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比倫敦的天還陰。”n迴憶許久,冒出這麽一句。

    那時候,他跟著林遠珊學修畫也有幾年,對於大老遠從中國過來的江浸夜,n十分好奇,並未將其視作對手。

    每天閑暇,n帶江浸夜去看博物館裏,各種現代輔助修複的儀器與設備,不時抱怨工作的枯燥——哪怕最簡單的裁紙,也得苦練好幾個月,才能裁出一條邊緣平整的線。

    偶爾泄氣地說有點後悔,得來江浸夜冷冷的一句“那就走啊”。

    n覺得這個人怎麽不溫柔,滿身都是刺。

    被紮過幾次後,他敬而遠之。

    可江浸夜在博物館出色的發揮,連一起工作的日本人都讚不絕口,實在無法假裝看不見。便漸漸激起了不服氣的反骨,同樣是學習傳統的修複手藝,不存在天賦的說法吧?

    可惜n很快遭受挫敗。

    那時林遠珊組織修複一件董源的山水絹畫,n半開玩笑地說:“據說這件不是真跡,是你們後世的畫家偽造,我們就不用太辛苦了吧。”

    江浸夜停下手中的活,抬頭看了他一眼。

    說到這,n心有餘悸地對陶禧說:“他的眼神,我永遠忘不了,永遠。”

    似淬毒的刃口,要剜取他的心髒。

    江浸夜當即向上申請,將這幅畫送去用軟x光攝影進行拍攝,發現了“後苑副使臣董元畫”的署款。董源是南唐畫家,他的“源”字在元代以前的史籍中都寫作“元”。

    這一發現印證了這幅畫在元代以前就流傳的經曆,並非偽造。

    n出了錯,從“與江浸夜聯手修複”降級為“協同江浸夜修複”,訕訕地收起玩鬧心。

    這件山水絹畫曾被日本修複師裝裱過,托心紙和覆背紙全為日本材料,不僅通體殘裂,還出現了泡狀鼓脹,導致畫意局部變形。

    江浸夜早出晚歸,整日埋首修複,對此投入了十二分精力。

    而n即使變成“協同”,也沒有放棄自己的主張,才剛開始洗畫,兩個人就劍拔弩張地爭執起來。

    n說:“應用沸水多次浸洗。”

    江浸夜駁迴:“這畫用沸水就矯枉過正,溫水即可。”

    n說:“我們用流動清洗的方法吧。”

    江浸夜

    再駁:“流動清洗會擴大原畫的損毀,絹絲容易跑位。”

    n急了:“yeah(夜)!”

    江浸夜點頭:“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n:“……”

    令n汗顏的是,這件山水畫在江浸夜近乎偏執的主導下,三個月後完美修複。

    收工那天,江浸夜對他說:“這兒有全世界的寶貝,每一件都值得珍視。別的我不管,我們的拿不迴去,就全力以赴地對待,讓它們在這發光。它們曾經閃耀於世界曆史,現在是,今後也是。要是為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言怠慢了,那就非常愚蠢。”

    他神色語氣都平靜,卻讓n聽出滾沸的情緒。

    “不過也讓我知道,他是個有溫度的人。”迴憶到這,n自嘲地笑笑,“我之前還打算建議他看看心理醫生,因為他樣子太可怕了。”

    這下連陶禧也緊張起來,“有多可怕?不會真的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我有一次看到他在畫畫。嗯,還能畫畫,應該沒有問題。”然而提起這個,n的神情頓時古怪起來,笑容詭異,“嘿嘿嘿……”

    陶禧瞪著他,頭頂升起一連串的問號。

    這個從五年前到今天,對始終沒能壓過江浸夜一籌而耿耿於懷的美國人,決定退而求其次,先泯滅對他崇拜有加的中國少女的幻想,故作神秘地說:“他在偷畫女人的裸.體。”

    在n的認知中,中國女性大多保守,尤其像陶禧這樣外表看起來乖巧可愛的。而江浸夜不是畫家,偷畫女人裸.體這種事,想必會打擊她的熱情。

    可陶禧僅僅愣了一瞬,臉頰隨即飛上羞紅,“哦。”

    n:“……”

    下午三點,n邀請陶禧去二樓的greatcourtrestaurant喝下午茶。

    餐廳氛圍寧靜,抬頭便是玻璃屋頂,四周綠植環繞。侍者很快端上同一係列的餐具,白底,鑲一圈翠色花紋,裝有各式甜點。

    n一邊介紹,順勢卷起衣袖,肘彎處白淨的皮膚紋有一個圓形圖案,向外延伸幾根細長的觸須。

    “誒!你也有紋身!”察覺到自己驟然提高的音量,陶禧說了聲抱歉,“不好意思,我朋友也紋了一個,挺巧的。你那個是什麽?”

    n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手臂遞過來,“這

    是月球1號,人類發射成功的第一顆星際探測器。不過它本來是一個月球撞擊器,任務是撞向月球。卻最終在6000多公裏的上空掠過月球,成為第一顆脫離地心引力,飛向宇宙深處的航天器。所以蘇聯的科學家給它取了另一個名字:夢,俄語叫‘meчta’。”

    哇!

    陶禧眼瞳撐大,感歎著:“好酷!”

    隻因某個無從知曉的差錯,機器違逆指令,掙脫既定軌道,滑向遙遠而未知的黑暗。

    今後會遇見什麽,誰也沒法預測,如同一場大夢。

    一小時後,陶禧接到江浸夜的電話。

    下午茶正好到了尾聲,她和n告別,步伐輕快地下樓。

    電話沒有掛斷,江浸夜得知她在二樓的餐廳,便讓她沿他口述的路線找來。

    陶禧穿越中庭紛雜的人聲,輾轉兩個展廳,走向博物館主體建築的側翼,那裏是辦公區。

    在手機開始發燙的時候,江浸夜在電話裏說:“好了,現在抬頭。”

    他站在二樓的透明落地玻璃後,上身深灰色的海島棉襯衫挺括無皺,手指勾著夾克衫搭在後背,長腿筆直。

    其實陶禧看得並不清楚,但她全都想象出來了。

    她握緊手機,柔聲說:“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像正在偷窺的奇怪女人?”

    江浸夜抿唇一笑,聲音故作淡定:“明明是沉迷我,轉不開眼睛的女人。”

    陶禧被逗得笑出聲:“真傷腦筋。”

    江浸夜正色說:“一個嚴肅的問題,從你那兒看,我怎麽樣?”

    陶禧伸長脖子,又踮起腳,片刻迴答:“有點好看。”

    “必須好看,我保持這個站姿很久了。”江浸夜終於笑了一下,“上來,近點兒更好看,再近點兒好看到你無法唿吸。”

    光線匱乏,陳舊的木地板踩幾步會響起輕微的嘎吱聲。

    二樓狹長的走廊上,江浸夜倚靠牆壁,陶禧站在他分開的兩腿間,以極近距離凝視彼此,同時唿吸困難。

    觸到他專注的眼神,陶禧骨頭都快酥掉。

    “我……我剛才和n喝下午茶了。”鬼使神差說起這個。

    江浸夜擰起眉頭,沒有說話,表情在降溫。

    “不過他一直都在誇你。”陶禧心虛地亡羊補牢。

    沒等江浸夜迴應,

    遠處傳來唿喊:“小夜,孟導演想請你去補一個鏡頭。”

    林遠珊朝這邊走來。

    陶禧慌慌張張地從他身前逃離,壁虎一樣撐開十指,貼住另一麵牆。

    “小……陶禧?你也在?”林遠珊不期然碰見陶禧,臉上閃過驚訝,隨即笑起來,“n剛才迴來了,他說今天和你度過的時光很愉快。”

    江浸夜臉上的溫度瞬間降至冰點。

    工作室裏,n開心地圍著攝影機轉,看見陶禧,大喊:“禧,我們錄一段,作為美好的迴憶!”

    不及陶禧開口,江浸夜冷冰冰地扔去一句“漿糊的配方我做好了,你明天之前打出來”。

    “不是吧?”n沮喪得直撓頭,“夜,你公報私仇。”

    “還用上成語了?”江浸夜眉梢一挑,“那,順便縫製一下卷軸的紮帶吧。”

    n:“no,no,no!我必須要為自己……”

    “馬蹄刀也磨一下。”

    “please!”

    “哎,好像還有兩幅畫需要打蠟砑光。”

    n徹底沒了脾氣,向江浸夜連連作揖討饒,拇指與食指並攏劃過嘴唇,做了個拉上拉鏈的手勢,示意投降,不再抗議。

    江浸夜眯著眼睛,向冷冷的攝影機點頭。

    一群人歡快地笑開,幾隻手頗為同情地拍拍n的背,鼓勵安慰他。

    江浸夜補完孟慶依想要的鏡頭,今天的工作算是畫上收梢。

    然而出去接電話的林遠珊心事重重地返迴,對江浸夜說:“小夜,不好意思,雖然你們是成年人,但我不能幫忙瞞住惟寧和他夫人。我剛才告訴他們,陶禧也在這。可能晚上會給你們打電話……有個準備吧。抱歉。”

    陶禧心裏咯噔一下。

    不自禁想起那顆月球1號,它孤勇無畏,卻毫無準備,一頭栽進屬於它的命運。

    誰知道它去了哪。

    誰還會知道。

    “謝謝林老師。”江浸夜平和地說。他在身後,抓住陶禧的手。

    半小時後,等不到晚上的丁馥麗打電話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哇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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