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既是能找到我,這麽說王府那邊沒事了?”

    底下有人應聲:“此前錦衣衛的確有去府上查過,幸而王爺不在,並未懷疑。”

    他頷首:“那就好。”

    “王爺打算迴府?”

    沈懌轉過身:“不了,我傷沒痊愈會被人看出端倪。既然聖上沒有起疑,那就當我還在大同府,等除夕那日再返京不遲。”

    這迴被人擺了一道,在大同別院接到飛鴿傳書,說是順天府有變,他立刻馬不蹄停地往迴趕,結果剛上城郊的官道,隨行的幾人忽然生變,殺了他個措手不及。恰巧又在此時,巡幸五嶽觀的聖駕從東門迴宮,途中也遭人行刺,不用想就知道是有人準備來個栽贓嫁禍,若是真查出自己帶傷,這個弑君的罪名可就洗不清了。

    活了二十多年,還很少這麽狼狽過,最可笑的是,這問題竟出在自己人的身上,真是有夠諷刺的。

    “想不到,我手裏的人也不幹淨。”他低頭活動了一下手腕,“這筆賬過幾日再慢慢和你們算。”

    聽到你們二字,就知道事情不妙,搞不好功沒撈成,還要被殃及池魚,在場的都咽了口唾沫,各自麵麵相覷。

    沈懌走了兩步,似想起什麽,突然停住腳,垂眸就近問旁邊的侍衛:“帶錢了麽?”

    後者不明所以地點頭:“帶了。”

    他攤開手伸出去,那人很識相地摸了一錠足紋的銀水放上去。

    沈懌狠狠皺眉,連掂都懶得掂,抬了抬下巴衝他腰間示意。

    侍衛抿住下唇,猶豫了片刻,隻好聽話地把錢袋解下。

    他也沒細數,迴身進了屋,不多時推門出來,言簡意賅地說了一個字:“走。”

    一夜過去。

    等書辭醒來時,天早已亮了,日頭明晃晃地照在臉上,卷簾沒放下,大好的陽光灑得滿屋子都是。

    她是趴在桌上睡著的,周身酸疼,四肢乏力,正慢吞吞地站起來舒展,肩頭的披風卻瞬間滑落在地。書辭低頭一看,迷糊間想起這屋內還應該有個人,她腦子立馬精神了,裏裏外外找了一圈不見蹤影。

    她趕緊跑到後院,倉庫裏也是人去房空。

    “小姐,早呀。”

    書辭站在門口,看著紫玉哼著小曲兒優哉遊哉地打掃院落,冬季的暖陽將牆瓦的顏色染得分外溫和,家中的景色一切如舊,她卻生出些萍水相逢的感

    慨來。

    “還真走了。”她自言自語,“也不打聲招唿……”

    第一場雪落完之後,氣候一日便冷過一日,轉眼到了小年。

    因為瑣事太多,忙起來無暇顧及其他,書辭很快就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忘在了腦後。

    京城裏過年講究排場,除夕、春節、上元,夜市通宵不禁,大街上舞龍舞獅,炮仗連天響,賣東西的吃東西的,挨挨擠擠,熙熙攘攘。

    言則一貫是不在家過年的,街上人一多就容易出事,除了有錦衣衛巡查之外,大都督府也得安排京衛協助。五大營各派出人手,城裏城外輪流值夜。言則是外衛,平時甜頭嚐不到,一旦是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就肯定有他。

    臨出門前,陳氏把東拚西湊攢的二百兩銀票塞到他包袱裏。

    言則看著那薄薄的兩張紙,心頭不踏實:“這錢夠嗎?人家會不會看不上?”

    “不少了,蚊子腿兒再小還是肉呢。”陳氏歎了口氣,“李大人不過從五品的武選清吏司員外郎,真正掌事的還是往上數的那幾位,他平時撈不了多少油水的。說白了,這筆錢也就去碰碰運氣,臉好的話把你調到京衛裏做個經曆,再不濟也得進內衛吧?畢竟拿人家手短呢!”

    他嘖了聲:“他要是不拿呢?”

    陳氏皺眉,“烏鴉嘴,就你話多,銀子都放到跟前了,能不拿嗎?”

    畢竟還是擔心錢少,言則把包袱背上身,搖頭輕歎,“那我走了。”

    書辭在房內做針線,看見他要出門,忙喚了一聲。

    “是辭兒啊。”言則停下腳,“有什麽事兒麽?”

    “現在天冷,夜裏風大,我做了套手捂子您帶去吧,當值的時候也暖和一點。”

    言則歡歡喜喜地收下,望著她一臉的感動:“還是自家姑娘好啊,知道心疼人。”

    書辭笑了笑,“路上當心點。”

    “誒。”

    目送他行遠,書辭這才慢悠悠往迴走。

    言則和陳氏不一樣,無論做了什麽他都會誇,反觀她娘,差別待遇簡直不能太明顯。

    有時候也羨慕言書月,每天日子過得清清閑閑,娘從來舍不得讓她熬夜做針線,舍不得讓她出去拋頭露麵,最後有了好東西還全是她的,這麽多年了,也不是沒恨過……

    “阿辭啊。”

    她剛坐下,言書月便捧著東西

    進來了,獻寶似的湊上前,“你看我給你做了個枕頭。”

    書辭把活兒放下,“我有枕頭的啊,怎麽想起做這個?”

    “之前不是聽你說脖子肩膀疼麽,我去了趟醫館,大夫說用白芷、防風、川芎塞到枕頭裏,晚上睡覺能治病的。”言書月將東西遞過去,“你瞧瞧喜不喜歡?我手藝沒你的好,你別嫌棄。”

    “怎麽會呢。”書辭摸了摸上麵的繡紋,她姐繡花很吃力,偏偏還用最貴的線,看痕跡估計來來迴迴拆了好幾遍,這敗家孩子不管賬,她是心疼的沒邊了。光是廢掉的線自己都能做好幾條帕子……

    見她微不可見的搖頭,言書月小心翼翼地問:“是……不好看麽?”

    “沒有,當然不是。”書辭忙仔細看了看,隨後無比認真地說道,“我是瞧著,你的女工比以前有進步多了。”

    她驚喜:“真的呀?”

    偷偷摸摸見她熬了幾個晚上,還以為是做賊,沒想到是給她做枕頭。

    盡管平時羨慕嫉妒恨,可這樣的姐姐……書辭也實在是討厭不起來。

    “挺漂亮的,謝謝啊。”

    “你是我妹妹呀,別跟我客氣。”

    她說話聲音又輕又細,軟軟的像江南姑娘。

    言書月在她對麵坐下,“下午出門,我和你一道去吧,剛好胭脂用完了,想買一些。”

    “行,一會兒我收拾收拾。”

    剛沒說兩句,牆外忽然人聲鼎沸,喧鬧不已,隱約還聽到有馬蹄聲。

    紫玉拎著掃帚探頭探腦地在角門處張望,書辭抬手把她叫進來。

    “什麽事啊,鬧成這樣?”

    紫玉邊走邊還戀戀不舍地往迴看,“我啥也沒看清,說是肅親王迴城了,一路上大批京衛護送著,場麵可大了。”

    言書月常年養在閨中,對這些事很少留心,當下問道:“那外麵的老百姓,都是去迎接他的吧?”

    書辭沒忍住笑了一聲,衝紫玉點頭:“我姐可真夠甜的。”

    紫玉深以為然地頷首,朝一臉茫然的言書月解釋道,“大小姐,這肅親王您不認識啊?”

    她不知書辭在笑什麽,愈發有些怯怯的:“隻是聽說過。”

    “肅親王在先皇的子嗣裏排第四,殘暴冷血那是出了名的,當街殺人常有的事兒。據說他七歲的時候就手刃了自己的啟蒙先生,連眼睛都不帶

    眨下。”說著,伸出手給她比了個七。

    言書月花容失色,驚愕地啊了下,“真的呀?”

    “是的呀。”紫玉學著她說話,“騙你作甚麽,這市麵上的傳說多了去了,什麽煞星轉世,惡鬼投胎,千奇百怪的。”

    “我從前怎麽不知道有這些傳聞?”

    “你又不愛出門,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書辭一麵繡帕子一麵接話,“他封王後沒多久便奉命西征去平西南叛亂,幾年前不是蠻族投降麽,他受降完也就返京了。”

    言書月若有所思。

    “誒,我倒是聽過一個有意思的事。”紫玉畢竟是在市井裏混大的,各路八卦耳熟能詳,“肅親王的母妃就是南蠻羌族人,戎盧部落首領的妹妹。您說,咱們陛下叫他去平亂,安的什麽心思?”

    “明著曆練,暗裏試探。”書辭豎起拇指,“高,這招夠狠。”

    言書月自個兒琢磨了片刻,湊過來,“那街上那麽熱鬧,人來人往的,是為了什麽?”

    紫玉理所當然的迴答:“為了躲他呀。”

    她講得繪聲繪色,連說帶比劃:“你們是不知道,肅親王殺起人來那叫一個毛骨悚然,別說蠻族,自己人聽了都害怕。尤其是他審問人的手段——流點血見點骨頭都是小菜一碟的,簡直和詔獄有得一拚。”

    東長安街上,肅親王府內。

    暗牢裏氣息潮濕,終年彌漫著一股散不開的腥味,鐵質的邢床上躺著血淋淋的兩個人,慘叫聲此起彼伏。

    沈懌坐在對麵的圈椅內,神色如常地喝茶。

    一波油煎下去,命不至於丟,受刑的時候卻是極其痛苦的,他把杯子放下,不緊不慢地開口:“都是在我手下辦過事的人,多餘的話我也不問了,是要交代還是要繼續?”

    兩人傷得都不輕,幾乎沒一塊好肉,其中一個咬牙不吱聲,另一個艱難地抬起頭:“王爺,屬下……真的是……冤枉。”

    他靠迴椅子上,端起茶杯接著喝,左右的人會意,利索地將說話那人的衣服扒了個精光,迎頭一盆滾水往下澆。

    滋滋的熱氣直往外冒,鐵刷子寒光森森閃爍,這是東廠有名的刷洗,人人談之色變。

    旁邊那個看得不住發抖,偏偏眼睛還被人扳開,就是要叫他瞧個真切。

    這刷子一下去,上麵那層皮瞬間剝落,受刑的人還沒喊疼,另外那個先挨不住。

    “王爺、王爺,我說,我說……”

    “你閉嘴!”受刑之人疼得倒抽冷氣,還不忘嗬斥他,“敢出賣主上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沈懌執杯的手一頓,抬起眼皮冷聲道:“這麽說,不能出賣他,就可以出賣我?”

    他衝那人頷首:“你說,我可以饒你一命。”

    在同伴地罵聲裏,那人咽了口唾沫:“迴王爺……是、是肖大人。”

    而今朝野上下隻有一人姓肖,他雖沒說出此人名字,在場的卻都心知肚明。

    內閣首輔肖雲和,這個人權傾朝野,位高權重,脾性是出了名的古怪,全京城裏若沈懌排第一,那這個第二必然非他莫屬。

    當今皇帝性情溫和,儒雅仁慈,肖雲和又深得其信任,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眼下他來這麽一招,不知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再審下去估計也問不出結果,沈懌理了理袍子站起身,路過牢房時腳步微滯,低低撂下話。

    “最好別讓他落在我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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