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輪弓箭放過,對麵站著的人倒了一半。

    實在是這樣的距離,對訓練有素的羽林衛而言,太沒有挑戰性了。若這樣都射不中,那他們也沒有資格被選進來了。

    “趙瑾之!”許天師氣得眼都紅了,“你這是在自尋死路!”

    他自覺對人心的把握是十分準確的,走到趙瑾之這個地步,往上其實已經沒有多少路可走了。反倒是稍有行事不當,就可能會引來皇室的覬覦。這種世家子弟行事都不可能無所顧忌,畢竟要考慮整個家族。何況趙瑾之如今又是這樣的處境,隻會更加小心。

    隻要趙瑾之不敢殺死自己,那麽許天師就有把握在迴京之前不停的影響他。就算影響不到他,也能影響到他身邊的人,或許能夠覓得逃離的機會。甚至哪怕一直不能逃走,迴京之後,他也自有手段說服虞景,保住自己的性命。

    卻不料此人不按常理出牌,居然連他有什麽籌碼和底牌都不聽,便直接命人射殺!

    不過許天師念頭一轉,也明白了趙瑾之的意思。想來就是怕聽了之後會猶豫,這才索性不聽。到時候皇帝麵前隻要說是意外射殺,誰能奈他何?皇帝就算心有忌憚,但他畢竟是立了功,也不可能真的如何。而一些不痛不癢的懲罰,對趙瑾之而言,既不傷筋動骨,自然也沒什麽可怕的。

    見趙瑾之根本不理會他的話,繼續命人放箭。許天師立刻揚聲道,“隻要你停止放箭,我就告訴你宮中哪些人是——啊!”

    卻是聽見他喊話,察覺他的目的,趙瑾之索性親自張弓搭箭,射了過去。他的箭術可百步穿楊,何況是射那麽大一個人?若非許天師身後的人機警,及時將他拉開,隻怕就交代在這裏了。饒是如此,手臂上也中了一箭。

    “你若能交出福王謀逆的罪證,倒還能保住一條性命。”趙瑾之放下弓箭,平靜地看著他道。

    許天師眉頭一跳,知道自己攻心的辦法徹底失效了。

    趙瑾之太冷靜了,而且意誌堅定,並不是那麽容易挑動的人。甚至他不但沒有中計,還反過來將了自己一軍。

    其實言語交鋒這種事,看起來玄妙,說穿了也不過就是一種氣勢上的爭鬥罷了。

    他直接指出趙瑾之如今的處境,讓他心生忌憚,不敢對自己動手。在趙瑾之動手之後,更是打算拋出一部分秘密,讓他陷入被動之中。畢竟隻要自己有開口的想法,眾目睽睽之下,他趙瑾之若當真動

    手,那就犯了忌諱。

    但趙瑾之並不束手就擒,而是反過來直接挑明了福王的名字。如此一來,反倒是許天師自己陷入被動。

    他是福王的人,想來如今該知道的人應該都知道了。但這一點,許天師自己是絕不可能承認的。他可以說出一部分“秘密”來保全自己和身邊這些人,但另一些事,卻是不能坐實的。哪怕人人都知道,但他絕不能承認自己背後站著的是福王,甚至連這兩個字都不能提。

    福王本人如今坐鎮皇陵,其實是置身事外的,哪怕有再多懷疑,但沒有證據,皇帝就不能奈何他。因為他畢竟是叔王,朝堂上下甚至四海之內那麽多眼睛盯著呢!

    可一旦自己開口提到他的名字,就等於主動將證據送到了趙瑾之手中,陷福王於不義。

    但如果不提福王二字,避開趙瑾之的話頭,也等於是放棄了這個報名的機會。如此一來,趙瑾之反倒占據了主動:你看,是他不肯認罪我才下手的。這話到了皇帝麵前,也說得過去。

    不愧是趙訓的孫子……大抵因為最初見麵的時候對方隻是個小孩子,雖然有神童之名,但後來便徹底淪落了,所以一開始,許天師並沒有當真將趙瑾之看在眼裏。

    尤其是趙瑾之身邊還有一個清薇在。清薇本身能力出眾,趙瑾之又對她全力支持,不爭鋒芒,以至於完全被她蓋過,造成了一種視覺上的盲點,讓人很難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然而仔細想想,不說別的,單說能夠娶到清薇這件事,就足以說明趙瑾之的不同之處。那可是皇帝都想留在宮中的人物。而且……畢竟是趙訓的孫子啊,他父親還是趙定遠,那也是個驚才絕豔的人物,若非他早逝,如今朝堂之上,豈有旁人立錐之地?

    一步錯步步錯,就因為稍微看低趙瑾之,一來沒有料到他竟敢在這個季節裏,風雪之中領軍出關,二來沒想到他如此冷靜急智,居然半分不落陷阱,這會兒許天師反倒有些進退不得之意。

    不過他也是個有決斷的,見事不可為,便立刻下令,“突圍!”

    若能說動趙瑾之,用更和平的方式解決此事,許天師不介意帶著人投降,暫時做一段時間的階下囚,畢竟形勢如此,他也不會因為身份和臉麵誤事。但既然此路不通,許天師也不會就此束手就擒。

    想留下他,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今日或許他身邊這些人一個都逃不出去,但卻也要給趙瑾之製造些麻煩才好。

    所以他的命令是

    突圍,但卻選擇了從趙瑾之這個方向突進。若能拚死一搏,趁亂將趙瑾之殺死,那麽即便自己留在這裏,這一次也不算是失敗了。

    這一點不單是許天師知道,他身邊這些人也很清楚。若是別的地方,他們或許還能趁亂突圍出去逃走,但這茫茫雪原之上根本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趙瑾之隻要帶人緊追不放,將他們留下是遲早的事。既然如此,自然要殺個夠本!

    好在趙瑾之帶出來的也是精銳,而且數量遠超對麵。雖說實力上肯定會有較大的差距,但隻要將他們單個分隔開來,也就不足為懼了。

    至於他自己,則是攔住了許天師。

    此人他必要親手斬之!

    許天師畢竟年紀大了,而且習練的功夫偏向於養生,在戰鬥上自然遠比不上趙瑾之,再加上一條手臂方才被趙瑾之射傷,行動不便,因此很快就落入了下風。雖然他也給趙瑾之添了不少傷口,但最後趙瑾之的劍還是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趙瑾之一時沒有下手,許天師以為他尚在猶豫,立刻開口,“老道……”

    他不開口還好,趙瑾之能仔細的衡量一下利弊,但他一開口,趙瑾之就想起此人百般算計自己與清薇,這樣的禍害絕不能留!於是劍鋒一轉,從許天師喉嚨處抹過。

    餘下的話被卡在嗓子裏,許天師瞪著眼睛,隻徒勞的發出了“嗬嗬”的幾聲,然後就栽倒了下去。

    “你的話太多了。”趙瑾之挽了個劍花,將上麵的血珠甩掉,然後才收劍迴鞘。

    其實他的確有許多事還想問清楚,但一來就算許天師活著,也未必會對自己說實話,這些問題未必就能得到解答。二來這人實在是太危險,留下來的隱患遠比好處更大。留下他,自己將來恐怕都要寢食難安了。

    他將劍收好,上前幾步,打算將屍體收起來。此人畢竟是福王身邊的謀士,留著屍身也算是給皇帝一個交代。

    才這麽想著,就聽得遠遠的傳來喊聲,“冠軍侯,劍下留人!”

    趙瑾之心頭一跳,轉頭朝那個方向看去。遠遠的有數個黑點正飛速朝這邊而來,離得近了,便能看出是一隊騎兵,而他們身上所著的甲胄……趙瑾之握著劍的手微微一頓,那是內衛的裝扮。

    虞景所派的人終於來了。

    趙瑾之下意識的轉頭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這一瞬間,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慶幸,若非自己下手痛快,再讓許天師多說幾句話,還真有

    可能就此被他掙出性命來!

    好在現在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而且是在對方出聲之前。趙瑾之如此一想,便放鬆下來,越上馬背,去迎接來人。

    “冠軍侯,那許天師……”見了麵之後,對方甚至未及寒暄,便一臉急切的問道。

    他們是虞景派來援救趙瑾之的,本以為趙瑾之尚在固守撫州,所以先去了那邊。哪知到了地方,才知道趙瑾之居然已經夤夜出城,甚至打算出關!隻好又追到這邊來。畢竟虞景給他們的命令,首先就是保證趙瑾之的安全,剩下的都是其次。

    好不容易馬不停蹄的追了一日,趕上了羽林衛的隊伍,卻又得知趙瑾之帶著人前來捉拿許天師。此事知道的人不少,而內衛的身份畢竟不同其他,因此很快探聽到了具體是怎麽迴事。許天師這樣一個關鍵人物,他們自然也不能放過。於是雖然這一路追過來已是人困馬乏,但還是急急趕了過來。

    遠遠的就看到了戰鬥場麵,為首之人連忙出聲製止。哪知趕到近前,還沒等問題問完,就順著趙瑾之的視線看到了地上的屍體。

    “逆賊意圖反抗,已經斃命。”趙瑾之道。

    那人麵上戴著盔甲,所以趙瑾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從他深吸了好幾口氣來平複情緒上看,此事必定讓他十分光火。然而他出聲之前許天師就已經死了,看到的人也不少,趙瑾之也不擔心他會做什麽。

    果然,沉默片刻之後,對方並沒有就此發表意見,而是看向還在戰鬥的幾處,“盡量將剩下的人活捉!”

    這一次趙瑾之很給麵子,立刻將命令傳達下去。很可惜,這些人明顯是按照死士的標準來培養的,見許天師死了,本來就已經放棄求生,此刻聽說要將他們活捉,索性一個個自己抹了脖子。

    這麽一來,饒是趙瑾之打算厚著臉皮裝傻充愣,也有點兒裝不下去了,隻好將人請到一邊,把自己的打算都說了出來。

    中心思想隻有一個:許天師死了不要緊,胡人那邊肯定還有證據,隻要拿到這些證據,福王那邊也沒辦法推脫了。再說,許天師等人雖然死了,但他們的東西卻還在,裏頭或許會有許多皇帝會感興趣的資料,此行便也不算一無所獲了。

    打掃戰場,率軍迴營。

    因為內衛的到來,所以趙瑾之沒有立刻趕路,而是讓軍隊暫時駐紮於此,不但這些人需要休息,自己帶出去的隊伍也有傷亡,就連趙瑾之自己身上也帶著傷,須得修養一番,再繼續拔

    營趕路。

    十日之後,羽林衛這邊也快要承受不住關外的風雪,而且所剩糧草寥寥無幾之時,胡人的隊伍終於帶著劫掠而來的財貨女子姍姍來遲,被他們堵了個正著。

    ……

    清薇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來時還是覺得渾身酸痛,哪兒都不舒服。

    她知道,這是因為自己最近透支了太多的精神和體力,身體快要堅持不住了。好在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便能安下心來修養一陣子。

    所以她沒有對外宣布自己已經醒過來的消息,就連宮裏來人傳信,也讓陳管家直接擋了迴去。每日隻靜下心來安心休養,此外便將心思都放在了女兒身上。

    這孩子的運氣不太好,早產出生已是先天不足,偏偏清薇這個當娘的當時也顧不上她,好在奶娘和照管的人都是提前選定的,清薇隻得空了看一眼,倒也還能堅持。後來趙訓知道此事,便主動搬過來,接過了照料孩子的差事。

    他年紀大了,脾氣其實並不怎麽好,但對上這個重孫女,卻是拿出了畢生的耐心,事無巨細都過問到。再加上陳管家和他娘子從旁輔助,總算解決了清薇的後顧之憂。

    但畢竟是親生的女兒,還是在這般患難的時候出生,幾乎拚卻性命,清薇心中自然也是十分惦記的。如今騰出空兒來,便將大半時間都放在了她身上。

    聽人說,孩子小時候與父母相處的時間少,長大了便也不會太過親近。何況從孩子的成長方麵來看,許多東西都是通過言傳身教學習,隻是讓奶娘帶著,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趙訓見她這段時間極少過問女兒的事,本以為她不太喜歡這個偏偏在這時候降生的孩子。這也不少見,許多女子生孩子時受了苦,心裏對孩子就有了怨氣。加上事情太多顧不上,時間一長,母子情分也就淡了。這會兒見清薇親手照料孩子,做得有模有樣,這才放下心來。

    中間宮中派人過來了幾次,清薇都推說身體不適,並沒有進宮。

    她能做的,便隻到此為止,剩下的事不方便插手,她便也謹守這條底線。莫看虞景此刻派人來請他,想問她的意思,看上去頗為倚重,但等事情過去,他迴想起來時,隻怕心裏又會不痛快。所以清薇不會去觸這個黴頭。反正後麵的事都是按部就班,不會有什麽差錯。

    但她到底還是沒能清閑太久,因為衛夫人親自登門拜訪。

    別人清薇可以推說不見,但衛夫人卻是要

    見一見的。

    事實上,她一直在等對方登門,因為清薇知道,她也是一定會來見自己的。不過,雖然早有預料,但見到衛夫人的時候,清薇還是嚇了一跳。

    因為衛夫人居然換了一身裝扮,寬大的緇衣長袍裹身,頭裹素巾,完全是一副出家女尼的裝扮!隻是尚未落發,應該是要做帶發修行的居士了。但即便如此,也足夠叫人吃驚。

    清薇知道她一直在禮佛,但在清薇看來,這種禮佛,帶著十分濃重的逃避意味。

    衛夫人如此聰明,衛霖又從不防著她,所以那些事,她就算不想知道,也不免會總能看到聽到。隻是她內心不願意承認,所以就一直佯作不知罷了。但這種事能夠瞞得住旁人,又怎麽能騙得過自己?所以她才如此潛心禮佛,仿佛這樣就能洗清罪孽,獲得救贖。

    是的,衛夫人很明白丈夫的所行所為是錯誤的。這也是她最後會選擇讓清薇帶著那些東西離開的根本原因。但她會做出這個決定,並非一時一刻,更不是因為清薇的出現和點醒——其實她一直是清醒的,清薇隻是打破了她一廂情願維持的偽裝,讓她不得不做出選擇而已。

    本質而言,衛夫人的性情的確是如清薇所知的那樣,單純善良。因為她善良,所以她很清楚衛霖做的事有多壞,會帶來多少惡果。但也因為她單純,所以她不願去深想這件事要怎麽解決。衛霖是她的丈夫,為她遮風擋雨、對她溫柔嗬護,他固然對別人壞,但對自己是極好的。所以衛夫人無法選擇,便索性用禮佛來進行逃避。

    但她隻是不去想,不代表不知道。所以當清薇將解決的辦法擺在她麵前時,衛夫人內心的矛盾衝突越發激烈。這時候她看似做出了選擇,但實際上仍舊在逃避。她一方麵將東西給清薇帶走,另一方麵卻又派人去通知丈夫。

    讓上天來決定最後的結果,這就是她的選擇。

    所以清薇原以為衛霖獲罪之後,衛夫人應該會感覺到輕鬆,因為以後她不會再痛苦糾結了。卻不想她竟披上素衣,出家修行了。

    “夫人不必驚詫,這是我欠他的。”見清薇注意到她的裝扮,衛夫人便開口道。

    清薇恍然。她之前分析過衛夫人的心思,但一切都從理智的角度出發。可於衛夫人而言,若是能夠理智的看待這一切,那便也不會是如今這個結局了。

    衛霖是她的丈夫,對衛夫人這樣性情柔弱的女子而言,便是天、是山、是依靠、是歸宿,何況衛霖對她又那麽好,世

    間女子所有關於丈夫的美好想象都能從他身上找到。這樣一個人,她怎麽可能不愛?

    她的視而不見,或許也是因為這份愛。所以當她最終做出的選擇讓衛霖身陷囹圄,也就自然需要有一種方式來“償還”。

    清薇並不讚同她的選擇,從頭到尾都是如此,但心中還是不由生出幾分感慨與觸動。

    她忽然有些思念趙瑾之。

    別人的故事自是別人的故事,每個人都必須要承擔起自己做出的選擇。但有了對比,便越發的顯出趙瑾之的難得。清薇相信,不論遇到什麽樣的事,他們夫妻都能同舟共濟,一起走下去。

    沒有痛苦糾結,也沒有身不由己。

    不過事實證明人是不能誇的,清薇才想著算算日子虞景派過去的人應該已經到了西北,趙瑾之平安之後,很快就能迴轉京城,轉頭就收到了西北的消息,說是冠軍侯放棄撫州城,直接領軍出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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