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接近黃昏的時候落下來的。

    沉寂的天空被驚雷劈碎,傾盆大雨降臨人間。

    她走在街上,雨劈頭蓋臉地打在周身,寒氣無孔不入,漫漫長街被水汽氤氳,躲雨的人們踏著泥濘從旁邊經過,與她逆向而行。

    書辭沿著這條路走,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瞧著眼前千篇一律的人和千篇一律的景,打心底裏生出無盡的荒涼。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處,甚至想不起這條道通往什麽地方。

    水珠串成線,絲絲縷縷從房簷上往下墜,沈懌站在那柄竹骨油布傘下,看見對麵的人在雨裏緩緩走著,她衣裳早被水浸透,目光無神的注視著前方,饒是雨點砸得劈裏啪啦作響,卻也無知無覺。

    他眉頭漸漸擰起,視線一路追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水霧裏的刹那,轉身將隨從手中的傘奪了過來。

    冰涼的濕衣貼在肌膚上,因為含了水,要比平時重上幾倍,書辭每走一步都搖搖欲墜,就在此刻,有人大力扣上她手腕,一把將她拽得轉過了身。

    頭頂上的雨停了,水順著發梢在臉頰邊滑落,她看著那張冷冰冰的麵具,不知何為,竟還有心思打趣:“真難得,能在白天見到你。”

    “你瘋了是不是?”沈懌眉峰深鎖,沉聲訓斥道,“病還沒好又跑出來淋雨,你嫌命長?就算非得要引起你娘的注意,也實在犯不著這樣吧!”

    他話音剛落,耳邊已隱隱聞得啜泣,正驚愕之際,書辭垂著頭,終於哭出聲:“你說的對,你說得對……我就是東施效顰。我在她的心裏,永遠比不過姐姐……”

    她說完,一頭靠在他肩上,不可抑製地嚎啕大哭,那些聲音像是狂風卷起的枯葉,被滂沱的暴雨吞沒殆盡,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右手舉著的油布傘隨之一顫,沈懌僵在原處,注視著長街上無休無止的雨,終究閉上眼輕歎了一口氣。

    別的什麽都好辦,然而清官難斷家務事,人的感情畢竟不是那麽容易左右的,他雖有心卻也無法。

    書辭並未哭多久,氣息便漸漸弱了下去。

    隱約覺得肩頭的重量緩緩往下滑,沈懌迴過神來,急忙摟住她。

    “書辭,書辭!”

    見她臉色著實不大對勁,沈懌扔了傘,隨即摸上她的脈門,又飛快探了探額頭。

    脈象浮緊,氣息不勻,分明是傷風,

    想必是昨夜泡了那麽久的水又加上現在淋雨……來不及細想,沈懌抱起書辭,朝最近的醫館跑去。

    由於驟雨,藥堂打烊得早,店夥剛準備閂上栓,門就被人從外麵大力踹開,一屋子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嚇了一跳。

    醫生年紀大了,掛著個西洋鏡老眼昏花地打量來者。

    沈懌將書辭攏在懷裏,冷著眼睛環顧四周。許是這身打扮頗為另類,大半張臉都被麵具遮擋一看就不像什麽好人,因而半天無人上前招唿。

    “大夫呢?”心裏有氣,他一腳下去,地上的門栓便裂成兩半,周圍鴉雀無聲。

    “大夫呢?!”他厲聲重複了一遍,語氣已有不善,老醫生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我就是,我就是。”

    沈懌麵沉如水,簡短道:“看病!”

    “好好好……”

    兩個人衣衫都浸濕了水,正打算把書辭放到榻上,打雜的夥計明顯很介意,欲言又止地在旁哼哼唧唧,沈懌冷冷看了他一眼,從懷中摸出一物,又快又準的砸了過去。

    腦門兒上砰一聲響,夥計剛想開罵,一看見地上滴溜打轉的銀錠,向下彎的嘴角立時向上揚起,“您慢點您慢點,我來我來……”

    大夫看完了脈,搖頭歎道:“是發燒,哎,怎麽給淋成這樣,年輕人出門還是要記得帶傘的……趕緊把濕衣裳換下來,喝碗薑湯去去寒,我這就開方子抓藥。”

    薑湯早有備好的,那邊的店夥端著碗過來,沈懌攙起書辭讓她半靠在自己身上。

    她燒得神誌不清,大約是覺得不大舒服,手腳也顯得極其不安穩。

    “你坐好!”沈懌不習慣照顧人,扶著她滿腹無奈。

    才將她一邊胳膊摁住,就在低頭那一瞬間,書辭的手正勾到他耳邊,鬼使神差似的把他臉上的麵具打了下來……

    充滿邪氣的銀色麵具在地上輕彈了兩迴,平平穩穩地躺在上麵,斜飛的眼眶後空蕩蕩的,沒有了人的依附,看上去毫無生氣。

    燭火下的那張臉英武不凡,一雙星眸凝威,眉宇間鋒芒盡顯。

    大約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愣住,夥計手裏的薑湯亦不甚摔落在地,瓷碗碎裂之聲隨之響起。

    “真對不住,這位爺您等等,我這就去再盛一碗……”

    趴在櫃台上寫方子的老大夫扶了扶西洋鏡,眯著眼睛朝這邊看。

    沈懌盯著腳邊的麵

    具,神情平淡地垂眸抿了抿唇,隨後緩之又緩地轉過頭。

    床榻上的書辭已合上雙目,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從緊擰著的秀眉能看出她睡得並不安穩。

    一旁站著的幾個夥計還在不住的道歉,他麵色如常地拾起麵具,吹了吹上麵的灰。

    一夜雨疏風驟。

    夢裏如在深海浮沉,時而輕飄時而沉重,還有時爬上了火焰山,熱得人喘不過氣。

    書辭是從泰山壓頂中醒過來的,望著身上堆得跟座樓似的被衾,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她勉強掙紮著坐起身,一看窗外,天已經黑了,桌上一燈如豆,茶盞還冒著餘熱,細瞧周圍的擺設……倒像是個客棧。

    可除了她,屋內竟再無別人。

    腦中雖一團漿糊不甚清晰,但昏迷前的情形還依稀記得些許。

    大雨,藥堂,油布傘,一個麵具人。

    某個晝伏夜出的賊肯定就在附近,書辭張望了一會兒,於是刻意清了清嗓子。

    客房門外,沈懌正垂頭靜靜望著手裏的麵具,沉默的思忖著。

    他在想,昨天的那一瞬,書辭到底有沒有看清。

    如果她看清了問自己,待會兒要如何解釋;如果她看清了卻不問,自己還要不要解釋?

    背後聽到書辭在咳,原本沒打算搭理,然而那咳聲越來越誇張了,擔心她再這麽咳下去會把小二招來,沈懌歎了口氣,還是將麵具再次戴上。

    “咳咳咳……”

    “別咳了,又不是得的癆病。”他顰眉推門進來。

    書辭坐在床上,麵色比之前瞧著是紅潤了許多,她唇邊含了一抹淺淡的笑:“就知道是你。”

    沈懌繞過樺木桌走到她床前,眼瞼垂下,淡淡地瞧著她,眸子裏看不出任何情緒,“是我什麽?”

    書辭此刻也仰起頭,雙目間帶有明顯的探究和敵意,定定地與他對視。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就這般相望了快有半盞茶的時間。

    就在沈懌快要忍不住開口的時候,書辭忽然微微啟唇,語氣帶著遲疑:“你……”

    他在麵具後不可見地皺了眉,硬實的脖頸處,喉結上下滾了滾。

    書辭認認真真地把他又打量了一次,語氣低沉:“你之前是不是……”

    沈懌僵立著,薄唇不自覺地動了動,剛想說些什

    麽,就見書辭眸中微惱。

    “你之前是不是幫我換了衣服?!”

    他一口氣沒提上來,險些岔氣,冷哼道:“外麵找了個婆子替你換的!”

    聞言,書辭仿佛死了一迴又活過來,拍著心口說:“那就好。”

    聽她言語間慶幸之意盡顯,沈懌寒著臉:“怎麽,怕我占你便宜?”

    “不是怕……凡事小心一點比較好。”

    “惡意揣測,你就是這麽對你救命恩人的?”他揚起眉,有心為難道,“你救我一迴不假,可我幫你了幾次,自己算過沒有?你的結草銜環,湧泉相報呢?”

    “好了好了,我感恩我感恩,我非常的感恩。”表達完感激之情,書辭忍不住小聲嘀咕,“老這麽斤斤計較,又沒說不知恩圖報,隻是暫時沒碰上機會罷了,而且……”

    額頭忽然一熱,他帶著薄繭的手覆了上來,掌心之大,在視線中落下一抹陰影。她的睫毛剛好觸碰到,眨了幾下眼睛,覺得癢癢的。

    “燒退了。”沈懌撤迴掌,語氣不自覺放輕了些,“先把藥喝了吧。”

    書辭迴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濃稠的藥碗遞到跟前,她捧著低頭吹上麵的熱氣。

    苦口的不一定是良藥,但良藥必定苦口,嘴裏澀,心裏也就沒那麽苦了。

    沈懌雙臂抱胸,歪在窗邊看她,直到那一整碗黑漆漆的湯水見了底,才淡淡開口:“又被你娘欺負了?”

    書辭靜默著把碗擱下,雙目注視著被衾上的刺繡,良久才說:“我娘她給我說了個媒,高攀人家鎮國將軍的公子,結果我病了沒能去赴宴,她很生氣,和我爹吵了一架。我知道這麽做也有些任性,不過如若病的是我姐姐的話……”

    她沒講下去,後半截話隻以無聲的搖頭來代替。

    空氣沉寂了許久,聽到屋外的雨勢早已停息,書辭隨口問道:“什麽時辰了?”

    沈懌瞧了眼天色,“大概亥時。”

    她很是欣慰地點頭:“那還好,才睡了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沈懌拿眼睇她,“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微愣:“這麽久?!”

    “不然你以為你這燒能這麽容易降下來?”

    書辭未及多想,本能反應就是迴家,掀開被子便準備下床,然而腳剛躋進鞋子裏,身形忽然頓住,似是想到

    什麽,很快又默默地坐迴了床上。

    沈懌將她的一連串動作盡收眼底,也不打算多問:“快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吧,想吃點什麽?”

    聽到這話,書辭發了狠似的,企圖用食物來彌補內心的傷痛,張口就說:“燒雞!”

    他涼涼道:“大病初愈,不能吃雞。”

    “……炸醬麵!”

    “太油膩。”

    “肉包子……”

    “眼下沒有。”

    最後,沈懌端上來兩碗鹹瘦肉粥。

    書辭興趣大減地拿勺子攪來攪去,心道:明明就隻有這一個選項,又何必問她呢。

    沈懌也坐在她對麵一口一口慢慢吃著,這些天他才是最忙的那個,到現在才有空吃頓飯。

    正咽下嘴裏的粥,書辭的手突然毫無征兆地朝他臉邊伸過來,沈懌反應極快,不過抬眼的功夫已將她手腕捉住。

    書辭倒也不惱,神神秘秘地打量他那張麵具:“我在發燒的時候……是不是把你這個摘下來過?”

    他並未否認,反而好整以暇地問道:“看見什麽了?”

    “我都不記得了。”書辭正為這件事發愁。難得這麽好個機會,可惜她燒得稀裏糊塗,朦朧間隻有個影子,模糊一片,壓根想不起是什麽模樣。“反正你摘也摘了,再給我瞧一次又有什麽關係?”

    “這不行,兩碼事。”沈懌慢條斯理地拾起勺子接著吃,“想看的話,自己動手搶吧。”

    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得過他,出這樣的條件擺明是難為人,書辭咬牙切齒地示威:“等著吧,早晚有一天我會把它給摘了。”

    “好啊。”他微微一笑,“那我拭目以待。”

    草草喝了點粥墊肚子,兩人便各迴房間休息,他的房間就在旁邊,離得不遠。

    夜深人靜。

    書辭睜著眼睛躺在床上。

    這一日睡得很飽,眼下毫無困意,她發了一會兒呆,輕手輕腳地翻身起來,將衣衫穿好。

    從頭到腳把自己翻了個遍,也才摸出幾枚銅板,委實可憐。書辭歎了口氣,猶豫了許久,狠狠心把那枚祖傳玉佩摘了下來,放到床頭。

    聽她爹說挺貴的,既然如此當作報答他的迴禮,應該足夠了吧。

    知道如沈懌這般習武之人耳力必然很好,連推門,她的動作都盡量放到最輕。

    大街上空空蕩蕩,地麵還帶著雨後的濕意,投映出淺淡的月光。

    書辭穿過街,進了巷子,更聲隔牆傳入耳,不多不少正好四下,恰是人們睡得最熟的時候。

    終於,她停在那扇老舊的房門前。

    這是言家的後門,平時一向是由她上拴的,書辭抬手撫上門扉,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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