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司膳局秘製的炮鵝果然肉酥骨爛,肥而不膩;宮中珍藏的千裏醉也是清冽香醇,入口綿軟,但飽享了口福的蕭錦初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準確點說,她出宮時的神情已經可以用如喪考妣來形容,直把宮門口的侍衛嚇了一跳,險些以為又出了什麽大案。

    且這樣悲憤的心情一直延續到了第二日上朝,原本想找她打聽華林園一案端底的同僚們,見著這一副尊容,也不敢輕易動問,倒是給她省了不少口舌。

    雖然不方便找蕭將軍,但還有蔣禦史啊,朝中有不少官員家中也有子弟參加了宴會的。此時不免三五成群,議論紛紛。

    蕭錦初冷眼旁觀,深感這個朝堂與酒館茶肆也差不了多少了。

    這個情形一直持續到了皇帝升座,大家肯偃旗息鼓倒也不是因為怕禦前失儀。不能私下議論,大家還可以俱本上奏嘛。

    乃是因為皇帝甫一上朝就出了個大招,叫朝臣們一時有些暈,視線就從華林案上頭轉了開來。而這樁事偏偏與蕭錦初也是脫不開關係,正是她封爵之事。

    之前說了,此事從年前蕭將軍還未班師迴朝就開始吵了,一直到如今年也過完了,還沒個結果。

    於是,聖人表示不用再議了,他老人家主意已定,你們隻管聽著就行。

    斬首幾何,功勳幾轉,軍功冊上記得明明白白。按功當封侯,聖人直接拍了板,封地就定在新平,食邑三千戶。

    本想冒頭的大臣,結果一聽封地所在又集體縮了迴去。這新平可不是什麽良善地界,打前朝起一直烽火不斷,嚴重時更是燒成一片白地,千裏焦土。既然蕭錦初能打,便封給了她也無妨,還省了朝廷好些力氣。

    至於女子封侯這等有悖常理的之事情,沒見謝丞相都不開口麽。傅太尉據說傷心過度今天告了假。尚書令與鄭廷尉一貫就站在皇帝一邊的,禦史台蕭中丞老病,十日裏倒有七日上不得朝,最刺頭的蔣禦史今天偏偏一言不發。

    餘下的這些大臣們暗自盤算了一迴,深以為既然聖意已決,他們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老唱反調。橫豎不過是一介武夫,不,是武婦,能有什麽作為,完全不足為慮。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蕭錦初這新平侯的名份就此定了下來。皇帝當場令中書擬旨,在京中賜府邸,並車馬儀仗等,又要追贈父祖,樁樁件件都需要人去辦。

    至於華林案的八卦,不好意思,陛下不是派人查了嘛。暫時又沒

    個結果,還是先把自己這一攤的活幹完了再說吧!

    蕭將軍從此又成了蕭侯,真是可喜可賀。那些同僚們也顧不得她麵色難看了,紛紛鬧著要她請流水席。

    一片祥和的氣氛中,惟有尚書令結結實實地歎了口氣。蕭錦初今後不光是手裏有兵,掌上有權,還有爵位。

    安素深覺,要給她招個女婿,實在不比給公主找駙馬來得輕鬆。做了駙馬,頂多也就是在家裏受些氣。娶了蕭侯爺,萬一夫妻倆鬧起脾氣來,那真是躲都沒法躲,藏也沒地藏,隻剩束手就擒的命了。

    蕭錦初卻沒想那麽多,封侯的事於她算是無可不可。有固然很好,沒有她就繼續做她的將軍,不差什麽的。

    她正盤算著自己該不該去太尉府吊唁一迴。那傅五郎並未出仕,本當不得她這個征東將軍上門致哀。但於情,他總是因為自個才參加了這個宴會,送了性命。要是不去,總顯得有些涼薄。

    待散了朝,蕭錦初好不容易與眾位同僚們約了過兩日設宴慶祝,才總算脫出了身。正打算找安素請教一二,這類人情世故她一向不大熟練,要不就找她師兄,要不就是問安素。至於蔣澄,人憎鬼厭還不如她呢!

    卻偏偏撞上了一個小校,也來尋尚書令。她就起了幾分好奇:“我看你有些眼熟,好像是虎賁手下的?”

    “將軍好記性,屬下正是奉虎賁之命來請尚書令的。”那小校也乖覺,知道蕭將軍不好得罪,當下把來意說了。

    蕭錦初一旦好奇起來,腦子就轉得十分快。按理虎賁守宮禁,與尚書令是不大相幹的。齊翔這時候派人來尋,多半是有什麽不好處置的事情。眼下稱得上最不好處置的也隻得一樣,就是各方麵都盯得很緊的那樁命案。

    於是,她做出了一派隨意而和藹的態度問道:“可是傅五郎那邊出了什麽問題?”

    小校不防有詐,隻以為蕭將軍替自家虎賁操心,不禁生出一片感激之情:“可不是,自接了這麽個事,虎賁就沒睡過覺,當真勞心勞力。偏偏司藥局又出了幺蛾子,竟說是驗不出死因。”

    “驗不出死因?”蕭錦初的興趣更濃了。

    小校愁眉苦臉地點點頭,“是啊,幾位禦醫驗了,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話順利套出來了,蕭錦初拍拍小校的肩膀,完全就是一個關懷同僚,並且連同僚下屬也一並關心了的形象。“不必擔心,你且在這裏等一等,尚書令一會就出來。”

    然後,這位關懷同僚的新平侯,她腳底一抹油,溜了。我們有理由相信,她不大可能乖乖迴府去,而是另有目的。

    可惜,有句老話說得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蕭錦初這隻螳螂剛走了沒幾步,就叫蔣澄這隻黃雀給攔了下來。

    “方才就見你鬼鬼祟祟的,準備上哪去?”

    “我也覺得奇怪,怎麽哪都有你事呢?”蕭錦初覺得自己與蔣澄多半是八字不大合,但凡撞上就沒什麽好事。

    “也沒什麽,好奇之心,人人皆有。”蔣禦史一笑起來,越發像個紈絝公子。

    惹得蕭錦初也是越發地牙癢癢:“那你可得小心了,要知道禍福無門,惟人自找。”

    蔣澄那雙狐狸眼微微一轉,破天荒地沒有反駁,而是擺出了息事寧人的架勢。“新平侯位高權重,行蹤自然不是我一個小小的禦史能管的。既然如此,就不打攪了!”

    “慢著……”蕭錦初可不信他就這麽認輸,八成是準備暗地裏壞她的事呢!這人實在陰險,有什麽恩怨從不擺在明麵上,慣會暗箭傷人。

    打定了主意,蕭將軍認為自己不妨大方一點,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告訴你也無妨,我剛聽說傅五的案子出了點蹊蹺,就打算去找齊翔問一問。”

    “我看你昨天對這案子可是沒什麽興趣。”蔣澄挑了挑眉,持著保留的態度。

    蕭錦初自然看出來了,隻覺得這個人大約是做禦史做得傻了,見著什麽都要先質疑三分,著實不是什麽好習慣。“若是死因驗出來了,我自然不感興趣;現在驗不出,我的興趣就來了。”

    正如蕭將軍覺得蔣禦史有病,蔣禦史對於蕭將軍這個自尋煩惱的勁頭同樣不解,幸好這並不妨礙他的盤算。

    華林園的案子隻是個引子,卻牽動著朝堂上各方的勢力。既然卷進了這個漩渦中,為何不看得清楚一些呢?

    蔣澄整了整衣冠,端出一派斯文態度。“經你這一說,我也有了些興趣,不妨同往!”

    於是,這兩個人就此滿懷著對方深深的誤會,踏上了去往醴泉殿的禦道。

    醴泉殿乃是華林園中的一處殿閣,本是作湯沐之用,因聖人不喜奢華,一直都空置著。此次事發突然,就將傅玉的屍首暫時存放在這。

    蕭錦初是個女子,又曾得了聖人的親許可隨時入宮,這宮禁對她是不大管用的。蔣澄就有些尷尬,幸虧他在禦前也是有臉麵的人,再有前日

    赴宴的腰牌還沒繳迴去,否則可能就得在宿敵麵前落個小難看。

    一路行到醴泉殿門口,還未見著人影,卻聽見一陣辯論聲先傳了出來。

    對於偷聽這個事情,蕭錦初從小到大都是個中翹楚,三兩下就在找到個極合適的位置,拽著蔣澄閃了過去。

    這個所謂的合適位子就是緊挨著殿閣生長的一株合歡樹上,注意了,是樹上!

    蔣澄一介翩翩公子,從小熟讀經史,出入坐行都無比合乎典範。不要說爬樹,就連這麽個念頭都從沒生出來過,此時自然隻能對著已經三兩下就爬到了離窗戶最近那根枝椏的蕭錦初瞪眼。

    這株合歡大概是前朝就種下的,粗壯得一人都環抱不下。蕭錦初敲了敲所在的枝幹,很是滿意它的牢固度,就準備把同謀一並接上來,正瞧見蔣澄在下邊運氣。

    “手給我!”這下真是把蕭錦初笑得前仰後合,虧她還記著沒發出聲音。等笑夠了,才終於良心發現朝樹下伸了把手。

    蔣澄這迴卻極有骨氣,寧可站在牆跟處聽壁角,說什麽也不肯與這個爬樹的野人為伍。

    蕭錦初也不管他,她揀的這個位置可算是天時地利人合,照著兵書挑都沒有這麽巧的。恰對著窗欞,居高臨下,殿內的場景一覽無餘。

    “我等鑽研醫術也有數十載了,卻沒見過銀針也驗不出的毒物,這位郎君敢是鄙薄我等見識短淺嗎?”

    說話的是一個穿赭石色長衫的老者,蕭錦初估摸著大約是司藥局供奉。

    果然,下一刻,一身靛色襴衫的青年男子拱了拱手:“許奉禦嚴重了,在下不過是提出一些可能。有眾位前輩在此,小子安敢造次。”

    說這句話時,他往後小退了一步,蕭錦初剛好能看見他的側臉。

    該怎麽說呢?蕭錦初生平見過的男子很多,安素溫文爾雅,蔣澄玩世不恭,齊皋沉默厚重,乃至於她的那些同袍,軍營中成千上萬的男兒。

    但這個人不同,傅五郎有如玉之名,然而在他麵前恐怕也隻能被比作一塊石頭。

    “醫者,最緊要就是謹言慎行。死者雖然唇帶烏紫,然而銀針探了喉、腹,均不見變色,怎麽敢隨便說是毒物呢?”許奉禦在司藥局伺候了多年,性格最是一板一眼。

    “那依著你的意思,這傅玉到底是怎麽死的?”齊翔先急了,這個案子他是擔著幹係的,朝野上下都瞧著,實在是壓力不小。“司藥局也驗了半日了

    ,總得有個準話吧!你們要有能耐,我何至於要請了楚七郎過來。”

    許奉禦被一通搶白,臉色漸漸紫脹,偏偏又拿不出什麽話去駁,隻得向前揖了一禮:“老朽無能,請陛下治罪!”

    “臣等亦有罪……”他身後,幾個同是司藥局的藥丞都是滿麵愧色,紛紛出列請罪。

    蕭錦初循著看過去,這才發現她家師兄的身影。因有屍首在,怕衝犯了聖駕,特在他的坐席外頭設了一張描金孔雀圍屏。

    來不及琢磨這尊大神怎麽鎮在了此地,蕭錦初下意識就縮了一下,哪怕明知道這個角度他是怎麽都瞧不見她的,心先虛了。

    蕭錦初隻好歸結為當年太過調皮不好好念書,被師兄鎮壓出了陰影。

    “既司藥局已然無計可施,如此,楚七郎可有良策?”雖然氣候頗寒,為防異味室內仍熏了龍腦香。皇帝下朝後換了身紺紫銀邊的長衫,哪怕隻是隨意往憑幾上一靠,端的風姿無雙。

    被稱為楚七郎的男子背脊挺得筆直,麵向君上行了一個大禮,沉聲道:“向瀾不才,懇請陛下準許,剖屍驗之。”

    “不可!”此言一出,不管是禦醫還是齊翔,被嚇得齊齊喊出聲來,場麵頓時一轉。連蕭錦初都暗暗咂舌,這個楚向瀾,膽子可真不小啊!

    縱使齊翔再想破案,也從來沒敢打剖屍的主意。從來人死為大,傅太尉失了愛孫聽說已經臥床不起。要是知道連全屍都落不下,還不生啃了他。“此非常法,不可輕啟。”

    “從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更何況死後戮屍,其心可誅。”許奉禦就更不客氣了,隻差一口唾沫噴到楚七臉上。

    這還是與傅玉毫無幹係的人,倘使傅家人在場,恐怕與他拚命的心思也有了。

    然而楚向瀾卻隻是一臉淡然,仿若周邊種種外物,渾然不相幹般。“虎賁方才也說了非常法,但要查明真相,唯有此途。”

    不管怎麽說,蕭錦初都很佩服這位壯士,敢在禦前進言毫不退避,也實非常人。但論世情,許奉禦的話才是正理。這要傳揚出去不是出格,簡直就是駭人聽聞。

    然而就此草草結案,勢必也要惹起諸多揣測懷疑。蕭錦初想了又想,隻覺得左右為難,怎麽處置都是兇險,不禁為師兄鞠了一把汗。

    作者有話要說:努力繼續~好像有點像懸疑靠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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