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偏遠,都快離開江浦地界了,林媚趕到的時候,已是半小時之後。

    下了車透過鐵柵欄往裏看,極大一片操場,操場中間荒草蔓蔓,跑道上黃土飛揚,幾輛摩托車穿行其間,轟鳴陣陣。

    不遠處有座平房,門前兩級低矮台階,上麵立著幾道人影。

    林媚往那兒掃了幾眼,隔得略有些距離,看不出陸青崖在不在裏麵。

    林媚推開鐵門,正要進去,忽從磚牆下的野草堆裏跳出一隻威風凜凜的大狗,衝著她一陣狂吠。

    腳底發軟,一腦門的冷汗,過了片刻,生生克製住拔腿便跑的衝動,伸手掏口袋摸手機。

    剛準備給陸青崖打電話,卻見黃土賽道上一輛摩托車挾著一陣塵埃,朝著她疾馳而來,快到近前時猛一拐彎,穩穩停住。

    騎手摘了頭盔,甩了甩頭,汗珠沿著眉骨往下滴。

    他不甚在意地在肩膀上蹭了一下,朝大狗伸出手去,“愛德蒙,乖。”

    林媚愣了一下,“陸青崖。”

    陸青崖轉過頭去,被汗水濡濕的幾縷發絲貼在額頭上,臉上一層的汗,卻襯得皮膚格外的白,“去那邊坐會兒,我洗把臉。”

    大狗舔著他的手,他翻手摸了摸它的腦袋,把頭盔擱在座椅上,從摩托車上跳下來。

    林媚走到平房前麵,便有三兩個跟陸青崖一般大的年輕人衝著她吹了聲口哨,“美女,陸少女朋友?”

    陸少……這稱唿讓林媚很是無語了一下。

    “……我是他家教。”

    “哦哦哦!”便有個瘦高個兒嚷道,“陸少喊來的外援是吧?”

    林媚還壓根不知道陸青崖喊她過來是做什麽的,便含糊地應了一聲,轉頭去搜尋陸青崖的蹤跡。

    大門和平房之間,有個洗手池,水龍頭接了根綠色的塑料管子。

    陸青崖弓著背,捏著管子往臉上衝水,大狗“愛德蒙”在一旁叫喚,他抬手一抹臉上的水痕,揚手舉起水管朝愛德蒙澆去。

    愛德蒙叫得更歡實,循著水流一圈一圈打轉,跳起來去夠那管子的出口。

    陸青崖哈哈大笑,把水管舉得更高,一人一狗,就這麽瘋玩了起來。

    林媚聽見那笑聲,幾分怔忡,陽光底下,濺出來的水滴晶瑩剔透,陸青崖眉目間一股洗淨的少年銳氣。

    她聽見自己心髒,清晰的,“

    噗通”跳了幾下。

    陸青崖跟大狗玩了一陣,擰上水龍頭,往平房這兒走過來,狗跟在他身後,時不時去舔他自然垂在身側的手。

    到跟前,陸青崖看了瘦高個兒一眼,“人來了嗎?”

    瘦高個人兒:“在路上了,十分鍾到。”

    這荒郊野外的地方,卻有一台冰櫃,挨牆根放著。陸青崖走過去,拎出兩瓶橘子汽水,蓋子磕在旁邊木桌子的邊沿上撬開,仰頭咕嚕嚕喝了大半瓶,而後把另外一瓶遞給林媚。

    林媚指了指自己,“給我?”

    陸青崖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兩人隔了三四步的距離,林媚走過去,從他手裏接過汽水瓶,說了聲謝謝。氣溫高,瓶子上瞬間化出一層水珠。

    陸青崖在台階上坐下,汽水瓶子擱在身側。愛德蒙過來嗅了嗅,差點把瓶子撞到。陸青崖伸手,穩穩扶住。

    熱浪層層撲過來,雜草結著青綠色的種子,空氣裏一股濃烈的塵埃和草木的腥氣,遠處樹上棲著蟬,一聲一聲給盛夏助興。

    陸青崖摸著愛德蒙的腦袋,林媚則在看著他,那汽水很快隻剩下一點涼意,氣泡紮著舌頭,入喉清甜。

    沒等多久,一輛小汽車載著幾個黃頭發高鼻梁的人進來了。

    林媚這時候才明白陸青崖喊她過來的原因——這夥外國人是省裏有名的摩托車手,拿過獎,經驗豐富。陸青崖把人請來做指導,怕語言不通浪費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跟陸青崖混一起玩的這幫人,也都是家裏層次不高,即俗稱的“暴發戶”家庭出來的二世祖,拽兩句日常用語還行,涉及到技術探討這塊兒就抓瞎了。

    林媚臨時披掛上陣,但這個翻譯仍是當得有模有樣,有時候幾個專業術語不懂,連蒙帶猜比劃給陸青崖聽,陸青崖很快理解。

    兩小時,這次技術研討結束,陸青崖他們定了個地方,準備請人吃飯。

    瘦高個兒叫單東亭,操著一口破爛口語跟那幾個外國騎手溝通晚上請客的事。

    陸青崖走到悶頭喝水潤嗓的林媚跟前,“晚上,再幫個忙。”

    林媚頓了頓,“……我不加班。”

    “平常你也沒上班啊。”

    林媚語塞,片刻,“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陸青崖比了三個手指,“一小時這個數,加班費,成了吧?”

    林媚沉思片刻,“不要你的錢,你答應我一件事。”

    陸青崖笑瞅著她,“你先說。”

    “以後,好好上課。收了錢不幹事,我心裏過意不去。”

    頓了一會兒,陸青崖答應了,低頭笑看著她,“這麽較真,活著不累?”

    晚飯,林媚繼續當翻譯。

    飯桌上,她見識到了陸青崖驚人的酒量。他們開了一瓶茅台,那幾個老外沒喝多少就趴下了,最後,那酒多半進了陸青崖的肚子裏。

    他喝酒沒什麽陋習,喝就喝,絕不滿口勸酒的糟粕。

    吃完飯,單東亭把老外扶上出租車,自己也攔了輛車,四仰八叉地坐上去,朝著陸青崖揮了揮手,“陸少,走了!”

    陸青崖“嗯”了聲,等所有車都走了,往前邁了一步。

    一個踉蹌。

    林媚嚇傻了,趕緊伸手把他一扶。

    他半副身體的重量都壓在她肩上,唿吸混著酒氣拂在耳畔。

    林媚稍稍推了一下,陸青崖扶著她肩膀站直,再要走,腿又打晃。

    林媚有點不放心,“……我送你迴去?”

    陸青崖不說話,低頭盯著她。

    他目光很深,喝了酒又有點朦朧。

    林媚被這樣的目光盯得整個人都有點不對勁了,“……怎麽了?”

    陸青崖緩緩地蹙起眉頭,而後一轉身,撐住路邊的樹,吐了。

    林媚:“……”

    方才見他在桌上那麽猛,以為是個能喝的呢,裝得那麽像。

    她瞥過去一眼,不知道為什麽想笑。

    ·

    林媚把陸青崖送到家時,他酒已經醒了一些。

    陸良疇在家,開門一聞到他滿身酒氣,怒不可遏,直接一腳踹過去。陸青崖身形晃了晃,仍舊站穩了。

    陸良疇看向林媚,“林老師,這小兔崽子這陣是不是沒好好上課?”

    林媚心裏有鬼,陡然覺得臊得慌,“……抱歉,陸先生,我覺得我可能勝任不了,這一周的工資您也不用付給我了,明天起,我就……”

    陸青崖忽地目光掃過來,“教得挺好的啊,幹嘛辭職。”

    “教得挺好……”陸良疇又一下抽過去,“你上過課了嗎?”

    “上了啊,今晚上的是社交英語,是不是,林老

    師?”

    林媚實在不擅長撒謊,臉發熱,支吾不言。

    “不信?”陸青崖瞅著陸良疇,“要不我給您來兩段?”

    陸良疇的英語水平勉強能把二十六個字母認齊,陸青崖真要糊弄他,他也聽不出來。

    他繃著臉,將高出自己一個頭的兒子往門裏一搡,“老子就給你一暑假,那個什麽福的考試,過不了你就別想出國了,滾工地上搬磚去!”

    林媚沒被炒魷魚,隔天上午按時去報道。

    到時,陸青崖已跨上摩托車,準備出發了。

    林媚趕緊跑過去,“哎哎!你昨天答應我什麽了?”

    “我說你就信?”

    林媚臉上表情霎時垮下來,微微抿了抿唇,聲音冷淡:“騙我有意思嗎?”

    陸青崖瞅著她,臉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伸手拍了拍摩托車後座,“你要是半道不喊下車,我就跟你上課。”

    林媚打量他,判斷這話的可信度。

    陸青崖挑了挑眉,“不敢?”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t恤,肩頸線條利落分明,明明是男生,皮膚卻白得透明,眉目深刻,這樣懶散立在清晨陽光下的場景,活生生讓她聯想到了一些文藝電影裏的場景。

    林媚語氣平靜:“……頭盔呢?還有多的嗎?”

    陸青崖笑了聲,“門口,櫃子裏。”

    林媚套上頭盔,跨上後座。

    陸青崖擰油門,“坐好了——”

    摩托“嗡”一聲躥出去,林媚沒坐穩,身體一個後仰,趕緊調整。

    車如貼地飛行,風馳電掣。風裏混合了清涼的水汽,有壓力一般地擦過皮膚,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樣快了,沒想到還能加速,摩托一個急轉,身體仿佛要被甩出去,林媚再也硬撐不下去,伸手,抱住了陸青崖的腰。

    心跳聲劇烈,她猛地屏了一下唿吸。

    從裏到外,從心髒到發膚,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

    好景不長。

    陸青崖似乎故意刁難她,把車開得跟個半夜瞎晃的酒鬼一樣,時快時慢,急轉一個接一個。

    林媚胃裏翻江倒海,連抱著陸青崖這件事的美妙,也沒法跟不舒服相抵消了。

    頭盔悶得她有些難受,又一個急彎過去,她忽地一下把頭盔摘了下來。新鮮空氣湧

    入,巨掌一樣捂住鼻子嘴巴,風嗖得她睜不開眼,頭發亂飛,但心裏卻暢快起來,沒忍住:“啊——”

    摩托前輪一拐,走了個s線,然後降速,陸青崖轉過頭來,“鬼叫什麽?”

    林媚臉熱,不吭聲。

    陸青崖卻愣了一下——隔著頭盔玻璃,他瞧見她眼裏亮晶晶的,盈著春水一樣的笑意,那張五官並不多麽出眾的臉,立即就生動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時隔多年,重逢後的“陸少”還要表演一手撬汽水瓶蓋。

    悶騷得沒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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