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瑾之等待的,自然是建功立業的時機。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以軍功晉升,從來都是最方便最快捷的渠道。隻要有仗打,一個普通士兵可以在數年之內連升十幾級。雖說武官官階既多且雜,這十幾級算起來,也不過相當於朝官的五六品,但已算是十分難得了。畢竟莫說是沒有功名的普通人,即便是對文官而言,五六品之間也是一個非常大的坎,許多人終其一生都跨不過去,而隻要跨過去,四品官員就算是朝廷重臣,能坐鎮一州的大員了。

    而在這方麵,武將的晉升比文官要容易太多。隻要還在打仗,就不存在瓶頸。若是在朝代更迭的戰亂年代,直接晉升到將軍都不無可能!

    當然,也不是說武官就比文官好。承平年代,武官的地位就會無形中降低許多,而且十幾年不得升遷的人比比皆是。自然是文官更加清貴,更容易通過做實事而升遷。或者就算沒有醒目的功勞,也可以通過三年一次的考評慢慢熬資曆,一點一點往上晉升,更加穩當。

    但現在的趙瑾之已經三十歲了,如果再去考進士從頭熬起,想要有出頭的機會,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自然武將的晉升之路對他來說更方便。他現在是六品羽林中郎將,等西南戰事結束,升到四品都不無可能。

    原本在趙瑾之的計劃之中,這件事或許還要等待兩三年,等當今皇帝坐穩皇位,想要對西北或西南用兵,開疆拓土,給自己的皇位添些花團錦簇的點綴時,自己等待的時機才會到來。孰料人算不如天算,西南土人部落權力更迭,新上任的首領野心勃勃又沒有耐心,竟公然挑釁朝廷威嚴,巴巴的把這機會給送來了。

    都是新繼位之君,都是野心勃勃,都需要一個機會震懾內外種種不同的聲音,在朝廷還沒有做出決定的時候,許多有識之士就已經看出來,這仗,一定會打!

    這幾天趙瑾之時常過來,就是要跟祖父商量這件事。趙訓雖然不在朝中,但老謀深算,對朝廷可能做出的應對,早有預測。而事實證明,他猜測的結果跟朝廷的決定完全一樣。

    從京城派遣一支精銳之師,馳援西南,給土人以迎頭痛擊!

    至於到底派遣哪一支軍隊,趙瑾之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就要看接下來怎麽運作了。

    不光是趙瑾之自己要動起來,趙訓那邊,也會設法推動。畢竟趙瑾之人微言輕,未必能夠起到多大作用,但趙訓就不一樣了。

    即使已經離開朝堂近三十年,但當他不再蟄伏時,整個朝堂還是會不自覺的受到震動。

    當然,趙訓的動作也不會有那麽大。他當初主動退下來,就是因為自己對朝堂的影響力太大,遠遠超過皇帝,而這種權傾一時的朝臣幾乎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所以為趙氏子孫後代計,才主動退下。現在新帝初初繼位,對他自然也心懷忌憚,趙訓自己心知肚明,自然會把握好這個度。

    好在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有個不孝孫子,好好的文官不做,跑去學了武藝,還進了羽林衛。但子孫再不肖,趙訓也不好丟開手不管,正好之前趙瑾之已經借著邱家的宴會,正式亮相,算是讓大家知道了他的存在。現在趙訓再為這個孫子奔走,也就理所當然了。

    這也是之前趙瑾之去參加壽宴的原因之一,並不真的隻是心血來潮要去打擊一下邱庭波。

    他已經準備好了要動用趙家的力量來幫助自己,這才是那時趙訓問他是不是“迴來了”的真正意思。

    雖然“離開”和“迴來”都更多的是一種象征意義上的說法,但不可否認,有了這個過程之後,就會顯得更加的名正言順。至少此刻,有心人對趙家動用資源去推趙瑾之,都能夠包容甚至退讓,就算想爭的,也不會覺得他們的做法有什麽問題。

    趙瑾之跟老爺子商量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才迴了自己的住處。這一陣子羽林衛人心浮動,都是受這件事影響,他混在其中,倒也不算顯眼。

    吃晚飯時,趙瑾之終於跟清薇提起了這件事,“近來朝中熱鬧得很,皆是為同一件事,想必清薇也聽說了吧?”

    他知道清薇不是普通女子,對這些朝廷大事肯定也會關注,所以開門見山的問了。

    清薇聞言看了他一眼,“我一直在想,趙大哥幾時會同我提這件事。”

    “你早已料到?”趙瑾之也不驚訝。

    清薇笑道,“趙大哥上次說要迴家,最後卻沒什麽動靜,想來並未想過再去考取功名,走正經的仕宦之途。這也不奇怪,以你的年紀,從頭去跟那些垂髫孩童一起考童子試,是有些難為了。倒不如另想辦法。”

    說到最後,她還埋汰了趙瑾之一句,趙瑾之設想了一下那個場麵,嘴角也不由抽了抽。好在這條路一開始就不在他的打算之中,否則這一幕也足夠他覺得尷尬了。雖說童子試又叫縣試,乃是科舉的第一道考試,整個大魏不知有多少讀書人一直考到須發皆白,因考中者被成為童生,方有此名,

    並不是童子的專利,但趙瑾之還是無法接受自己也成為其中一員。

    “晉升之路無非那麽幾種。趙大哥既棄文從武,已經做了羽林中郎將,自然不會舍近求遠,拋下現有的優勢。何況……”她說到這裏,微微一頓,才道,“何況本朝立國之後,大臣出仕素有避嫌之說,不讓一門同出兩位高官。令叔既官居禮部尚書一職,在他致仕之前,無論是趙大哥還是趙尚書的幾個兒子,想要晉升,恐怕都困難重重。”

    走這條路,最多升到五品左右,便會被一直打壓,大好光陰都消磨在了各種日常繁瑣事務之中,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脫身。就算趙定方主動告老讓賢,給他們出頭的機會,要從五品這個位置出頭,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況且還要同自己的幾位堂兄弟競爭,這絕不會是趙瑾之選擇的路。

    而文官和武將不屬同一個係統,本朝也沒有過這樣的先例。這就給了趙瑾之機會,從軍功晉升,至少能夠升到四品左右,才會遭遇瓶頸。四品與五品,雖然隻相差兩階,實則卻是天壤之別。而且又避免了跟堂兄弟內耗資源的處境。

    趙瑾之會怎麽選,根本不需要猜測。

    何況這一陣子趙瑾之一直在四處奔波,想來也不會是為了別的事。

    所以清薇能夠料到,當然並不奇怪。如果她猜不到,那她也就不是那個連皇帝的麵子也能駁斥的清薇了。

    “清薇言之有理。”趙瑾之道,“如此說來,你也讚同我走現在這條路?”

    清薇道,“大魏雖然極少有武將轉文官,卻也不是沒有先例。大寧四年,二甲傳臚齊芳便是出身軍中,因上官愛其才華,特上奏高祖皇帝,請求允許軍中傑出之士破格參加會試。文帝憫其才,允之。齊芳後來官至刑部侍郎,政績斐然,此事遂成定製。”

    說到這裏,她的話鋒卻忽然一轉,“不過趙大哥的情形,與齊芳又不同。齊芳參加科舉時,不過是八品佐官,尚未入流,朝臣自然也不以武人待之。然而趙大哥雖隻是六品,卻官封羽林中郎將。再走這條路,便不合適了。”

    她這樣說,仿佛是反駁了趙瑾之的問題,並不讚同他走這條路,然而她說到這裏,趙瑾之卻不由會心一笑,“看來我的那點打算,都瞞不過清薇。”

    如清薇所言,若是在其他任何一朝,武將想要轉為文職,在低階時尚有可能,但有了官階入品之後,就變得十分困難了。然而本朝與之前任何一朝都不同,當年武帝為提高武人待遇,同時也是為了滿足

    自己建不世之功的理念,特意在三省六部之外,設置了南院。南院掌管軍事,但其中官員卻是文職。這是為了提高高級軍官們的在朝中的地位,而此舉也正為如今的趙瑾之提供了一條青雲之路。

    隻要他有能力在這場戰事之中取得斐然的成績,在這個敏感時期,就很有可能會被皇帝破格提拔進入南院,從而獲得文職!

    因為,這是虞景登基之後出現的第一個軍事人才,也是他可以放心任用之人,他自然要盡心拉攏提拔,給足機會。這個機會隻有一次,因為隨著虞景坐穩皇位,對屬於自己的人才就不會再那麽渴求了。所以這“第一個”,才是趙瑾之真正要爭奪的。

    然而這條路,卻沒有那麽好走,隻有那些十分有野望,又不願意等待,同時對自己的實力也非常自信的人,才會選這樣的路。更何況晉升之路與旁人不同,便注定往後的仕途會充滿種種質疑,如何服眾也是需要考慮的。

    當然,對現在的趙瑾之來說,那些都還太遠了。現在他要發愁的是,“京城有神武、龍驤、金吾、羽林上四軍,皆是精銳之師。西南土人在京城眾人眼中,不過癬疥之患,如土雞瓦狗耳,這等建功立業的機會,自然人人爭先。要想讓差事落到羽林衛身上,並不容易。”

    哪怕他已經攛掇著陳老將軍去爭這個機會,哪怕趙訓那邊會出手幫忙。但這個機會趙瑾之看得見,別人也看得見,但凡有點野心的人,都不想錯過。大家各施手段,結果如何還真不好說。

    “想來趙大哥最近便是在為此事發愁。”清薇道,“不過在我看來,趙大哥實在是多慮了。上四軍中,若說哪一家的可能最大,非羽林衛莫屬。”

    “哦?這是為何?”趙瑾之頗有興趣的問。他原本覺得,羽林衛是最不可能的,因為陳老將軍年紀大了,讓他去領兵征戰,很不合適。

    清薇道,“自然是因為陳老將軍年老體衰,已經不適應高強度的行軍作戰。”

    趙瑾之聞言,先是微微一愣,繼而醒悟過來。他們覺得找老將軍不適合領兵,皇帝當然也這樣認為。但考慮到皇帝如今的處境,這其實恰恰就是他想要的!上四軍中,其他三軍的將領都還年富力強,是文帝朝的老臣,皇帝自然不能輕動。但他既然上位,自然需要在拱衛皇城的上四軍中培養自己的親信,那麽長官年老,急需新的繼承人的羽林衛,便是他最好的選擇了。

    如果將這個機會交給羽林衛,然後以陳將軍年老為由,重新選派將領,便可順利的讓

    他需要的人選脫穎而出。而經過了這場戰事之後,他再加恩,收攏羽林衛在手就會容易許多。

    從這個角度來看,趙瑾之的需求和皇帝的需求其實是一致的。一個想上去,一個想拉一個人上來,簡直可說得上是一拍即合。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

    想到這裏,趙瑾之也激動起來。

    陳老將軍素來看重他,不吝提拔舉薦,羽林衛之中,要論武藝,他趙瑾之勝過任何一人。這個機會,簡直就像是為他量身準備的!

    “聽了清薇一席話,真如撥雲散霧。”趙瑾之心下對清薇更加佩服,“這份眼光,恐怕浸淫朝事多年的老臣,也未必能有。”

    “非是不能有,不過不能想陛下所想罷了。”清薇道,“在其他人看來,當務之急,是西南之患,是江南之危。然而對陛下來說,卻並非如此。這些危機隻要利用得當,於陛下而言,反能成為轉機。既是轉機,自然不必急切,可從容布置,得到最大的收獲。”

    說到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對那些朝臣來說,他們雖然在揣摩聖意,但更多的還是從自己的立場來看。沒有人會去向“如果我是皇帝”這種大逆不道的問題。但清薇不同,她從前站在虞景身邊,思考的角度從來都是跟他一致的。甚至可以說,虞景許多的思考習慣,都是在清薇的幫助之下逐漸樹立。

    如果要問這世上最了解虞景的人是誰,那必定非清薇莫屬。就連周太後,也要稍遜一籌。但清薇在這件事上一直謹慎低調,但有動作也一定會隱秘而委婉。莫說旁人,就是虞景自己,也未必能夠意識到這一點。

    這是清薇的自保之道。若非如此,之前江南的事,虞景不會始終沒有懷疑過她參與其中的可能。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本來應該永遠隱瞞下去的東西,卻總會不由自主的在趙瑾之麵前展露出來。當然,清薇首先確定了趙瑾之即便知道了,也絕不會對人言,這是最基礎的信任,沒有這一點信任,也就不會有後續了。然後,或許也是因為趙瑾之一直以來的表現,像個真正的正人君子,以至於清薇對他漸漸生出更多期待。

    果然,趙瑾之聽到她說出這等駭人聽聞之言,卻並沒有驚慌害怕,反倒讚賞道,“清薇不必自謙,若不是你,這話恐怕也說不出來。”頓了頓,又道,“你放心。”

    他沒說放心什麽,但彼此都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畢竟現在他們所談論的話題,本不該是這樣兩個人來談。

    跟清薇

    談過之後,趙瑾之的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既然羽林衛贏麵最大,那麽接下來,就看陛下的選擇了。繼續奔走尋找門路,效果也不大。還不如繼續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上四軍負責護衛皇城,守備宮禁,為皇帝出巡時侍從。但四軍加起來數萬人,當然不可能每人每天都去輪值,餘下來的時間,多是在各自的校場上進行種種訓練。

    所以趙瑾之沉下心來之後,便一改從前的懶散,主動從找老將軍手中接過了訓練之則,開始每天在校場上操練羽林衛下屬的衛率兵士。陳老將軍一直想讓他接手這些擔子,難得他自己願意,自然求之不得。在趙瑾之的高壓之下,羽林衛中原本浮動的人心,也慢慢被壓下來了。

    孫勝等熟悉的人曾私底下問過趙瑾之,是否已經得到了什麽內部消息,但趙瑾之矢口否認,隻督促他們最用心訓練,不肯給一一句準話。

    但是他相信,上四軍截然不同的表現,皇帝必定會看在眼裏,該選擇誰,想來也很快會有決斷。

    幾日之後,陛下陸續召見了上四軍的將軍們,各有誇讚和封賞。

    陳老將軍迴來之後,便私下將趙瑾之叫了去,“陛下今日問我,羽林軍中可有看好的後輩。我說了你的名字。”

    趙瑾之心頭一跳,“多謝將軍提攜。”

    陳老將軍看了他一眼,“你是一個聰明人,想來也該猜到陛下的意思了。這西南之戰,如無意外,應是派遣羽林衛前往。本將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人,自然之友派你領軍。軍中諸事你都是嫻熟的,也不必現在來教。我隻有一句話囑咐你:莫辜負了皇恩浩蕩。”

    趙瑾之聞言,鄭重下拜,“末將謹記將軍教誨!”

    其實哪怕是年紀大了,但既然是個將軍,誰沒有建功立業的心思呢?但陳老將軍卻能夠在猜透皇帝心思的第一時間舉薦他,將這個機會讓出來,這一點,卻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讓趙瑾之怎不心懷感佩?

    當初他被選入羽林衛,是陳老將軍親自擢拔。其後也一直將他帶在身邊精心教導培養,這才有今日的羽林中郎將趙瑾之。如今又肯退一步,給他出人頭地的機會。在趙瑾之的心裏,這位長輩,與自家祖父一樣,都是在自己成長的過程中,教給過自己許多東西的重要人物。沒有他,也就沒有今日的自己。

    這份恩義,自當感佩在心。

    陳老將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老啦,能看到你們年輕人出頭,心裏也隻有高興的。

    往後得了空,別忘了時常來陪我這老頭子喝喝酒,說說話。”

    果不其然,次日便有聖旨降下,諭令羽林衛整軍前往西南,震懾蠻夷,揚我大魏聲威。而聖旨中特別提到,顧念陳老將軍年事已高,特命羽林中郎將趙瑾之暫代領軍職責,率軍前往西南,即日啟程,不可貽誤。

    這道命令一下,皇帝的心思,自然許多人都看清楚了。不過這都是馬後炮,事後聰明,沒有任何意義的感慨。當然,也有人因此重視起了趙瑾之這個突然冒出頭的年輕人。再聯想到他是趙訓的孫子,心裏自然各有思量。

    不過現在,趙瑾之暫時顧不上這些。對他來說,終於塵埃落定,即將出發前往西南之際,心中卻沒有預想的那種激動。

    因為這一切都可以說是在預料之中。就在那一天,在那座不起眼的小院裏,清薇對他分析利弊時,他心裏就已經有了數。現在有了這個結果,也不過是再次證明了清薇的眼光。而他的一腔激動,則都盡數轉為了冷靜。

    得到了這個機會,隻是開始,能否抓住,能否順著自己設想好的道路往上走,卻還是未知之數。所以遠沒有到他需要高興激動,歡欣慶祝的時候。

    接下了旨意,趙瑾之忽然想見見清薇。心裏好像有許多的想法,許多的話,想要同她說一說。

    然而當他迴到家裏,看到了清薇時,那滿腔的話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一句都想不起來。

    最後,趙瑾之站在清薇麵前,沉默半晌,脫口說出的話卻是,“待我從西南歸來那日,惟願十裏紅妝,迎娶清薇為我趙瑾之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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