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天煞孤星

    阮蓁哭累了便被方嬤嬤抱去了碧紗櫥裏睡覺,老太君看著小孫女兒走了這才騰出空來同霍成說話。

    “你外祖身子可還好?”

    提起定國公,霍成眼中有了些微變化,如古井微瀾,微微頷首道:“外祖身體一直很好。”

    豈止是好,一得空就抓著他比武,輸了便耍賴不認。

    “那便好。”

    老太君一時又想起當年之事,不由長歎一聲。

    如今大奕尚且在世的幾位國公爺大都是當年隨著先帝打天下時的功臣,並肩作戰近十年,情同手足。隻是後來先帝登基後,聽信讒言疑心信國公有不臣之心,為證清白,信國公衝動之下自刎。

    雖然先帝不久後查明真相,還下了罪己詔,以示悔恨之心,可是斯人已去,定國公為此與先帝割袍斷義,並一怒之下去了北疆,賭咒發誓此生絕不再踏進鄴城一步。

    此後數十年,定國公果真再沒迴過鄴城。

    隻是,他守住了自己的誓言,卻對不起自己那早逝的女兒和這唯一的外孫。

    老太君憐愛地看著霍成,問道:“我記得,你轉過年就該十五歲了?”

    “是。”霍成道。

    “過得可真快……”老太君感慨。

    早在霍成迴鄴城之初,定國公便著人送來一封信,囑托老太君為霍成的婚事費心。

    若單論霍成的出身,鄴城恐怕沒有女子不想嫁他的,隻是他身上還背著個“不詳之人”的傳言——

    當年霍成的母親懷他的時候便曾有道士上門,為他批命,短短八字“天煞孤星,孤鸞寡宿”,他父親自然不信,當即命人將那道士打了出去,隨後更是查清那道士乃是被人買通,那八字批言自然也是一派胡言。

    然而幾月之後,霍成出生之時母親難產而亡,未及滿月父親戰死沙場……

    接連發生的事讓霍成在世人眼中當真成了天煞孤星,可笑盧陽伯刀山劍雨裏走過來的,竟會被一個小小的傳言嚇住,對這個孫兒不聞不問,任由下人苛待欺淩,一直到霍成六歲被定國公派人接走……

    老太君細細打量著霍成,見他鐵麵劍眉,目若朗星,端坐在梨木圈椅上身姿挺拔,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劍,老太君暗暗點頭,隨即又皺眉。

    這孩子身上殺氣太重,情緣太薄,一般的姑娘家怕是連看他一眼都不敢,更遑論

    談婚論嫁?

    隻能是慢慢相看著了。

    打定主意,老太君問道:“何時迴北疆?”

    “下月中旬。”

    霍成來鄴城前,定國公勒令他要在鄴城待夠三個月,如今算來滿打滿算不過兩個月,是以他還要再留上一個月。

    老太君聞言略微擰眉,“竟是連年都過不了……”

    隨即又舒展了眉頭,道:“也是應該的,恰能趕在年前迴去陪你外祖過年。”

    阮婉怡趴在床上,隔著四扇黑漆牙雕走百病屏風將王氏和阮滔的爭執聽得清清楚楚。她聽到阮滔一進門就怒氣衝衝地罵她不懂事,王氏在一旁求他小聲些,他便開始罵王氏,什麽難聽的話都往她身上罵,罵她尖酸刻薄,教出來的女兒和她一樣……王氏平日即便再難纏,在阮滔麵前也隻是個女人,被他罵了幾句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低聲為阮婉怡開脫……

    背上火辣辣的疼,阮婉怡疼得嗆出了眼淚,又不敢哭出聲來,就把頭埋在被子裏咬著手嗚咽,耳邊是阮滔帶著怒氣的指責、王氏隱忍的哭泣……

    阮婉怡慢慢有些累了,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最後聽到的動靜是阮滔摔上門的聲音。

    她那十天沒迴過家的爹爹,十天來第一次露麵就是把她和阿娘狠狠地罵了一頓……

    阮婉怡醒來的時候才是傍晚。

    王氏坐在她床邊哭,她的姐姐阮婉然扶著王氏的胳膊跟她說話:“阿娘,我以前就跟你說過,妹妹心思太淺,讓你好好教教她,你不聽,如今哭又有什麽用?倒不如打起精神來往前看,日子還長著呢……”

    阮婉然穿著淺杏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交領長襖,粉紫下裙,梳垂鬟分髾髻,斜插一隻茉莉白玉釵,端的是弱柳扶風,我見猶憐。

    王氏前半生最驕傲的便是生了這個大女兒,阮婉然自小就爭氣,琴棋書畫女工儀態,都是拔尖兒的,隻礙於父親是庶出,母親又是個商戶之女,當初沒少被人明裏暗裏的恥笑排擠,可沒兩年,阮婉然就為自己謀了個好名聲,如今說起這位阮府三姑娘,那些夫人們大都是要稱讚一句“溫婉秀美”的。

    阮婉怡跟這個姐姐感情深厚,睜眼看見她,一時間委屈又湧上心頭,流著眼淚叫她:“姐姐……”

    當年王氏懷阮婉怡和阮成輝的時候,阮婉然已經五歲,她時常貼著王氏的肚子聽裏麵的動靜,滿心歡喜地猜測著阿娘肚子裏的是個弟弟還是妹妹,後來王氏產

    下一對龍鳳胎,阮婉然一下子有了弟弟又有了妹妹,別提有多高興了。

    阮婉然一直很疼這一對弟弟妹妹,知道阮婉怡受了委屈,她自然是心疼的,摸了摸阮婉怡的發頂,柔聲細語地安慰她:“姐姐知道你受了委屈,沒事,都過去了……背上還疼不疼?”

    自然是疼的。阮婉怡點頭。

    “疼就對了。”阮婉然摸著妹妹的臉,為她抹去眼角的淚珠,“你記住,這一次被老太君責罰,誰也怨不得,要怨就怨你自己太蠢……”

    “婉然!”王氏叫她:“你妹妹還受著傷呢……”

    阮婉然看了眼王氏,“阿娘你別說話。”

    若這件事讓她來做,她有不下十種法子可以讓阮蓁難過,而妹妹偏偏選了最蠢的法子,沒把阮蓁怎麽樣反倒是自己得了一頓罰。

    刁蠻任性又沒有心機,在阮婉然看來,這就是蠢。

    “現在姐姐問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嗎?”

    阮婉怡想起老太君壽宴上的窘迫難堪,想起梅林裏的歇斯底裏,想起阮滔罵王氏的話,還有背上一動就撕心裂肺的疼……

    阮婉怡低著頭笑了,“姐姐說的對,是我太蠢……”

    王氏看著小女兒的笑,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太一樣了。

    當晚,阮蓁發起了熱,來勢洶洶,整張臉都燒得通紅。老太君命人拿著她的腰牌連夜進宮請了禦醫,忙活了一晚上,臨到天明阮蓁才退了燒,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守了一晚上,劉氏雙眼熬得通紅,阮澤看了心疼,親了親她姣好的側臉,溫聲道:“柔兒,去睡一會兒吧,囡囡這有我守著。”

    臨近年關,府衙就要停印,這幾日事務便格外多些,阮澤時常忙到燈燭初上才迴府,隻是昨晚阮蓁都燒迷糊了,阮澤哪裏能放下心去府衙辦事,便命人替他告了假,與劉氏一道守著小女兒。

    天色大亮的時候,劉氏到底是撐不住了,趴在阮蓁床邊睡去。阮澤打橫抱起妻子,將她輕輕安置在床上,和女兒並排躺著。

    剛直起身,劉氏身邊的大丫鬟念夏輕手輕腳的走進來,不情不願道:“三爺,二夫人帶著四姑娘來了,說是來賠罪的。”

    念夏心裏不忿的很,雖說昨天的事四姑娘也挨了一頓打,身上的傷沒有一個月是好不全的,可是那到底是皮外傷,搽上藥便沒什麽大礙了,可她們五姑娘呢?

    五姑娘身子孱弱是闔府皆知

    的事,老太君和幾位爺都小心翼翼地捧著疼著,至於禦醫當年說的“五姑娘隻怕是活不過十歲”,這句話更是瞞得緊緊的,生怕五姑娘知道了再出什麽差錯。這位四姑娘可倒好,一個不高興把闔府上下瞞了五六年的事一股腦兒全倒給五姑娘聽了。

    這下好了,她自個兒倒是高興了,隻可憐了她們五姑娘,這一年好容易養出了點底子,氣血也好了些,這一折騰,又全沒了……

    虧得五姑娘還要叫她一聲“四姐姐”呢,她就這麽恨不得五姑娘去死!

    阮澤聽了念夏的話麵上亦有些不虞,隻是到底還是要顧念著阮滔,沉聲應了,轉頭往外走,和正進門的阮成鈺打了個照麵。

    阮成鈺昨晚等到禦醫走了才睡下,這一清醒立即又到竹肅齋來了,路上遇到王氏她們,一路上都沒給好臉色。

    事實上,若不是顧忌著王氏是長輩,阮成鈺打人的心都有了。

    “看著點囡囡,醒了就叫人。”阮澤囑咐了兩句。

    阮成鈺應下,快步走到床前,搓熱了手才在阮蓁額頭上輕輕一貼。

    他來時已從丫鬟口中得知妹妹已經退燒,可到底還是自己親手感知才能放心。

    阮婉怡就跪在廊廡下,她身上還帶著傷,唇色有些蒼白,搖搖欲墜地跪著,瞧著可憐極了。

    阮澤淡淡掃她一眼就別過眼,也不請王氏進去,就站在門前問她:“二嫂這是幹什麽?”

    王氏語氣中帶著討好,小心地看著他的臉色道:“囡囡可好些了?”

    阮府之中,老太君最受人敬重,大老爺阮淵最有威懾力,但王氏最顧忌也最不敢招惹的卻是這位三老爺阮澤,他瞧著溫文爾雅,是個翩翩君子,可實際上他像極了當年的老侯爺,不動聲色間就能致人死地。

    王氏想起前些年阮澤奉旨南下巡查,各地的官員都卯足了勁兒討好他,阮澤也是來者不拒,和他們稱兄道弟和睦非常。迴到鄴城卻是一封奏折上呈天聽,把哪個官員貪墨,哪個徇私舞弊,哪個草菅人命,哪個狎.妓,說得清清楚楚,從那時候起,才沒人敢小瞧了這位年紀輕輕的侯爺。

    王氏不怕阮澤遷怒自己母子三人,她知道阮澤到底還是要顧念著和阮滔的兄弟之情的,她隻怕阮澤把怒火發到她娘家人身上。王氏一族這兩年才憑著她和侯府的關係做了皇商,將將起步,若是出了什麽岔子,她不知要如何麵對家中的老父老母和兄長。

    “勞二嫂費心,

    已經退燒了。”阮澤道。

    王氏鬆了一口氣,又聽他道:“既然如此,二嫂就帶怡姐兒迴去吧。”

    “這哪能?”王氏忙不迭擺手。

    阮婉怡接著王氏的話,說:“什麽時候五妹妹醒了,我就什麽時候起,三叔不必管我。”

    阮澤深深看了王氏一眼,冷聲道:“該罰的娘昨天已經罰過,二嫂放心,我不會再多做什麽,對王家,對你,都是。”

    王氏沒想到阮澤竟看出來她的想法,話已至此,再多說便是她不識好歹了,便扶起阮婉怡,母女倆灰溜溜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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