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和他靠那麽近,陶禧後退一步,警覺地問:“為什麽他叫你江老板?”

    明明那晚在公司樓下的林蔭道,無意闖入陶禧和江浸夜的對峙間,孫蘊巍對他沒有絲毫打聽的興趣。

    然而她邁動步伐的一瞬間,江浸夜伸手撈過她一縷長發,手指卷著發尾放在鼻端嗅了嗅,半闔著眼簾,問:“你想知道嗎?”

    他嗓音在四周茫茫一片白噪音中尤為突出,充盈的磁性愉悅耳朵,偏偏還將音量降至最曖昧的那一處,嗅著她的頭發欺近身前。

    兩人背靠博物館一樓大廳的立柱,漸盛的人潮紛紛,從身後走過,步入貴賓室。

    誰也沒有注意到某根柱子後驟然收緊的氣氛。

    可陶禧這迴沒能如江浸夜預想的那樣,玉麵飛來片片緋雲,羞怯地避開目光。

    她反而撩他一眼,上掃的眼尾透著誌在必得的狡黠。江浸夜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攬住了脖子,踮腳湊到他耳畔,她同樣放輕了聲音:“昨天晚上你說的那些話,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

    江浸夜當然想知道,但他沒出聲,甚至沒轉頭,似在掙紮要不要說。

    喉結上下滑動的細微動靜被陶禧注意到,她笑著用另一隻手貼上他的胸膛。

    仿佛目睹素白的玉蘭花,落入地麵黑色的積水,無垢的純淨誘人塗抹顏色。江浸夜屏住唿吸,動彈不得。

    陶禧仰頭,甜嗓如蜜,如盛夏那碗最可口的刨冰。

    也是懸於江浸夜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

    她一字一句從容地說:“可我怎麽會告訴你。”

    哪怕是捐贈儀式,大多也千篇一律,流程不過致辭——拍照——拍照——致辭,一眾老頭子慢吞吞地從“孔子說過‘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江浸夜先生可謂‘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一直講到關於江先生崇高的愛國主義情懷。

    陶禧聽得瞌睡連連。

    之後終於到江浸夜本人上台。

    作為捐贈的藏家,與畫作的修複師,他自然得到了最多的關注。

    頭頂一束燈光打下,拓深他麵龐的線條和分明的棱角,陶禧不禁走了神。她身後交頭接耳的聲音起伏,都在咋舌買下自己修複的畫,再捐出去,實在理解不能。

    “創作《百佛圖》的畫家是嶼安人,自幼習畫,喜作

    鳥獸蟲魚,尤其擅長畫孔雀。後來他進宮成為禦用畫師,還為皇太後重用,在大家看來可以說是飛黃騰達。但皇太後命他專工佛像,不得畫其他。”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浸夜居然在講故事。

    “這位畫家膽子小,不敢違逆老佛爺的意思,於是真的畫了一輩子佛像圖,以至於人人讚歎他畫的佛像,忘了他原本的擅長。而這幅《百佛圖》,便是他離世前的最後一件作品。至死,他也沒能再畫孔雀。”

    先前的議論不知何時停止,偌大的貴賓室靜得隻剩唿吸聲。

    江浸夜頓了頓,環視台下,徐徐又說:“修複這件畫作,我花費了將近半年。幾乎它的每一處,我都細致觀察過。這些佛像每一座精美細膩,或寶相莊嚴,或慈悲含笑,給人強烈的感染力,見到即心生大歡喜。畫家一生沒有留下任何抒懷的文字,在後人對他的生平敘述中,卻看到與我們關於他鬱鬱不得誌的想象,截然不同的一麵。他迅速接受了這樣的命運,並奏出另一種人生華彩。”

    “嶼安對於我,如同佛像對於他的意義。這便是我贈畫的全部理由。謝謝。”

    人們沉浸在他講述的故事中,久未迴神。

    一陣短暫沉寂,掌聲零落響起,轉瞬盛大爆發。

    陶惟寧笑著對身邊的陶禧說:“你看,我早就說過,其實他是個好孩子。”

    江浸夜離開後,發言台換了其他人,陶禧空落落地看著,迴味他剛才所說。

    是她從未領略的,他的另一麵。

    如同流經動脈的血,湍急,卻往往不為人知。

    儀式之後照例有場酒會,遠道而來的江震寰成為話題人物,聚集無數閃光燈的注意。

    陶惟寧提前離場,和丁馥麗去看電影。

    陶禧也想走,卻被孫蘊巍叫住:“陶禧,樓上的畫展我剛才沒有看完,你能陪我再去一次嗎?”

    陶禧欣然應允。

    兩個人湊在玻璃罩前,專心盯著裏麵的畫,一同沉默。

    直到孫蘊巍突然開口:“陶禧,你看得懂嗎?”

    “不懂啊。”

    “我也看不懂。”

    “……”

    “不過我剛才和你爸爸一起看的時候,他告訴我,看不懂不需要勉強。”孫蘊巍看向陶禧,目光帶著溫柔笑意,“畫家想要傳達的感情,即使不懂的人也可以感受到。”

    立在他們麵前的,是江浸夜奶奶賀敏芝所作的一幅山野小景。

    整體基調以墨筆為主,遠山蒼鬱,近處一條幽徑通往濃蔭深處的人家。

    淡赭與花青點染其間,備顯清幽之趣,視覺上讓人體會到一種雋雅的格調。

    孫蘊巍和陶禧同時扭頭,彼此相視一笑,於眼神無聲交流著“你感受到了嗎”、“感受到了”。

    離開展廳,孫蘊巍和陶禧相約一起迴家。

    路上他止不住對江浸夜滿口誇讚:“真看不出江老板竟然是一名古畫修複師。”

    “這個職業確實不是一眼能看出來的。”陶禧打趣。

    “你們很早就認識了?”

    陶禧微訝,隨後壞笑著問:“你上次不是才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需要向外人報備’嗎?”

    孫蘊巍莞爾,一臉坦然地說:“我隻是對你的事比較有興趣。”

    “……嗯,很早就認識,不過我們沒什麽。”陶禧為難地吞吐。

    孫蘊巍看出她不想說,便沒有追問。

    遺憾外麵下起滔天大雨。

    在簷下等了許久,雨勢終於轉小。孫蘊巍說自己家離這不遠,他可以先迴去,再開車送陶禧迴家。

    “太麻煩了,我等等就好。反正現在雨都小了,再等等,興許等會兒就停了。”

    見陶禧忙不迭推拒,孫蘊巍有些失意地說:“如果真的停了,那我還有什麽理由送你迴家?”

    誒?

    不等陶禧發問,他擰身跳入雨中,很快融進模糊的景色。

    陶禧有些不知所措,拚命迴想平時是不是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讓他會錯意。

    沒有。

    這番表態,陶禧斷然不能再坐他的車,於是也跟著衝進雨中。

    先去對街的便利店買了把傘,她站在路邊,揮手攔出租車。

    可惜雨天正是出租車忙碌的高峰期,開過幾輛均滿員。不知道孫蘊巍口中的“家離這不遠”到底有多不遠,陶禧臉上浮出憂慮。

    博物館中,江浸夜從擠簇的人群中緩過氣,才發現陶禧竟然不在了。

    而孫蘊巍也一同消失。

    這讓他感到堪比聽聞《百佛圖》是走私文物時的氣鬱,不,遠超數倍。那兩人竟然趁他沒留神,一起先離開了?

    他們去約會嗎?

    總不可能這個時候還去公司加班?

    無限放大的想象讓江浸夜前所未有地煩躁,跟駱館長和江震寰打過招唿,他匆匆離開。

    一樓大廳的角落設置了一處失物招領,江浸夜路過時,視線掃過陶禧的手機。

    他隨即撥打電話,證實手機主人的身份,並留下自己的聯係方式,拿走了那支手機。

    可江浸夜的臉更黑了,氣急敗壞地跑向停車場。

    本來還想給她打電話,這下可好,陶禧連手機都丟了,她的心還在嗎?

    駛出博物館,他一片茫然,不知道該往哪走。

    正是華燈初上,雨勢漸歇,無數撐開的雨傘合上,抹去混亂的色彩,街邊恢複魚群的秩序。

    江浸夜漫無目的地開過路口,一眼看見前方的陶禧。初春的夜風凜冽,她收起傘,扣好了風衣抱緊胳膊,縮著脖子等在路邊。

    剛巧身旁的副駕駛座上,陶禧的手機屏幕亮起,是來自名為“simon”的唿叫。

    江浸夜忍不住加速,停靠路邊後,下車朝她大喊:“桃桃!過來!”

    陶禧循聲轉頭,一見是他,頭又轉迴去。

    江浸夜:“……”

    這時一輛銀色轎車停在陶禧麵前,車窗緩緩降下。她彎腰,欣喜地看向車內,伸手搭上窗框。

    江浸夜大腦瞬間躥上足以淬火的高溫,衝潰了理智。他坐迴車內,失控地朝那輛銀色轎車撞去。

    “嘭!”

    一個急刹停下。

    陶禧嚇了一跳,她正好抬起雙手,大驚失色地看向氣勢洶洶走來的肇事者。

    江浸夜麵孔鐵青,怒斥:“告訴孫蘊巍少打你的主意!”

    然而陶禧眨眨眼,似乎沒聽懂。

    “我不可能讓他趁虛而入,你們最好……”江浸夜說著轉過身,陰寒的目光投向那輛銀色轎車,一下愣住。

    車內滿滿當當坐著陶禧過去在吉芯的同事,他們今晚約著去唱歌,正在問陶禧要不要一起去。此時幾個人嚇得麵無血色,呆呆地看著他。

    “不用找保險公司,你們想要多少賠償直接找我,順便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統統算在我賬上。”江浸夜繃著臉,遞去一張名片,“但是陶禧,今晚我訂了。”

    語畢,他拽過陶禧的手腕,不由分說地走迴自己那輛車。

    “要麽上我這輛,要麽繼續等孫蘊巍,你自己選吧。”江浸夜冷聲冷氣地撂下這句,先一步迴到駕駛座。

    陶禧猶豫了幾秒,隨即也拉開車門。

    一場不成規模的風波轉瞬消散,圍駐的三兩路人遺憾地撤離,路邊很快停靠其他車輛。唯獨幾米外的一輛藍色轎車裏,孫蘊巍雙手握住方向盤,注視那輛黑色的suv消失在茫茫夜幕下。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夜叔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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