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公司開例會,行政經理介紹新來的會計。

    陶禧有節奏敲打桌麵的手指停住,視線爬上和她一樣剛畢業的女生的臉。

    那女生唇邊綻開一枚梨渦,露出明朗的笑容,脆聲說:“大家好,我是容瀾。”

    容瀾是陶禧的高中同學,讀書時兩人交集甚少。

    午餐時陶禧照例獨自乘電梯下樓,轎廂門合攏前一秒,突然伸來一隻手,

    “等一下!”

    容瀾一頭幹練的短發,天藍色通勤裝,熱絡地和陶禧打招唿:“我們好久沒見了!”

    陶禧扯動嘴角,勉強笑了笑。

    “你去哪吃?”容瀾對她的不自在並不在意。

    “三樓。”

    “那正好,我和你同路。”

    大廈三樓的食堂承包給某家餐飲公司,中午人頭攢動,胸前晃動不同顏色的工作牌。

    容瀾開動前,衝陶禧抓了抓頭發,說:“我上周去理發店,拿了新垣結衣和滿島光的照片,讓發型師參考幫我剪一個,當天還好好的,誰知道睡一覺就塌了,害我迴去剪了一點。你看看,會不會太短?”

    她調出手機上新垣結衣和滿島光的短發圖,拿給陶禧看。

    陶禧接過,豎著和容瀾本人比對。

    “你現在的長度很好看了,法式劉海比八字劉海適合你。發尾內扣也會修得臉小一點。”

    “真的?”容瀾被陶禧誇得輕飄飄,“哈哈!我還以為陶禧你隻會讀書。”

    陶禧淡淡地笑:“我以前一直是短發,做過功課。”

    容瀾在腦海裏搜刮陶禧過去的樣子,隨後眼睛亮起來,“想起來了!特別萌!你們臉小的天生就有優勢,不用考慮修不修臉,真羨慕!”

    “因為我很喜歡短發,清爽,好打理。對了,推薦買把豬鬃毛的圓滾梳,早上梳頭稍微吹一下,營造一點蓬鬆感。”

    “沒問題,我的tonytao!”容瀾打著響指爽朗地應下。

    氣氛稍微冷下去,兩人各吃各的,容瀾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過去與陶禧同班時,大家背地裏都說她裝清高,可容瀾覺得,她隻是不擅長和人打交道。

    “那為什麽後來留長發了呢?”容瀾突然好奇。

    並非八卦,而是她漸漸迴憶起,那時的陶禧似乎有強迫症。隻穿白色的鞋,隻

    用同一個品牌的文具,公交卡一定放在左側褲兜,寫名字的最後一筆永遠要停頓,從家到學校隻有一條路線。

    許多別人難以理解的小習慣,讓她與外表的新鮮水靈相去甚遠,有種陳腐老派的奇異。

    “就是強迫症。”陶禧看出容瀾的想法,撥開垂落胸前的長發,“我喜歡固定自己的行為模式,不為瑣碎的事情消耗時間和精力。”

    容瀾臉上有了迷茫的神色,又莫名覺得厲害。

    “你知道那場大火吧?”

    陶禧高三遭遇的火災,連同容瀾在內,全班都知道。

    由於她拒絕所有人的探視,沒人見過她住院的樣子。

    眼下她左手掌心托腮,右手食指在桌麵重複畫著一截短線。

    熱衷《犯罪心理》一類探案美劇的容瀾認出,這是內心焦慮的征兆。

    但陶禧語氣坦然:“我背上有嚴重的燒傷,哪怕接受了植皮,依然沒辦法恢複最初的狀態。”

    “就好像,我被打碎了。再堅持那些習慣也沒有意義。”

    話題無端沉重了起來。

    容瀾無意勾起別人的傷心往事,趕緊岔開,“我懂我懂!就像我一個發小,她是個完美主義者,讀文科的時候為了和別人拉開距離,整整兩年數學隻做理科卷。剛好那屆高考趕上小年,數學相對簡單,她說躺著也能考滿分,誰知道得了149。她氣不過,去查試卷,發現是解題格式不規範,扣了一分。”

    陶禧的食指停下。

    “其實那屆高考全省都沒有滿分,她一直催眠自己試卷是完美的。可是,就像被命運捉弄過,裂痕出現了,她沒有辦法繼續做完美主義者。”

    “你們都一樣。”容瀾把餐盤裏沒碰過的雞腿夾給陶禧,“我倒覺得,跳出框架,也不錯呢!來,吃個雞腿獎勵一下!”

    和容瀾聊天輕鬆愜意,陶禧欣然接受,“謝謝。”

    其實除了言行舉止的變化,還有一些別的什麽,連陶禧自己也說不上。

    像船駛在夜晚的河道,被不知名的勁風,吹去了另外的方向。

    文物動手修複前,需做周詳的準備。

    江浸夜和陶惟寧在工作室,查看《百佛圖》的電子檔案,分析它的裝裱特點,及殘破情況。

    這幅清代的畫作,是一位華裔收藏家委托陶惟寧修複,完成後預備捐贈給嶼安市博物館。如今收於庫

    房的儲藏櫃中,入庫前做了三維激光掃描與高清影像采集。

    他們在電腦上模擬修複效果,討論修複方案。

    “畫是國家一級文物,在海外漂泊多年,沒得到妥善保存,讓人痛心啊。”陶惟寧神情嚴肅,“這是絹本,還是重彩,到時你再做做顏料的測試。準備工作可以慢慢來。”

    案台一角擺放精致的白瓷瓶,斜插一枝紅色榴花。

    陶惟寧撐著桌麵站起來,動作有點不利索。

    他做古書畫修複一輩子,不但患有胃病,長期站立還導致腰肌勞損。

    但他不以為意,轉頭繼續交代:“我下午和駱館長去香港,那邊有個國際文物修護學會會議,待五天。你先擬個方案出來。”

    江浸夜應聲:“好。”

    這幾年,江浸夜已能獨當一麵,需要師父指點的越來越少。

    陶惟寧背著手離開工作室,留下江浸夜一人。

    他注視屏幕上的畫作,諸佛神態不一。

    視線掃過菩薩。

    都說菩薩代佛垂慈,常念恭敬,能使人從欲.望中解脫。

    他掏出貼在胸口的那塊翡翠觀音吊墜,眼睫低垂,眸光黯了黯。

    下午五點半,江浸夜給死黨陳放打電話:“我奶奶那兒還有些東西,你可能有興趣,過去看看?”

    陳放痛快答應:“行,我一小時後到。”

    江浸夜看著不正經,對工作卻十分上心,嚴守朝八晚五的作息。

    他脫掉黑色的工作長褂,四處檢查一圈,鎖門離去。

    與陳放的交情,自他初來嶼安就建立了。

    陳放爺爺是江浸夜爺爺的部下,當年沒一起搬到北裏,留在了嶼安。

    眼下陳放跟著父親做生意,規模不比江家,也算富甲一方。他借父親的人脈,獨自經營一家連鎖溫泉度假村,勢頭紅火。

    陳家老爺子也愛畫,江浸夜幫著相過幾幅,讓老爺子在拍賣市場上小賺幾筆。

    老爺子開心,對陳放的生意頗有助益。

    江浸夜停車的時候,看到路邊一輛黑色的牧馬人,那是陳放的車。

    大半年不見,陳放一臉腴潤,越發有了膀大腰圓的趨勢。穿條紋polo衫和深色休閑褲,戴墨鏡,腋下夾著包。

    江浸夜忍俊不禁,“陳大爺,您就差倆核桃了。”

    陳放學著他的腔調:“是啊,我每天還上公園遛鳥兒呢。”

    江浸夜朝牧馬人看一眼,“嫂子沒跟來?”

    “這種出苦力的事情,我一個人就夠了。”

    “呦,那您可悠著點兒。”

    “放心好了,兄弟一場,不會敲你太多。”

    陳放比江浸夜年長四歲,已經結了婚,妻子是一名舞蹈演員。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抄手遊廊,去往西廂房。

    江浸夜這次把賀敏芝的收藏一並整理出來,挑了幾件。

    陳放期待地問:“你讓我看的是畫?”

    “是瓶子。”

    西廂房一片亂糟糟的景象,木架子和瓦楞紙箱到處擺放。靠窗的一條花梨木案桌上,幾件孤零零的瓷瓶。

    江浸夜下巴一抬:“去挑挑,看上哪個,拿走。”

    “口氣不小啊。”

    “這兒我說了算,我高興送,隻要你別搬迴家砸了。”

    陳放樂嗬嗬地推開窗,打開燈,捧在手上仔細端詳,連聲稱讚:“誰舍得砸?寶貝啊!”

    “好東西都給我了,以後你女朋友不會找我算賬吧?”

    “我給她的,肯定不能比這次。”江浸夜雙手撐著另一條案桌,不屑地說,“她不可能跟你計較。”

    陳放視線舍不得離開瓷瓶,“我記得你好像空窗很久了,以前還挺愛玩的。”

    江浸夜神情厭棄,“沒勁。”

    看了半天,陳放挑了兩件明永樂的青花瓷瓶,說是擺客廳好看。

    兩個男人麵麵相覷,才想起沒帶任何搬運工具。這麽貴重的瓷瓶,總不能抱懷裏。

    好在瓶子不大。

    江浸夜去東廂房翻找拉杆箱,減震的泡沫、泡沫紙和海綿。

    陳放背著手,在房裏四處轉悠。

    堆滿雜物的角落裏,有一捆用細繩綁緊的卷軸。他好奇取出來,解開細繩,揭下外麵那層布套,展開其中一卷。

    一幅橫軸工筆畫赫然眼前,隨畫附上一枚標簽,記著創作時間、作者和畫作名字。

    畫上有大片盛開的錦繡花團,枝蔓纏繞,一個裸.體女人躺在花下,雙手攏於胸前,兩腿交疊遮住私.處。

    她睜眼注視某處。

    陳放瞧著畫裏的女人十分麵熟,像是在哪見過,便

    接連拆開其他幾幅。

    這是江浸夜三年前創作的一套組畫,同一個女人或坐或臥,姿態不一,但全都裸.著。

    陳放迴憶江浸夜的曆任女友,沒有一人對上號。

    江浸夜這時折迴來,讓陳放把瓶子抱過去打包。

    陳放轉過身,抖著手裏的畫,臉上又是震驚又是興奮,“這不會是陶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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