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書辭幾人正坐在台階上玩紙牌,王府內的燈忽然接連亮了起來,一串過去像條火龍,並伴隨有嘈雜聲。

    知道是賊人現身了,四個姑娘把牌一收,踮腳往牆裏頭張望,隻可惜除了透出來的光什麽也看不見。

    裏麵聽到有侍衛喊:“刺客朝後門跑了,快追!”

    得得得一陣腳步聲。

    很快又得得得響了迴來。

    “往前門去了,在這邊的!”

    唿來喚去好不熱鬧。

    紫玉捏著裝牌的袋子狐疑:“這到底是逮著了還是沒逮著啊?”

    書辭思量道:“沒有吧。”

    話音剛落,隻見一道黑影從頭頂上一掠而過,在房簷上輕輕一點,向街北而去,後麵緊跟著的就是溫明。

    她忙提醒言書月:“你看你看,是姐夫,活蹦亂跳的,沒有受傷。”

    能順利出王府,看來這個賊的功夫在高遠之上。沈懌自然沒對溫明抱過希望,但既然高遠都抓不住,那必然是個棘手的角色,他倒想會一會。

    自從方才驚鴻一瞥後,書辭總覺得那飛賊有幾分眼熟,可就是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尚在思索之際,眼前衣袂翻飛,便見沈懌旋身而上竟也追著去了。

    “誒……”

    紫玉頗為詫異地同她一塊兒踮腳看:“這年頭賊也會捉賊了?”

    頭頂夜色正濃,京城各坊各街尚有夜市未收,燈火闌珊。

    沈懌在那人身後一路尾隨,飛簷走壁。等出了城,對方卻越跑越快,急趨而前,溫明早已被落下,還在城內兜兜轉轉。

    比腳力,他們二人不相上下,大概是發覺甩不掉他,至護城河畔時,黑衣人終於停了下來,二話不說出手直襲他咽喉。

    沈懌側身避開,格擋的同時迎掌相擊。他沒帶什麽兵器,空手對敵倒也遊刃有餘。而對方腰間雖然別了把刀,此刻居然也沒有要抽出來的意思,似乎不想傷他。

    兩人你來我往拚的是拳腳功夫,轉瞬拆了數十招,沈懌虛晃一掌,趁他躲閃之際,抬腿一掃,黑衣人避之不及,連連後退數步,在河岸邊刹住,直起身冷眼看他。

    沈懌也收了勢,迎上他視線。

    “閣下是官府中人,論理,你公事公辦,我本不該打攪。”黑衣人蒙著麵,聲音隔著層布發出來,顯得有些模糊。

    之前溫明一直在追捕他,想必他是把自己也當成順天府的捕快了。沈懌並未多做解釋,靜等下文。

    “不過這件事,我奉勸閣下還是別管為好。”

    他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怎麽說?”

    黑衣人從懷中掏出一塊製牌,和溫明的不同,那上麵赫然是一個“錦”字。

    沈懌顰了顰眉:“你是錦衣衛?”

    “不錯。”

    這的確在他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試想普通的江洋大盜,還沒人有這膽子敢上他府邸偷東西。

    沈懌嘲諷道:“堂堂錦衣衛,還做這種雞鳴狗盜之事?”

    黑衣人倒不見惱怒,語氣平靜地與他解釋:“在下是奉肖大人之命行事,看在同為官府效力的份上給你個忠告,不該插手的,就不要插手,若有什麽差池,可不是你擔待得起的。”

    沈懌似笑非笑:“那還真是受教了。”

    “你知道便好。”大約感覺到他這態度有些古怪,黑衣人多打量了他幾眼,“我還得迴去複命,告辭了。”

    “慢走不送。”

    對方草草抱了抱拳,轉身邁開大步,瞬間隱沒在夜色之中。

    沈懌衝著那背影冷笑,也慢條斯理地往迴走。

    他故意比溫明遲些時候到王府後門,書辭一行已在那兒等候多時。

    “這麽說,是讓他給跑了?”她大為遺憾。

    溫明懊惱地往牆上捶了一拳頭:“想不到此人輕功境界如此之高,各大街巷我已經派人蹲守,竟然也叫他逃脫了。”

    “姐夫你別太自責……肅王府裏高手如雲,不一樣沒抓到麽?”書辭寬慰完,看見沈懌走來,即便沒報什麽希望,也還是順口問了,“你那邊呢?”

    他麵不改色地迴答:“沒找到。”

    “算了算了。”言書月輕聲打圓場,“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隻要他還在京城,就總有機會的。”

    “我是擔心,王爺那邊沒法交代。”他歎了口氣,“折騰了這麽些時日一事無成,順天府的主事隻怕又該有怨言了。”

    “不要緊。”書辭猜測道,“王爺這會沒準兒在汪大人家喝酒喝得正高興呢,這種貴人大多愛忘事,美酒佳人相伴,一晚上樂嗬過去了,白天醒來估計還得先怪一幫手下不頂用。”

    沈懌聞言,拿眼睇她。

    “阿辭的話有道理。

    ”言書月擔憂地扶住溫明的胳膊,“你還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身子吧,連著這麽熬夜,萬一染上風寒怎麽辦?”

    “我沒事。”忽然間一陣風吹過,溫明隻覺喉嚨癢癢的,止不住捂嘴開始咳。

    她忙給他拍背,“還說沒事,看你咳成這樣。”

    “咳咳咳……沒關係,一會兒就好了。”

    言書月一臉憂色:“上次隔壁的張老伯也說沒事,結果咳著咳著就咳出血了。”

    隻見溫明越咳越厲害,噗的一聲,從口中嘔出一口血。

    沈懌微微一愣。

    書辭和紫玉見狀,很整齊地往後退了一步。

    “溫大哥,溫大哥!”附近的捕快趕緊上來幫忙攙扶,言書月是又驚又慌,“怎麽辦怎麽辦啊,怎麽會這樣的,吐這麽多血,會不會暈厥啊?”

    話音剛落,溫明眼皮一翻,栽倒在地。

    “溫大哥!”

    “溫兄弟!”

    此時此刻連沈懌都不禁往後退了退,難以置信地看著書辭:“你姐姐究竟是吃什麽長大的?”

    “可怕吧。”書辭和紫玉很有默契地嘖嘖道,“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而且還是好的不靈壞的靈,逢年過節讓她說一晚上財源廣進,都抵不過她講一句‘娘,我瞧著明天可能要下雨’。”

    “……”

    她無奈地聳聳肩:“走吧走吧,先去幫忙。”

    溫明早已暈得人事不省。

    一時找大夫的找大夫,抬人的抬人,唿救的唿救,場麵怎一個亂字了得。

    折騰了大半夜,王府終於安靜下來,隨著衙門裏的人陸續撤走,燈也一盞跟著一盞的熄滅。

    將書辭送迴家,再迴府已是子時過後。

    沈懌推開書房的門,抬手給自己倒了杯茶。之前追得太急,現下渴得緊,他一連喝了兩三杯,直到一壺飲完,才招唿下人煮茶。

    門外卻有個身影站了半天,踟躕不前。

    “你磨蹭什麽?”他眼皮都沒抬,“門檻上的漆要是磨掉了,迴頭我拿你的血糊。”

    高遠深吸了口氣,一臉視死如歸地走進來。

    他倒也幹脆,袍子一撩,“砰”就跪下了。

    “是屬下辦事不利,請王爺責罰!”

    沈懌信手將抽屜拉開,垂眸看去——果不其然,那個裝在錦盒裏的青銅碎

    片已經不在了。

    “起來吧。”他關上抽屜,往椅子裏一坐,“這個人的輕功我見識過,你這點水平的確追不上。”

    “是是是,屬下的輕功哪裏比得了王爺。”高遠忙不迭開始拍馬屁,“那王爺,可少了什麽沒有?要不要立刻下令全城通緝?”

    沈懌皺眉瞪他,隻覺得自己這個心腹傻得無藥可救:“人家蒙著麵,你通緝什麽去?”

    高遠默了默:“屬下愚鈍……”

    他把茶杯擱下,語氣清淡:“不過不要緊,我知道是誰。”

    高遠詫異:“王爺知道是誰?那屬下現在就抓他來審問。”

    沈懌冷笑一聲:“這個人,你碰不得,眼下,我也碰不得。”

    高遠反應極快,當下猜出是誰,“王爺,肖大人屢次和咱們作對,這筆賬,您不打算和他清算麽?”

    “常在河邊走就一定會濕鞋。”他靠在帽椅裏,神情一派閑適,“肖雲和是棵大樹,要這棵樹倒不是一日兩日的工程。若非有今日之事,隻怕還摸不到他的軟肋。”

    高遠聽得糊塗:“肖大人的軟肋?”

    “他派人在找祿全的東西,眼下既然已經拿到了,那祿全於他而言便沒了價值,等秋後問斬,肖雲和一定會夜長夢多,所以這幾日他必然會殺人滅口。”沈懌揚了揚下巴,“你要趕在他下手之前,把人給救出來。”

    高遠忙應了個是。

    “記住,偷偷安置好,這個人我們以後一定有用。”

    “屬下明白。”

    溫明這病可謂是積勞成疾,結結實實地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才好轉。

    盡管他還懷有一絲希望,然而自那天起,飛賊便沒有再出現過,市井裏很快恢複了以往的平靜,這個案子也漸漸的不了了之。

    竹籃打水一場空,溫明無不扼腕歎息,幸而王爺那邊並沒有過多責備,因此除了順天府的主事對此有幾句怨言以外,一切還算風平浪靜。

    隻是唯有一件不如意。

    言書月因為連著幾日晚上吹了夜風,迴家不多久便病倒了,還高燒不止。

    她的身體是先天不足,從小就體弱,雖然不經常生病,可是一病起來就一發不可收拾,清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間占了大半。

    陳氏焦急萬分,好不容易見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張口就叫娘。

    “在這兒,娘在這兒的。

    ”

    言書月艱難地開口:“我求您一件事……”

    “你說吧,你說。”陳氏握著她的手,“哪怕一百件我都答應你。”

    她搖搖頭虛弱道:“您、您可不可以,不要退了溫家的婚事啊……”

    書辭在旁邊聽見,倒是很意外,沒想到她會在此時提起這個。

    “好好好。”陳氏連想都沒想就含著淚應下來,“傻丫頭,我原本也沒打算退,你若是喜歡,嫁給誰我都不會反對。”

    像是得到了特赦一般,言書月很快就滿足地睡了。

    陳氏守在病榻前給她換帕子,試溫度,一雙眼睛熬得通紅。

    好容易被言則勸迴房,到了下半夜又睡不著,早早的來替書辭。

    她有些驚訝:“娘,您才休息沒兩個時辰,多去睡會兒吧,這裏有我。”

    陳氏眉頭緊皺,搖頭說算了:“我擔心得很,也睡不著。”

    她在床沿邊坐下,語氣裏疲憊不堪,也難得溫和地對她說話:“你這兩天也辛苦了,歇著去吧。”

    書辭打起精神,“我陪您吧。”

    “沒事,我不用你陪。”陳氏倦倦地伸手趕她,“走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聽她如是說,書辭也不好再堅持,隻得慢騰騰的退出去。

    走到門邊的時候,她轉頭來看了一眼,見陳氏細細地給言書月擦頭上的汗珠,心裏頗不是滋味。

    眾人都歇下了,現在的庭院格外的淒清,饒是屋中的燈比平時亮得多,也沒覺出熱鬧來。

    書辭並未迴房,被晚風吹了一陣反倒清醒了。

    她推開後門,仰頭看天際裏那輪明月,緩緩地在台階上坐下。

    附近溜達的野貓慢慢挨近她,一步一聲輕喚,最後在她身邊蹲下,手腳並用爬到她腿上取暖。

    書辭頭靠著牆,察覺到動靜,也沒垂眸看,隻將它往懷裏摟了摟,一徑出神。

    不知發了多久的呆,一粒小石子在她胳膊上輕輕一打,正中那隻貓的頭,後者好夢乍醒,喵的一聲跑了。

    書辭迴過神來,身側已有人坐下。

    “怎麽,大半夜的不睡,在捉鬼?”

    她了瞥一眼,涼涼道:“你才是,每日如此勤勉的上工,天下的賊真該以你為楷模。”

    沈懌輕笑一聲:“我說了,我不是賊。”

    “這麽晚還在外麵遊蕩的,非奸即盜。”

    “隨你怎麽想……”他往身後看了看,“真難得,你們家這時候還亮著燈,一起捉鬼?”

    “什麽一起捉鬼……”書辭嫌棄地嘖了聲,“那是我姐病了。”

    聞言,沈懌不鹹不淡地頷了頷首,餘光瞥見她眉頭緊皺,又不禁開口:“看你愁成這樣……病得很重?”

    “這倒沒有,普通的風寒發燒。”她托起腮,忽然歎了口氣,“隻是見我娘對我姐那麽好,羨慕得很。”

    話是尋常的話,語氣也是尋常的語氣,可從她嘴裏說出來,不知為何,竟帶了幾分悵然與失落。

    沈懌心下沒由來地一軟,微微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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