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特別劃出來的這塊地方,距離長安宮並不遠,之前應該是殿中省的地方,方便有什麽事情,就近便能迴稟給皇帝。由此也可以看出虞景對此事的重視。

    趙瑾之親自將清薇送到門口,對清薇笑道,“之前邱庭波對我說,人手還是不足,如今你來了,我也該去跟他打個招唿。”

    清薇一聽就知道他沒說要來的人是自己,就是要看邱庭波的笑話,於是也但笑不語,跟在趙瑾之身後往裏走。

    這個院子並不大,一進的院子,五間開間。這個天氣裏,自然是門扉緊閉。趙瑾之走到左手邊的房間門口站定,抬手敲門,便聽邱庭波在內問,“是誰?”

    “是我。”趙瑾之開口。

    屋子裏很快傳來動靜,應該是邱庭波在起身,然後腳步聲一路傳來,在門後停下,片刻後門被拉開,邱庭波臉上帶著幾分期待的笑意,“原來是趙將軍,想來是我托你找的人——”

    話說到這裏,他的視線落在了站在趙瑾之身後的清薇身上,於是陡然頓住。

    “不錯,我思來想去,你要做的這件事,非她莫屬,邱大人以為然否?”趙瑾之笑著問。就是在他跟邱庭波你來我往互相看不順眼的那些年,也極少見到他這樣變色的時候,看得趙瑾之十分開心。

    邱庭波也迴過神來,苦笑道,“趙將軍不是在拿我開玩笑吧?合適固然合適,隻是……卻沒辦法跟其他人交代。”

    “邱大人的事,應該隻需要對陛下交代吧。隻要能拿出東西,陛下想必不會過問是怎麽來的。就算知道了,也不會介懷。”清薇聞言,主動開口道。

    邱庭波眉一揚,歎氣道,“旁人我都能拒絕,獨你不能。”說著讓開了自己當著的門扉,道,“進來說話。”

    趙瑾之道,“不必,我隻負責把人送過來,先走了。”

    “你倒是放心。”邱庭波看著他。

    趙瑾之灑然一笑,“我有什麽可不放心的?該擔心的是邱大人吧?”然後轉身便走,半點停留的意思都沒有。

    邱庭波就又歎了一口氣,對清薇道,“我知道了,趙瑾之這是故意給我找麻煩,想看我的笑話呢!不過夫人肯來,我自然倒履相迎!請!”

    清薇微微含笑,邁步進了屋子,不過並不在這一間停留,而是轉入中間的廳堂。一進門就迎上了三張神色各異的臉,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然後同時微微一變。顯然,他

    們本來要關注的對象是新來的同僚,大抵就算不是清薇來,其他人來了,也須得折服了他們,才有資格加入。

    卻沒想到來的竟是個女子,這一下子,各人的臉色就精彩多了。

    其實清薇今天的打扮相當爽利,一身衣裳褲腿和袖口都收得極窄,頭上也沒有戴多餘的飾品,加上她本身性格裏就帶著幾分英氣,看上去也不會讓人覺得違和。但不論如何,至少能看出這是個女子,絕不會認錯。

    “邱大人,”許文濤第一個開口,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視,他甚至連看都不再看清薇,仿佛看一眼就是對他的侮辱似的,隻盯著邱庭波,“這就是你招來的新幫手?”

    “然也!”邱庭波引著清薇進門,這才介紹道,“這位是冠軍侯趙瑾之將軍的夫人,從前在宮中侍奉太後,智計過人。此事我已稟報陛下,往後趙夫人就要與咱們一同共事了。”

    他將皇帝抬出來,其他人縱然臉色不好看,也不能再多言。清薇這才起身道,“往後就要請諸位多擔待了。”

    許文濤道,“該是我等請夫人指教才是。這一次的差事委實十分繁難,我們數人忙碌了那麽久,還是沒什麽進展。邱大人一直說要請個幫手來,咱們日也盼夜也盼,總算是把人盼來,想來不日就能有好消息了。”

    這番話看似是捧著她,但清薇若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有所進展,那這辦事不利的罪名,就要落到她身上的。

    這是要把她架起來烤啊!

    若是平常,清薇不願意輕易與人結怨,肯定會謙遜一番,至少維持著表麵上的客氣,不吃虧也不占便宜。但這會兒她既然決定要直接要快,這會兒便隻謙遜一笑,竟是毫不反駁。

    就連許文濤也不由一愣,準備好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他心裏雖然還有些犯嘀咕,不知道清薇是真的有本事還是故意做樣子,但還是決定謹慎一些,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畢竟邱庭波對她如此推崇,想來也有些本事。

    邱庭波見狀,讓眾人繼續忙碌,才將清薇請到他辦公的房間去說話。他沒料到來的人是清薇,在安排工作之前,自然要先跟清薇談談。

    一進屋,他便歎道,“實不相瞞夫人,其實我請趙將軍幫忙,是想請趙老大人出山。”

    清薇多少也猜到了,畢竟邱庭波和趙瑾之如今的關係雖然已經不像從前那麽劍拔弩張,但畢竟是從小作對的關係,自然不可能有多要好。這種事情上,邱庭波反而請

    托了趙瑾之,自然是有不得不求的理由了。

    而趙訓的能力毋庸置疑,雖然已經不在朝任官,但方方麵麵都還有影響力,加之本人也十分睿智通透,邱庭波想到請他老人家出山,也不令人意外。

    這麽想著,清薇便道,“祖父年紀大了,入冬以來,腿腳更是出了些毛病,行動不便。邱大人放心,若有什麽拿不準的疑難,我自然會登門請教祖父,讓他老人家幫忙把關。”

    邱庭波連忙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有你在,想來也不會有什麽解決不了的疑難了。你看接下來要如何安排?是先看最近送來的資料,還是從頭開始?前頭那些,我們都已經看過了,暫時還沒有發現。”

    清薇略略沉吟,道,“還是從頭開始吧,如此也可對大勢有個總體把握,不至於顛倒因由。”

    邱庭波便起身道,“也好。客套話就不必說了,還望夫人與我等勠力同心,盡早了結此事。至於夫人在這裏的事,待會兒我入宮時,會同陛下提起。”他說到這裏,猶豫片刻,又道,“是否需要給夫人安排一個房間?這院子雖然不大,右邊那間倒還是空著的,就是放著不少資料,有些雜亂。”

    “不必。”清薇道,“我既然是來做事的,便不必額外優待,給我在那一間安排一張桌子便是。”

    邱庭波還是有些猶豫,清薇便道,“邱大人放心,我知道分寸。”

    他無非是怕她一個女子跟眾人共事多有不便,不說清薇自己,其他三人肯定會受影響。但清薇覺得,至少這樣子必須做出來。安排了桌子,她也未必隻能坐在桌前不是?

    邱庭波這才點頭,領著清薇出得門來,指了東邊的那張桌子給她。因為本以為來的會是趙訓,這些東西自然一早就準備好了。然後又將各處資料指給她,安排妥當之後,才頗不放心的迴去了。

    清薇也不耽擱,整理了一下桌麵,便直接去了右邊放資料的房間。她的打算便是先在這裏把其他人都看過的資料補上,然後再去跟大家一起商討。如此一來,也算是有了一段緩衝時間,不至於讓其他三人無法接受。

    其實這些資料裏,有一部分清薇之前已經看過了。因為當時負責查這件事的人還是趙瑾之,他查完之後,往往會先跟清薇商討,所以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清薇整理出來的。不過很顯然,後來又增加了其他很多渠道去調查,自然也就有很多是清薇沒有看過的。

    而且這些資料對照著看,會覺得十分有趣。有些相

    互矛盾,有些又能相互補充,還有些彼此之間毫無聯係,清薇一邊看一邊分析,倒也別有趣味。

    因為看得仔細,而且要進行分析,所以清薇看得不快。不多的資料,看了整整三天時間,才追上其他人的進度。

    這天她終於正式在廳堂中坐下來,跟其他人一起傳看最新的資料時,許文濤便有些迫不及待的問,“趙夫人看了那麽長時間,想來已有所得?”

    他已經從邱庭波那裏得知,記憶力是清薇的長項,正巧這也是他的長處,自然生出了比較的心思。迴想當初自己不過一下午就記住了這些資料,清薇卻花了三天時間,孰優孰劣自然不必多說,所以許文濤心裏自然是有些驕傲的。

    “是有些想法,隻是還不明確。”清薇道。

    許文濤有些不信,看資料是一迴事,發現問題是另一迴事。他們幾個人忙了那麽久,一點點的比對資料,都沒有找到問題所在,怎麽清薇一來就能找到?

    所以他立刻追問,“不知是何想法?”話一出口,大概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太過急切,而且顯得咄咄逼人,很不友好,因此又補救道,“咱們如今既然是同僚,自然該當勠力同心,既然夫人已有發現,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共同研究,想來能夠更快得出結果,夫人覺得呢?”

    “若有用到你們的地方,我自然不會客氣。”清薇道,“暫時還是不必了。”

    “莫非夫人自己也沒有把握?若是如此,就更該說出來了。免得走入歧途,徒然浪費了時間。”許文濤道,他還試圖尋找戰友,問身邊的崔壽和陸無名,“崔大人和陸大人想來也會讚同吧?”

    那兩人沒有說話,就算不是讚同,想來也不反對。畢竟他們也都想稱量一下清薇的斤兩。再說清薇一來就大言不慚說有了一點想法,等若是將他們都蓋過去了,三人心裏自然都有些不服氣,讓清薇說出來,倒不是為了幫她分析,隻是想挑出問題,否決她的想法而已。

    清薇本來不想說,心念一轉,又覺得這是個震懾眾人的機會,便道,“既然你們都這麽說了,那我若不說,反倒成了藏私。”

    她說著將桌上一卷資料取來,翻開,“諸位請看這一段,治文二十三年七月……”

    “治文二十三年七月,皇六子病重,有撫州許天師時正在京城,施以丹藥救治,疾愈。許天師稟明陛下,言皇六子乃是胎中帶疾,須得用諸般手法調養,再輔以道家修行手段方可根除。陛下憫之,遂許皇六子

    拜師許天師,隨往撫州清修。”不等清薇念出來,旁邊的許文濤已經接口道。

    他說得十分順暢,顯然這段內容早就已經熟記於心,連字句都無一字錯漏。

    說完之後,他立刻調頭看向清薇,麵露得色。這份記憶力,是許文濤自己最為自得之處,看清薇方才的樣子,明顯不如自己記得清楚,否則何必再翻資料?

    但清薇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點頭道,“就是這一段。”

    許文濤有些不忿,“這一段怎麽了?”

    其實他本來也不是那麽咄咄逼人的人。隻是這一次清薇的事,他第一個站出來挑釁,不成功便總覺得心裏存了一件事,所以才要處處針對,就是希望能勝出一籌。

    清薇沒有立刻說有什麽問題,而是問,“福王殿下跟隨許天師前往撫州清修,是何時還朝的?”

    “治文二十八年。”許文濤立刻道。

    清薇點頭,“是啊,治文二十八年。”那一年她也剛好進宮,所以記得特別清楚,福王還朝之後,先帝是如何的恩遇隆厚。

    已經十五歲的福王被安置在距離長安宮最近的宮殿之中,皇帝出入都要召他隨行,幾乎每天都有珍玩之物賜下。在文帝諸子之中,除了太子之外,還沒有任何人得到過這樣的寵愛。

    當時在皇宮大內,福王便是最令人關注的對象,年輕,英俊,還備受寵愛,不知道多少宮女明裏暗裏希望能夠找機會調到他的宮殿裏任職。清薇或主動或被動的聽了一耳朵,那時候她還想過,父母與父母之間,也是不同的。她的父母會把她賣掉換錢,但先帝卻對他珍重寵愛。

    但是後來,隨著她年齡增長,尤其是開始接觸政治之後,才明白,什麽珍重寵愛,其實都是心機手段。先帝之所以能夠如此毫無顧忌的寵愛福王,不過是因為他一開始就失去了繼承皇位的可能。

    福王出生時是早產,因此身體一直十分虛弱,十歲之前,幾乎每日都離不得藥。這樣的身體,自然是沒辦法承繼大統的。何況那時候,天資卓絕的順懿太子還活著。

    而等他從撫州還朝時,順懿太子已逝,而諸皇子為了爭奪儲位,鬧了個烏煙瘴氣,甚至死了兩個。先帝早對這些兒子們死心,於是對這個剛剛迴京,身上沒有沾染任何一方勢力的兒子自然寵愛備至。一方麵是撫慰自己失子之痛,另一方麵也是做給其他兒子看。你們爭來爭去,若是沒有朕的眷顧,都不會有用!

    這個時候福

    王雖然身體已經好了,但因為五年的修道生涯,距離儲位卻更遠了,因為朝臣中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支持他上位。支持了他,等若支持了一位崇信道教的皇帝。前朝為什麽亡國?就是因為君王盡皆沉迷金丹之道,祈求所謂長生不死,大肆扶持道教、任用道士,將朝堂弄得烏煙瘴氣。

    當時大魏立國才三十多年,前車之鑒不遠,自然不敢隨意沾惹。

    見清薇不說話,許文濤又問,“治文二十八年怎麽了?”

    “福王殿下十歲前往撫州,十五歲迴京。可以說他的少年時代最重要的、塑造性情和觀念的幾年時間,都是在撫州度過的。這勢必會給他的性格和人生帶來巨大的影響。”清薇道。

    陸無名道,“是。福王殿下性情沉穩,就連先帝也稱讚過,‘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真乃皇家氣度。而且他生活規律,行事有度,縱然當時獨得聖寵,也從未因此生出驕縱之態,朝野無不歎服。”

    清薇微微凝眉,單是聽陸無名說話,會發現他對福王其實是很推崇的。當然,他近距離的接觸過福王,若對方果真像他說的那麽有人格魅力,那麽被折服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也不免讓人心生疑竇:他如今在做的事情,可謂是在算計福王了,他會是真心的嗎?會不會是福王留下來的棋子?

    不過很快清薇就發現自己多慮了,因為邱庭波也道,“的確,福王殿下的風姿,令人傾倒。可惜他一向深居簡出,就算後來出宮開府,也極少走動。尋常難以得見。”

    感歎了幾句,邱庭波又轉向清薇,“夫人請繼續說。”

    清薇點頭,“但是你們注意看後麵的資料,福王迴京之後,再沒有跟任何道教勢力接觸過。這一點令人不解。”

    “這我倒是知道。”陸無名道,“福王迴京,乃是因為他的師父許天師已然仙去,在撫州與師兄弟們相處得不甚愉快。加之身體也好了,便索性迴轉京城。當時的情形……也實在不方便憑吊許天師,私底下倒是祭奠過。”畢竟生身之父還在,他又住在皇宮裏,若是動靜鬧大了,反而不妥。

    這番解釋倒是有理有據,清薇卻隻是淡淡一笑,“當真如此嗎?”

    “莫非這就是趙夫人的新發現?”崔壽十分感興趣的問。

    清薇點頭,“你們或許注意不到這一點,但京城裏許多人都知曉,福王殿下的側妃周氏篤信佛教。每月初一十五,她都要到佛寺之中上香禮佛。逢佛教諸節,甚至住會在寺中齋戒數日。她還捐錢

    修過佛祖金身,又廣為布施,是京城裏有名的善人。”

    前朝末年,佛道之間出現了嚴重的道統之爭,尤其是在京城,甚至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正是因為這種爭鬥,才加劇了前朝滅亡的速度。福王既然修道五年,自然是傾向於道家的,既然如此,怎麽可能取一位佛教信徒為側妃?即便娶了,也不可能縱容對方如此大肆禮佛。

    眾人沉默片刻,崔壽一歎,“看來是障眼法了。可歎我等竟也被迷了眼,絲毫沒有察覺。”

    許文濤也不太情願的拱手道,“夫人高見。”

    倒是陸無名麵上有一絲怔忪之色,半晌才迴過神來,情緒有些低落的道,“我從前總不敢相信,殿下會有大逆不道的心思。不瞞諸位,我到這裏來,其實是想設法洗清殿下身上的嫌疑。這段時間半點證據都未曾發現,更堅定了我的想法。如今看來,卻是我識人不清了。”

    清薇沒想到他會那麽直白的說出來。不過既然說出來了,想來距離放下也不遠了。

    隻是,也不知道這一點虞景是否知情。若是不知道,那就有熱鬧可看了。若是知道,還能把人送過來,清薇倒也佩服他這收服人的手段。畢竟給了陸無名這個機會,讓他親自查出福王有問題,自然能粉碎他對福王殘存的信任。到時候,要怎麽重塑此人,自然就按照虞景的心意了。

    邱庭波將資料拿在手裏,道,“我讓人去查。”

    福王雖然深居簡出,其實身邊籠絡的人並不算少,譬如從前的陸無名便是其中之一。而有他在,這份名單自然就被邱庭波知道了,按圖索驥的查下去,總算是找到了一點線索。原來這些人之中,有一位正是出身撫州。而他每年都會往撫州老家寄送不少書信物資。說是送給老家的母親和妻兒,但實質如何,顯而易見。

    直到查到這裏,許文濤才陡然迴過神來,“即便證明了福王與撫州還有聯係,又如何?”

    “既然要藏著,便說明裏頭有見不得人的地方。”崔壽道,“隻是要查清這一點,難度可不小,其中可能還會有危險。”他說著朝邱庭波一拱手,“邱大人,之前一直沒有我的用武之地。如今既然查到了這個程度,請讓我往撫州一行吧!”

    邱庭波道,“我正有此意。崔大人是這方麵的行家,除了你,我也不放心讓別人去,若是打草驚蛇,反倒會令我等前功盡棄。你此去萬萬小心,我等就在這裏靜候佳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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