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腦子“我命休矣”飄來飄去,書辭還沒吃完,高遠匆匆喝了兩口酒,覺得實在如坐針氈,不知再待下去會不會被自己這位友人害得性命不保,索性在他多嘴作死之前,拉起人便告辭溜了。

    一頓飯畢,書辭捧著碗喝湯,見沈懌放下筷子,便問道:“怎麽樣,味道是不錯吧?”

    他擦了擦嘴,頷首說還行。

    “你飽了麽?可需要再來一碗?”

    “不用了,我本來出門前就吃過東西。”

    “那好。”她拿茶水漱完口,往腰間掏銀子,“我結賬了。”

    “小二。”書辭起身到外間去找店夥,剛掏出銀子,身側忽有一人走過,什麽相貌,什麽模樣都沒看清,隻是他脖頸上那條銀色的鏈子猛然撞進視線裏。

    是那天晚上的那個人!?

    她迴過神,本能地跑出酒店想去看個究竟,街上來來往往,人海茫茫,書辭轉來轉去,也沒再見到對方的身影。

    沈懌跟出來,隨著她的目光望向周圍,不明所以:“怎麽了?”

    “沒什麽……”書辭自言自語,“可能是我看花眼。”

    金水河上,一艘奢華的畫舫內。

    舷壁彩繪浮雕,頭頂明燈數盞,五六個侍女手捧花果托盤分立兩旁,因擔心天冷風大,四個角都擺有炭盆。

    在重重帳幔後的軟榻上歪躺著一個人,耳聽絲竹之聲,手指在一旁慢慢敲著節奏。

    門外忽有人款步進來,撩袍在帳前單膝跪下,脖頸上那條銀製瓔珞相互碰撞,清脆作響。

    “大人。”

    奏曲之人識相的停了手,管弦戛然而止。

    男子徐徐睜開眼:“什麽結果?”

    青年人垂頭:“啟稟大人……屬下等人找遍了祿全的大小府邸,正院別院,都沒發現那塊碎片。”

    “之前是錦衣衛抄的家,有去那邊問過麽?”

    “問過了。”他頓了頓,“所有可疑之物,屬下都已一一翻查,並未找到。”

    “都沒有?難道祿全對我撒了謊。”男子從軟榻上坐起身,眉峰微微顰起,“不應該啊,詔獄酷刑之下,沒人敢不吐實情的。”

    他閉目沉思良久,“再去找,去祿府附近找,順便打聽打聽,最近有誰進過那棟宅子。”

    “是。”

    青年人領命退下。

    那枚青銅碎片對他而言何等重要,這次大費周章將治理西南災情一事攏到手裏,若是沒有收獲,豈不是白吃這個虧了。

    男子歎了口氣,正準備躺迴去,侍女湊到他帳前,輕輕道:“大人,安姑娘來了。”

    他頭疼地嘖了聲,剛想說找個理由把人趕走,甲板上已傳來歡快的腳步聲,安青挽提著裙擺笑盈盈的進來。

    “表哥!”

    她帶著丫鬟,徑自走到裏麵,“我特地去了你府上,找了半天,原來你在這兒偷閑。”

    安青挽打起簾子,榻上的男子俊逸清瘦,簡單的長袍卻被他穿出仙風道骨的味道,雖已過而立之年,眉目間卻有著年輕書生的溫潤氣質。

    “我躲在這裏都讓你找著了,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厲害了。”他搖頭笑歎。

    “那當然,就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安青挽得意了片刻,又朝他道:“上迴聽你說愛喝紹興的蘭雪酒,我這次專門帶來了,你嚐嚐看。”

    男子抬眸看向她,微微一笑:“好啊。”

    星月如霜,岸上的燈火把河麵映照得波光粼粼,熠熠閃爍。

    書辭提著花燈站在河邊照水裏的魚看。

    沈懌卻倚樹而靠,雙目一直注視著不遠處的那條遊船。

    “不知道是不是開春了,居然有鱸魚,個個都好肥。”書辭迴頭說道,“改明兒來撈魚,這季節的魚最好吃。”

    半晌沒聽到迴答,見他眼神不對,她轉頭張望,“你在看什麽?”

    沈懌衝著對麵抬了抬下巴,“猜猜看,那船上坐的,會是什麽人?”

    書辭又仔細打量了一迴,不以為意的哼笑:“像這種寶船,奢靡華麗,坐得起的肯定非富即貴,不是朝廷高官,就是富商財主。不過我大梁對畫舫的規格有明文規定,三層小樓的,尋常身份不允許乘坐,所以船上的主人怎麽也得是三品以上的大臣。

    “我猜,要麽是王爺……要麽是首輔、尚書一類。”

    沈懌淡淡道:“在你心裏,本朝的王爺就這麽窮奢極欲?”

    “那倒沒有。”書辭慢慢走過來,“在我心裏,比我家有錢的都是窮奢極欲。”

    “這麽憤世嫉俗?”

    “不啊,我沒說窮奢極欲不好啊。”她說得理所當然,“有錢當然好了,等我有錢了,我也要窮奢極欲一迴。”

    聽他輕蔑地笑了一下

    ,書辭翻了個白眼:“你就笑吧,我懶得和你解釋,反正你也不會明白的……”

    不經意間看見他懷中露出的穗子,和之前自己做的很是相似,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撈,果然是那個荷包。

    “這個藥囊你拿走了?怎麽樣,好用嗎?”

    似是才想起來,沈懌心不在焉地點頭:“嗯。”

    “我對藥理不是很懂,裏麵的藥你自己看著換吧。”

    他們一壁說,一壁沿小徑迴到街道。舞獅的隊伍正從眼前經過,熱鬧非凡,燈市上到底要比河岸敞亮得多,書辭在一排排花燈下欣賞,隨手捧起一個,“這麽漂亮。”

    沈懌走到她身後,看了一眼就說:“是宮燈。”

    “難怪,比我手上的精致那麽多。”她抿著唇,更加認真的觀賞。

    “喜歡怎麽不買一盞。”說完就替她迴答,“又省錢?”他把自己的錢袋掏出來,在她眼皮底下掂了掂。

    銀子的聲音分外動聽。

    書辭不滿地睇他,把花燈放了迴去,“不買,叫我娘知道會訓我的……我就看看。”

    她說著仰起頭,通明的燈光在臉上蒙了層淡淡的紅,襯得肌膚格外細膩,目光流轉之間,那雙眼睛裏仿佛有星辰閃爍,極其明亮。

    他心頭莫名的縮了一下。

    相識不久,其實並未仔細觀察過她,在沈懌先前的印象中,書辭雖然機靈,但笑容不多,眉頭時常皺著,像今天這樣毫無心事的模樣倒是少見。

    沈懌看著她的時候,不期然,書辭轉過頭來,他忙將臉微微調開。

    “時候不早,我得早點迴去。”她彎下腰拾起燈,“萬一我娘他們比我先到家可就麻煩了。”

    “嗯,好。”

    書辭頷首道:“那我走了,這個……謝謝你。”她指著臉上的麵具,淡笑說:“下迴見了再還給你。”

    下迴……她倒是個自來熟,半點不忌諱。沈懌不知想到了什麽,跟著笑了笑。

    人潮如水,煙火依舊,書辭轉身朝前而行,夜空裏綻開的煙火把她的背影渲染得分外絢爛,像是鋪了霞光一般。行人過客來去匆匆,再眨眼時,已淹沒在了紅塵之中。

    元宵結束,整個年就過完了,街上陸陸續續開始收燈。

    春天是個萬物複蘇的季節,田間的莊稼在瑞雪之後茂盛生長,放眼望去,一片青碧。侵吞賑災糧款的案子塵

    埃落定,城中的難民數量也有所緩解。

    言則在休息了半個月後重新迴到京營裏當差,這次有驚無險,好在官複原職,一家子也放下心來。

    適逢三月三,乃是北極佑聖真君的生辰,大梁從太祖時期起信道教,每逢這個時候百姓都會前往紫雲觀拈香啟醮,大街小巷無論男女老少皆傾城而出,車馬林林簇簇,一派生機勃勃。

    有錢的閑人出門祈恩,沒錢的就在家祭禮,書辭和言書月帶著下人一大早去井裏打好清水,在院中設了個香案,酌水獻花。

    於是乎滿院子彌漫著祭祀的香燭味道,仆婢低著頭掃地,前院是沒法待了,全往後院來躲清淨。

    趁著陽光好,吃過了飯,書辭把繡活兒搬出來,邊曬太陽邊做針線。

    她弟弟就在遠處彎弓射靶子,靶的邊緣插滿了箭,中心基本上完好無損,甚是光滑,一個眼兒都沒有。

    “二姐,我的箭快不夠用了。”言莫拉著弓迴頭看她,“咱們啥時候再買一筐啊?”

    “你當這是買大米呀說買就買?”書辭連眼皮都懶得抬,“你省省吧,壓根就不是那塊料。”

    “不能這麽講啊。”言莫不以為然地收了弓,“我爹是武將,正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是他兒子,應該功夫比他更厲害才對。”

    “你瞧瞧你這弓。”書辭頷首示意那一地殘骸,“學了一年了,還跟個無頭蒼蠅似的……我懷疑你是不是眼神兒不好?要不別學了,好好念書考狀元。”

    言莫很是嫌棄讀書人:“那多沒出息。”

    她使眼色:“有本事再大聲點,叫娘聽見抽了你的筋。”

    “抽了我的筋,不是更當不了狀元了。”

    書辭無奈地看著他,轉而替他出主意:“不然咱們學劍吧?或者長槍?沒必要吊死在一棵樹上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一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嘛。”

    畢竟這兩個都比較省錢。

    言莫被她忽悠著覺得有點道理,擺弄起手裏的小弓,開始琢磨人生。

    “阿辭。”

    裏屋聽到陳氏喚她,書辭把針線塞到紫玉懷中,“娘叫我了,你自個兒想想。”

    室內屏風後,花瓶裏插著一株臘梅。陳氏和言書月在榻上坐著,一個看書,一個打絡子,桌上擺了個食盒。

    “娘,什麽事?”她撩起簾子。

    陳氏把盒子

    往前推了推:“你爹今天忙,我估摸著怕是連飯都趕不上吃,你跑一趟給他送過去。”

    為了維持秩序,言則一早便換好衣服出門,到午時也不見人影。

    書辭接過來,點頭說好,“爹爹在什麽地方?”

    “他負責的是宣武門大街,你去那邊找找看吧。”

    一聽宣武門,料想溫明可能也在,言書月把手上的絡子放下,“那我也去。”

    陳氏顰了顰眉,終究隻是叮囑:“你們倆當心,早點迴來,別貪玩。”

    “知道知道。”

    “可再像上次那樣惹事兒了啊。”

    “明白明白”兩個人點頭如搗蒜。

    自打上元後就一直悶在家裏,難得出來透透氣,三個姑娘在街上走走逛逛,出城上香的人不少,輕車駿馬很是熱鬧,找了半天終於在胡同口見到了言則。

    他正和其他幾個侍衛說話,口幹舌燥,餓得前胸貼後背,這會兒看到書辭幾人像見了救星,趕緊尋了個角落蹲坐著,打開食盒窸窸窣窣一頓飽餐。

    “爹,您慢點吃。”

    言則夾起一片菜葉子往嘴裏送,“不行,一會兒我還得跑趟城西,總兵大人有差遣,要緊得很,立馬吃完就得上路了。”

    身邊三兩個同僚經過,出言打趣他:“老言好福氣啊,還有閨女給送飯。”

    另有個不知死活的捧了碗探頭來瞅他的夥食,“哎喲喂,紅燒肉啊!”說著伸筷子就要來夾,被言則猛力敲開。

    “去去去,沒你的份兒。”

    同僚調侃道:“老言,你二姑娘還沒許人家吧,要不要咱們倆親上加親?迴頭我上你家提親怎麽樣。”

    言則看見書辭托腮在笑,也迴頭朝後麵的人笑罵道:“去你的,你家那崽子長得跟猴兒似的,配得上我家姑娘嗎,也好意思。”

    一群人嘻嘻哈哈,不遠處一個年輕的守衛牽來匹馬。

    “言總旗,您要的馬。”

    “誒,來了!”

    言則扒了兩口飯把碗筷塞到紫玉懷裏,“我有差事,這就先走了。”

    言書月和書辭起身,看著他爬上馬背,“爹,您小心點。”

    “知道了。”言則握住韁繩,“今晚上不迴家吃飯,替我給你們娘說一聲。”

    他動腳輕夾馬腹,馬蹄子嗒嗒作響,很快朝前奔跑起來。

    紫玉在地上收拾,言書月卻盯著言則背影,不安地嘀咕道:“爹走這麽急,不會和人家撞上吧?”

    書辭不以為然:“瞎操心,咱們爹的騎術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哪有這麽背的。”

    話音剛落,隻見前麵十字路口處,忽出現一輛馬車,不偏不倚和言則的馬碰了個正著,兩邊馬匹同時受驚,高高揚起蹄子。

    紫玉嚇了個哆嗦,提著食盒朝書辭道:“小姐小姐,真的撞上了!”

    她無語地默了片刻,沒好氣地去瞪言書月:“你個烏鴉嘴。”

    後者甚感抱歉地雙手合十。

    “對不起啊……”

    這馬車很大,通身黑漆,車簾子用的是上等的絲綢,一看就知道裏頭坐的不是一般人。

    言則勒住馬,翻身而下。

    此刻車簾被人掀開,從裏麵走出個年紀十四五的小丫鬟,她冷著張臉跳下來,怒氣衝衝走向言則。

    “實在抱歉,方才……”

    還沒說完,她劈頭蓋臉,揚起手就是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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