馬上學。”

    “校規上好像沒規定不讓學生開車上學吧?”他笑了笑,說,“是不是這樣給人紈絝子弟臭顯擺的感覺?”

    “差不多。”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懶得在那些閑雜人等眼中樹立光輝形象。當然,你不算。”他看著陳苒笑了笑,又說,“來點音樂吧。”

    他伸手按開cd唱機的按鈕,車廂裏響起的是王菲的《暗湧》。

    害怕悲劇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我以前不怎麽聽王菲,那天看你好像很喜歡她的樣子,於是也找來聽。發現真的很好聽。”

    “其實,是我姐姐喜歡王菲。”

    “親姐姐?”

    “嗯。長我六歲。叫陳盎。生機盎然的盎。”

    “生機盎然的‘盎’,光陰荏苒的‘苒’,兩個人的名字都起得這麽好,你父母一定是知識分子吧。”

    “嗯,我也喜歡這兩個名字。更喜歡姐姐的一些。”她沒有正麵迴答他的問題,而是向他提問,“你真的可以做到不顧他人的眼光和評價?”

    “我連裸奔都敢,還會在乎別人怎麽看我?哈哈!”

    陳苒也笑了起來。想想那晚俱樂部門口上演的一幕,真的很好玩。可當時她隻是感到恐懼。

    周臨遠緩緩地說道:“我的老家在浙江的一個小城鎮。我爸很年輕就在鎮上開了一家很大的塑料廠,有權有錢,成天一大幫子人圍著他拍馬屁,那時候我成天被人無限愛憐地摸著腦袋喊神童。後來,我爸的廠子出了一次火災事故,還死了人,我爸承擔了所有的責任和賠償,塑料廠關了,我家的境況也很慘,再沒人來巴結,也再沒人摸我腦袋喊神童了。後來,我爸爸做鋼材生意又發了財,那些人又變得奴顏婢膝,我也又變成神童啦!哈哈哈!”

    “嗬嗬。”

    “那些人往往戴著有色眼鏡和各種目的,很少會給予我公正的評價。我隻管按照我自己的意願生活,不期待他人的掌聲,也不怕他人的中傷。我隻是覺得開車舒服,方便,自由,我就開,並沒有打算去吸引眼球。嗬嗬。同樣,我也不會為了平‘民憤’、拉攏‘民心’而委屈自己。我又不用競選學生會主席。”

    “嗯,很明智。”

    “你非常冷靜,比起心理醫生,你更適合當外科醫生才對!”

    “嗬,高考時隨便選的,沒多想。我肯定不敢拿把刀在病人身體上切來切去。”陳苒笑著說。

    “可是,你不覺得,人心的那些陰暗部分更恐怖麽?”

    “恐怖。所以更應該去研究,了解,掌握。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一旦開始了解那些引起痛苦和恐懼的深層原因,便不再恐懼了。”

    周臨遠看了陳苒一眼,發現她異常的鎮定,便說:“你很有膽量。”

    “我最喜歡的童話,不是什麽王子公主的故事,而是關於那個大膽孩子的故事。那個孩子什麽都不怕,去鬼城待了一夜,和鬼怪們玩,拿骷髏頭當保齡球玩什麽的,後來鬼怪們送給他許多金子做禮物。我不想要黃金,但我想要像那個孩子一樣無所畏懼。”

    “這個童話我也讀到過。不過,還讀過一個很特別的版本。卡爾維諾編的《意大利童話》,將這個大膽孩子的童話放在第一個,看過沒?”

    陳苒搖頭。

    “那個孩子也是與鬼怪鬥法後抱得金銀珠寶歸來,但是,有一天他迴過頭來,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你猜怎麽著,他被嚇死了。”他說完衝陳苒一笑。

    陳苒心頭一凜,定定地看著周臨遠,問:“你是學文學的?”

    “不對。再猜。”

    “哲學?”

    “不對。繼續。”

    “嗯……猜不出來。”

    “我是學醫的。”他停下車,用研究一顆潰爛的肝髒似的目光研究著陳苒。那目光好似寒光閃閃的手術刀一寸一寸冰涼地劃過肌膚,令陳苒毛骨悚然,她不禁屏住唿吸。他發現了她的緊張,露出溫和、善良的笑,安靜地替她理了一下紅格呢子大衣的衣領和杏黃色的羊毛圍巾,柔聲說:“放心,我學得很差,隻怕畢不了業,沒機會做你的醫生,倒有機會做你的病人。嗬嗬。到了,下車吧。”

    “露水花園”遠離市中心,樓層不高,房型小,是適合普通工薪階層購買的經濟房。小區周邊稀稀拉拉停著一些富康和捷達,還有不少麵包車和自行車。

    周臨遠住在一層。剛把鑰匙插進鎖孔,就聽見狗叫。門剛一打開,一隻髒髒醜醜的短腿胖絲毛狗箭步衝了過來,快樂地圍著陳苒上躥下跳。

    周臨遠用力踹了小狗一腳,吼道:“別叫!出息點!”然後,他便把小狗攆到了陽台上,關上了玻璃門。小狗仍在興奮地吼叫,用爪子在門上抓來抓去。

    “不好意思,我兒子,特好色,就愛貼美女。”

    “有其父必有其子。”陳苒笑著說,接著問,“你的狗叫什麽名字?”

    “周阿q。”

    “阿q?嗬嗬,你怎麽把你的小名給它啦?”

    “使小壞兒。”他輕輕掐了一把她的臉,又說,“當心不給你飯吃。”

    一室一廳的房子,還算寬敞,就是客廳相當大。裝修簡單,無甚家具,廚房異常整潔幹淨,好似從沒有使用過。到了臥室門口,推門之前,他笑笑說:“做好心理準備啊。”

    陳苒一看,驚呆了,像剛有竊賊光臨一般地淩亂,碟片、遊戲機、雜誌、水果刀、籃球、撲克牌、衣服、可樂罐各種玩意兒五顏六色烏七八糟堆了一地,根本邁不進去步子。幸好沒有難聞的氣味。他倒是坦蕩,笑說:“我很誠實,不喜歡人前一套人後一套。”

    “嗬嗬,你的女朋友們都是被這個房間嚇跑的吧?”

    “我在這裏住了兩年半,從沒帶任何人進過這個房間。無論男女。”

    他的眼睛告訴陳苒,他說的是真話。

    去到客廳,他將幾本書刊扔在沙發上,一邊打開cd機,一邊對陳苒說:“坐一下,我打電話叫外賣。”

    陳苒拿起一本書,題為《笛安》,是一個女詩人的傳記。沒想到周臨遠會看這類書。她的眼睛從書眉上升起來,悄悄注視著忙碌的周臨遠,他已經脫下了毛衣,換上一件短袖墨綠色t恤,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那件。她暗想:是否還留有血跡?

    飯菜很快送到。周臨遠笑嘻嘻地說:“這家的咖喱牛肉最好吃了。”說罷,他揀了兩塊排骨,夾了些牛肉送到陽台上給叫喚累了的小狗吃。他又走到cd機前,換上舒緩的薩克斯樂曲。音樂奏起的瞬間,陳苒有一種錯覺,好似自己已經結婚,嫁給一個體貼的男人,正享受家的溫暖。

    一頓飯吃得安靜而溫馨。柔和的燈光下,流轉的音樂聲中,周臨遠整個人看起來很寫意。陳苒發現,沉默的時候,他會完全脫去孩子氣,擁有一種穩健而冷峻的氣質。他吃得很專注,隻偶爾抬頭看一眼對麵的陳苒,微笑一下,便繼續。

    很快,他就吃完了,開始專注地觀看陳苒的一舉一動,不肯錯過一秒。她並不慌張,保持著從容,直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迷蝴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晶瑩剔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晶瑩剔透並收藏迷蝴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