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無論清薇還是碧月自己都很清楚,她出宮絕不可能隻是為了來問這樣一個問題。畢竟若真是如此,有的是辦法能問,何須特意派個人出來?太後身邊如今最得用的就是碧雲和碧月兩個,碧雲二十歲,碧月更小些,不過十八,這時候放她出宮,是亂了規矩的。

    碧月來做什麽,清薇也知道。無非是怕她不安分,說出什麽不該說的,做出什麽不該做的,索性派個人來看著她。

    隻是清薇之前沒有想過,來的人竟是碧月。

    大魏皇宮在民間采選的宮女,大約都是十歲上下。太小了規矩難教,手腳也不夠利落,太費功夫;再大些懂的東西多了,心也就定不下來。所以這個年紀正好,調/教兩三年,人長開了,規矩也懂了,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

    不過也不是人人都有這個緣法,立刻便被派到主子身邊去伺候。絕大多數隻能在各司局中當差,一年也未見得能見到宮中貴人們一麵。也不是說這種差事不好,但終究不如在主子身邊風光體麵罷了。

    清薇當初便是因為沉穩,所以被分去了陳妃宮中。

    後來她自己到了周太後身邊,當時周氏雖是太子妃,但處境卻不怎麽好,身邊能用的人也不多。清薇既然來了,自然是盡心輔佐這母子二人。因為自己還要兼顧虞景這邊的事,所以治文三十六年時,她便去掖庭宮那邊挑了兩個小丫頭,預備教好了給周氏用。

    這就是碧雲和碧月,那時碧雲十三歲,碧月才十一。雖然當時的太子妃日子不算好過,可畢竟是主子跟前,兩個小丫頭被選中,高興得什麽似的,清薇的教導也都用心學著。

    周太後身邊如今這幾個丫頭,說是她教出來的,但她親自挑了人,又手把手教的,隻有碧雲碧月二人。加以相處時間最長,她們對清薇的能耐也心裏有數,因此對這個姐姐一向十分恭敬,清薇也就同她二人最要好。自己學過的東西,除了不便讓人知道的部分,其他的都悉數教給她們。

    那時她心裏還是全心為周太後和虞景考慮,隻是覺得這樣從小教起來的更忠心,也更合用,即便自己出宮了,也不至於會有太大的影響。

    然而她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自己打磨出來的武器,調轉槍頭對上了自己。

    碧月出宮這一遭,究竟是不得已還是自願,清薇一眼就能看出來。她還能看出來,碧月對著自己有些不自在,或許是因為心虛,大半時候甚至不敢同自己對視,也不似

    在宮裏時調笑自如。

    其實這也怪不得她,畢竟清薇一直教她們的,就是要對主子忠心。碧月如今正是照她的教導來做的,清薇也沒什麽可說。

    隻是她既然看清楚了,也不可能再像以往一樣將她當成嫡親妹妹一般看待,事無巨細都替她安排好,凡事都不隱瞞。

    要不是她也正好需要這麽個人往宮裏傳遞消息,清薇甚至不會允許碧月留在自己身邊。

    有一句話碧月沒有說錯,她與在宮裏時是不一樣了。因為現在的她是自由的,沒有環境的壓迫,沒有形勢的不得已,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做事,不需要委屈自己,更不必虛與委蛇。

    譬如眼前這句話,若是換在從前,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也絕不會問。

    碧月麵色不變,隻是眼神微微閃爍,“姐姐說得是。”

    她也是個聰明姑娘,不然清薇從前不會那麽喜歡看重。所以一聽清薇這話,就知道她已經明白了,但清薇沒有拆穿的意思,碧月也就裝作不知道。

    因此接下來的幾日,她都老老實實的跟在清薇身邊,有什麽事,不等清薇動手,就搶著做了。惹得客人們都開口稱讚,聽說是清薇的妹子,更是不吝好聽話。就是小六子和壯兒兩個,對她也十分有好感。

    畢竟又漂亮又勤快的小姑娘,誰會不喜歡呢?

    但很顯然,這些都隻是暫時的。碧月不可能一直這麽跟著清薇。

    她出宮可能帶著別的目的,但卻也是個難得的機會,她不可能不去抓住。——也許是因為一直跟著清薇,所以碧月在想法上受她的影響很大。她選擇接受這個任務,固然多少有些背叛清薇的意思在內,但也是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

    若不是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她想要出宮,還得在宮裏再過七年。

    而七年之後又會是什麽情形,誰知道呢?

    所以她必然要抓住眼下能抓住的。

    而既然出了宮,上頭給的差事自然要做好,但碧月更多的,也要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所以這段日子,她雖然一直跟著清薇,但心裏卻不是完全沒有想法。

    這日兩人迴到家裏,坐下來用晚飯的時候,碧月對清薇道,“這一陣打擾姐姐了,我心裏實在很過意不去。姐姐如今有這個傍身的營生,果真瞧著與以往不同。這幾日我心裏也想著,不如學著姐姐做個生意,怎麽也得能自家糊口才好。隻是我初來乍到,卻不知該做什麽,心

    裏有些沒底,不知能否向姐姐討個注意?”

    清薇對她的打算並不意外,且不提自己和碧月的關係,但碧月有心要自己做事,而不是每天老老實實的跟著她,也是清薇樂意看見的。所以她立刻笑道,“你有這個心,我自然要幫襯。但不知你自己喜歡什麽?”

    “我會的東西就是那幾樣,也都是姐姐教的。”碧月道,“若說自己喜歡的,也就是女子身上穿的用的,還算有幾分眼光。”

    “這想法倒是不錯,”清薇道,“女眷們的生意好做,而且也適合你一個姑娘家。不過你還得想想,是做胭脂水粉,還是做金銀首飾,亦或是做布料衣裳?”

    碧月低頭沉思片刻,便道,“金銀首飾,我那一點子積蓄,怕是做不起來。布料衣裳,這幾日進出時我也注意過,京中專做這門生意的老店極多,大半在江南有關係,每年從那邊收布,成本極低。我既不能自己去產地收布,手頭也沒有出挑的繡娘,想必也爭不過人。隻這胭脂水粉,姐妹們從前在宮中時也是自己做了用,原料也是易得的,隻需琢磨一下配方,便可做出來了。我也不去和那些大店爭,隻做附近普通婦人的生意,想來應當可行。”

    “這番思量十分周全,可見你是仔細想過的。”清薇道,“胭脂水粉不比旁的,這東西用得快,走薄利多銷的路子也不錯。隻要做出口碑來,往後就容易了。”

    “但我不像姐姐這樣能和人打交道,也不知能不能撐得起來。”碧月還有些擔憂,歎息道,“待人接物這一節上,無論姐姐怎麽教,我還是個榆木疙瘩。”

    這就是自謙了。人各有長,碧月能走出這一步,已經比旁人難得。清薇倒覺得,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這生意必定能做好。

    她道,“你既然是做女眷的生意,自然也隻同她們說話,倒也不算太為難。隻要東西好,客人想必不會在意你會不會說話。倘若還是不行,屆時請一個手巧嘴巧的人幫襯著也可。”

    碧月點頭,之後又商量道生意該如何起步。碧月的意思是,既然是做胭脂水粉生意,隻怕擺個攤子反而不如開個店,客人們可以清清靜靜的進去挑選。雖然東西會貴些,但如今京城物豐人足,想來也舍得花這個價錢。不如就在前頭街上盤個小鋪子下來。

    清薇倒沒想到她一開始就敢把攤子鋪得這麽大,便問,“你的本錢可夠?若不夠,我這裏也可添補些。”

    碧月忙道,“本錢是夠的。我出宮時,這幾年攢下的東西都帶來

    了。我這幾日也聽人說了,清薇姐姐的生意,明年也是要擴張的,想來用錢之處還多。不必為我費心。”她說著看了清薇一眼,“我學了姐姐好些年,到底隻學了三分皮毛,內裏的骨肉卻怎麽都學不會。”

    清薇在宮裏那麽風光,多年來積攢下的賞賜自然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因出宮的事惡了皇帝和太後,所以她走的時候,這些東西基本上都留在了宮裏,並未帶走。

    碧月這句話,既是自嘲,未必沒有隱隱為自己的選擇做出辯解的意思。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清薇這樣灑脫,更不是人人都有她這樣的能力,連太後和皇帝也敢頂撞,並且還真的能按照自己的心思出了宮。

    清薇斂了笑道,“你這話卻是在罵我了。那時是什麽情形你也是知道的,我若真帶了來,也是沒臉。你和我不同,該是你的,自然要帶著。”

    “多謝姐姐體諒。”碧月見她不快,忙轉開話題,“前兒正好看到有個鋪子要盤出去,我問了價錢,帶出宮的銀錢,算算應該勉強能拿得下。”她說到這裏,麵上顯出幾分赧然,“隻是這樣一來,餘下的錢要留著製備貨物,隻怕租不起別的住處,隻能暫且借住在姐姐這裏了。”

    清薇不由微微笑了。卻原來說了那麽多閑話,真正的目的是在這裏。碧月的目的,她已經猜到了,碧月也知道她已經猜到,但兩人誰也沒有開口提過。如今碧月繞了這麽大個圈子,無非是要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留下。

    既是圓兩人麵上的關係,恐怕也是做給有心人看的。

    所以清薇自然的點頭道,“我本來一直覺得一個人住著太過冷清,你來了,我正好有人作伴。你又勤快,從你來了,家裏的事倒都是你打理的,我能偷個懶,心裏不知怎麽高興呢!”

    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

    碧月也是個大姑娘了,凡事有自己的打算和主意。她並不想惹得清薇厭煩,也就很注意保持距離,不是拿不定主意的事不會來問清薇。她如此,清薇自然更不會主動去問。

    過得幾日,碧月說鋪子已經盤下來了,請她過去看看。清薇去時才發現,她買下的竟然就是錢大郎家的那個鋪子!

    經過上一迴偷竊之事後,錢大郎在這長壽坊中,算是待不下去了。莫說做生意,就是日常出門走動,也總有人指指點點,去店裏買東西都會被拒客。沒了營生,日子想必也煎熬得很,因此索性將屋宅和店麵賣了搬走。

    這一陣子發生的事太多,清薇的注

    意力一直放在別處,倒沒想起過這人,不想竟還有這樣的淵源。

    這鋪子的位置也算好,就在街口,人來人往。若非如此,以錢大郎做生意的方式,早就開不下去了。鋪麵也不算小,碧月請人將原本那些做吃食用到的東西拆了,重新裝修過,已經有些樣子了。

    不過,這店麵真要開起來,恐怕也還需要一陣子。清薇給碧月出主意,讓她去定做專門的木架子,將所有的貨物擺在上頭,讓客人們自己挑選。這東西做起來費事,如今還未得。但最緊要的,還是要賣的貨物還沒有。

    清薇轉了一圈,便對碧月道,“我知道你有心氣,店裏賣的東西,縱使不全都是自己做的,至少也該有些能鎮店的。隻是眼下馬上就是年節,無論什麽樣的人家,都會趁著這時候多采買些東西。畢竟忙碌了一年,總該犒勞犒勞自己。平民百姓手中的銀錢有限,平日裏未必舍得置辦這些東西,逢年過節卻不一樣。這個機會錯過可惜了,你若想趕上,臘月之前這店鋪便需開張。”

    碧月連連點頭,“姐姐說得是,隻是我現在空有個殼子,別的什麽都沒有。就是我想賣,東西又從哪裏來?”

    “這卻也簡單。京城那麽多店麵,也並不都是賣自家出產的東西,你隻管從別處進貨,賺個差價便是了。這隻是權宜之計,倒也不必過於在意。你若有這個心,我也可以托人替你問問。”清薇道。

    “如此就拜托姐姐了。”碧月聞言,鄭重的朝她福身道。

    ……

    承平元年十一月十三日,對邱庭波來說,這可能是個值得銘記終身的好日子。因為這一天,皇帝終於下了旨,擢封他為禦前散騎常侍。

    散騎常侍這個位置,在幾朝之前,曾經是正三品高官,後來曆經數次改製,變成了如今的正五品。但這個位置卻比平常四品乃至三品官位,更加讓人眼紅。因為這是在禦前行走的職位,官位低但地位尊崇,就連翰林學士也比不上。

    哪怕這其實是一個沒有具體差事的職位。

    畢竟能夠被授予這個官職,就說明了皇帝的信任。因為嚴格說起來,這個位置更像是皇帝身邊的私人謀士,許多事情皇帝會詢問他的意見。本來按理說,五品官員是不能幹預國家大事的,但通過這種方式,他可以影響到皇帝的想法,也算是間接的參與到這些事情中去。這對他未來的前程,自然是有說不盡的好處。

    尤其是他父親邱衍還在朝中為官的現在,升到這個品級,對邱庭波

    來說,差不多就到頂了。而散騎常侍是唯一一個能夠做到幹預國事的職位。

    邱庭波接到聖旨之後,走路都仿佛帶著風。

    現在他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每天從家裏步行過來當值了,而是騎著馬,身邊跟著一大群人。而且邱庭波也不再駐足在禦街兩側的這些小攤子上。他每日有數不清的應酬,不是在綴錦樓就是在錦繡樓。

    自然清薇這裏,他也沒有再光顧過。固然是因為沒有時間和精力,也是要避嫌。既然知道了皇帝的意思,這時候再過去,就不太妥當了。他私底下倒是派人送了不少東西到清薇這裏來,想來也不想做得太絕,還是希望能維護這段關係。畢竟,任誰在知道了清薇的能力和手段之後,都不會想跟她交惡。

    這些東西,清薇選擇性的收了一部分不太值錢的,剩下的就讓人原樣帶迴去了。

    她沒打算跟邱庭波絕交,但也不想再有更多的接觸。

    邱庭波的選擇,清薇並不覺得意外。畢竟他蟄伏多年,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別看他外表灑脫不羈,但在這些大事上,邱庭波心裏總是很能做出決斷。何況雖說是借了自己的力,但算起來也是各取所需,既如此,便誰也不欠誰什麽。他這時候處在這個位置,會疏遠自己,也是理所當然。

    既然如此,往後就各走各的路,沒有必要再維持聯係。

    不光是清薇這樣想,其他人也沒有追究過這件事。畢竟本也不是多深的關係,哪家食鋪裏客人不來了,還會去追問原因不成?

    倒是有一個人出乎清薇的預料。

    她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趙訓,忍不住問,“老人家可是找我有事?”

    趙訓打量了她一眼,捋著胡須,半點窘迫都沒有,“我出門時忘了帶錢,女娃娃能否請我吃一碗酒釀圓子?”

    “您若忘了帶錢,可以明日再付。”清薇道,“我會交代夥計們記得此事。”

    趙訓眉毛一抬,“你這個女娃娃,這麽大的生意,難道請我老頭子吃一碗圓子都不行?你這生意,做得忒精了!”

    清薇道,“對不住您,隻是我開門迎客,若人人都像您這樣說,我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正是攤子鋪得大,所以不能破這個例。否則今日請你,明日請他,我也就可以早早關門迴家了。”

    趙訓道,“難道你就沒想過,今日請我這一碗圓子,明日說不得有更大的好處給你?”

    清薇這才明白他的

    來意。想來這陣子他一直在這裏,自己和邱庭波的往來,他也是看在眼裏的。別人也許看不出什麽來,但既然是趙訓,發現蛛絲馬跡,也是很正常的。清薇自覺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也不怕他知道。隻是沒想到,趙訓會突然跳出來說這件事。想必也是注意到了邱庭波的轉變,所以才有了這一番話。

    清薇摸不清他是什麽意思,隻好實話實說,“這條街上往來的客人,多半都非富即貴,但我相信這條街上開門迎客的生意人,沒有一個是抱著這種期待才開門的。也不是多精貴的東西,難不成還指望別人吃了自家東西,就給出天大好處?若客人們吃了東西覺得好,遇事時肯幫忙搭把手,那是結了善緣。縱然沒有,也是本分。”

    “好個本分!”趙訓說著一拍桌子,“你這女娃娃倒也有幾分見識。既然知道這個道理,又何必為不值得的人費這些個心思?有這精神,留著給用得著的人豈不好?”

    聽到這裏,清薇終於摸出點兒意思來了。

    老爺子這是在為自己的孫子打抱不平呢!

    想來這一陣子的事,他看在眼裏,雖然沒有明說什麽,對自己與邱庭波往來之事,多少也有些微詞。不過之前不方便站出來,現在邱庭波一朝春風得意,立刻改了臉色,老爺子這才像站出來,讓她看清事實,別再為無關緊要的人費心思,把精神放在值得的人身上。

    至於誰是值得的人?

    這爺孫倆對自己倒是十分自信。

    清薇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老爺子是來教我做人的道理。”

    “難道我說得不對?”趙訓反問。

    清薇點頭,臉上的笑容更深,“極對。不過人生在世,總有會有不得已的時候,得去做些自己不喜歡的事。否則人人都順著自己的心意來,這世界就該亂套了。”

    “這倒也是。”趙訓道,“你既都知道,我這番話倒是白說了。”

    他說著就打算起身離開。清薇坐在原處,含笑道,“倒也不算白說,我看一碗酒釀圓子還是值得的。這迴我請,老爺子可肯賞光?”

    於是趙訓就又坐了下來,“賞光賞光,不過我不要別個做的,須得你親自去做,如何?”

    “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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