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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一章兩河四》


    歌舞之後,鄭子文再次致辭時卻點名讓唐離言,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位年輕的過分的“別情先生”身上。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唐離話語的開頭也是起自於《論語》,知道這是鄭子文在向北地士林隆重推介自己,他的語顯的有些緩慢,“讀書人不能不剛強而有毅力,因為他負擔沉重而路途遙遠。千餘年前曾子的教誨於今日讀來依舊人深省”。


    揚長避短,唐離並沒有做細致的講經,在諸多碩儒門前,他的言刻意避開了自己的狀元身份,而是以觀風使的身份對那些學子們致辭,“士之職責有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諸位學子如今仍在道學受教,所以這治國平天下一項先自不提。但這是否意味著諸位就僅僅隻應修身?”,以目光環視場中一周,唐離輕輕搖頭道:“錯,如果有這種想法就是大錯而特錯。依某之愚見,諸生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並非‘修身’,而應是齊家!”。


    唐離此言一出,不僅是場中道學學子,便是帷中的哲翁等人也有些愕然,不知唐離此言從何說起。


    蓋因當世之儒生自蒙接受儒家教育以來,就不斷的接受著關於“進退”之道的浸潤。“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邦無道。乘桴浮於海”,“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論語》中的這些句子無一不向後學傳授著一個最簡單地處事原則,如果邦國有道,則可以出來做事,“進”而完成治國平天下的宏願;倘若不是如此。則應卷而深藏,“退”而歸修己身。數百年來。士子們總是在這進退之間徘徊,關注的自然也是這些。反倒是“齊家”二字雖然口口稱誦,但得到的重視其實並不多,如今在這樣的論經大會上,唐離將之上升到第一的高位,怎不令人詫異,一時眾人都愈集中精神。想聽聽這位觀風使大人有什麽高見。


    “家之道有三,大則可為邦國;中則可為鄉裏;至低處才是一家一舍。夫子一生追求仁德,欲以仁德治天下,欲以仁德化天下,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又所謂父業子承,於諸生而言。自蒙捧起《論語》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已經接過夫子當年欲以仁德化天下地未竟之業!隻是我輩士子在麵對這不可推脫的天賦職責時,究竟又做得如何?”,言至此處,唐離地聲音有幾分悲愴:“方今之世,儒門不振。每每思及,足使人肝腸寸斷。然思及原因,一則是世風使然,其中更重要的更是我輩過錯?”。


    剛才的一番“責任”之說激的那些學子們熱血沸騰,但唐離隨即又說到儒家不振,讓眾學子心生悲憤,及至最後那一句詰問,更是將滿場目光都緊緊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兩河之地人傑地靈,千百年來孕育了多少儒家先賢,隻是如今兩河所生的一切卻使人痛心不已”。略略抬頭向遠處眺望。片刻後迴過頭來的唐離聲音中有無比的悲痛:“在這片養育聖人地土地上,如今‘偽聖’之名播於四方。這種對夫子赤1uo裸的褻瀆,除了造聖者的罪過之外,我等未能誓死捍衛至聖先師令名的士子豈能無罪?近日,淨土宗涼清寺有僧人暗掘地道通往經堂靜室,yin辱婦女,其它凡此種種醜行多有。這固然是佛門一小撮敗類之過,但我輩士子未能履行以仁德化天下之天職,致使地方出此醜行,又豈能無罪?”,搶先占據在道德製高點上的感覺真的很爽。


    有唐一代文化開放,倡導儒、釋、道三家並行不悖,在佛道兩家進入大盛期蓬勃展的同時,儒家卻失去了漢時的尊崇,遠沒有了往日地光輝。唐離所言“儒門不振”可謂是正中這些碩儒心中痛處。而隨後列舉的事實及接連問罪更讓這些老儒既痛且悲,是以唐離話語剛完,哲翁及素翁打頭,其他人已是哀聲一片。


    無論唐朝或是後世,天賦的神聖職責及由這種職責而引的罪,毫無疑問都是最能激起學子的熱血。儒教沉淪,自身負罪,而帷幄中這些前輩大儒又是如此一副對不起列祖列宗的痛心疾模樣,所有地這一切足以激起他們心中所有的不滿與熱情。伴隨著老儒門的哀聲一片,這些年少的學子中有許多已是大悲聲。而他們痛心與憤怒的指向自然就是敢於褻瀆至聖先師並做下種種醜行的淨土宗門。


    河東道學留園中悲聲一片,唐離沉吟許久後,才又繼續道:“儒教衰微,但我輩儒門士子卻絕不能沉淪。值此艱危之時,更需我等昂揚奮。而奮之道便在‘齊家’”,轉了一個大圈,唐離的話又迴歸主題,“治國平天下是來日的事,管好一舍一家是份內的事,如今我等所齊之家應是親族鄉裏,諸生若是能勇於承擔以仁德教化鄉裏之重任,何愁一村一鄉風俗不淳,逐鄉風俗若淳,則一縣淳;縣縣淳厚,則一州淳厚;州州淳厚,則一道淳厚;道道淳厚,則天下風俗歸於純良,如此不僅夫子千年遺願得償,又何愁涼清寺醜行再生?又何愁我儒門不得複振?”,慷慨言說至此,唐離複又以開篇之語做結:“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這番話在染上了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後,此時在眾人聽來分明有了許多不同。


    唐離致辭完畢,場中許久都是一片沉默,正在觀風使大人心下惴惴地時刻,卻見帷幄中哲翁與素翁竟然領著其它那些大儒同時起身向他拱手為禮。而帷幄外地那些學子更是站起身的同時深深彎腰鞠躬。在這些年輕地學子臉上,唐離不僅看到了一種“天將大人於斯人”的慷慨,甚至還隱隱感覺到了徇道者的悲壯。


    此次留園之會就在這樣一種悲壯的氣氛中結束,因花費時間久,那些個大儒們會後都不堪疲憊各自迴下處休憩。唐離剛將哲翁送往觀察使府下處,就被鄭子文叫到書房中說話。


    “說的好,賢婿今日著實說地好”。書房中,鄭子文毫不吝嗇的誇獎唐離。連讚了兩聲好字後,這位河東道觀察使大人忍不住地又輕聲誦道:“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自家知自家事,鄭觀察使的激動卻讓唐離很是有些不習慣,“小婿隻是有感而的胡言亂語了幾句,不敢當嶽父大人如此誇讚”。


    “好個有感而”,鄭子文猛的一拍身邊案幾。“我們取的不是你的言語,而正是這份心。”


    “我們?”。


    “你道哲翁,素翁來此豈是偶然?”,鄭子文招招手向唐離示意,“我原以為賢婿閑雲野鶴,對什麽都也是個散淡,今日才知以前那些想法真是大謬!如此以來倒也免了我們多費口舌勸說,方今儒門沉淪。賢婿焉能坐視,來,咱們坐下細說”。


    聽鄭子文說出這種話,唐離就感覺心下大不妙,及至坐下後隨著話題深入,他這種感覺終於得到了證實。教門興衰與朝政關係太大。所以諸家都極力在朝堂中尋找奧援和代理人,道家最大的靠山自然是如今崇道地玄宗;佛教在朝堂中的關係也是錯綜複雜,而且不同的宗門又各有不同;至於儒門,或者說是代表著儒門正統的這些世家,以前因著京兆大族韋家的關係,也把寶押在做為國朝正朔的東宮太子身上。本來這也沒錯。誰知太子隨後與權相李林甫結仇,更在爭鬥中連連敗退,最終京兆韋氏幾被滅族,這一切都讓其他的世家們兔死狐悲的同時,也難免會生出別樣心思。


    眼見李林甫奄奄待斃。而朝堂上新起地兩股勢力中無論是李複道。還是楊芋釗都曾經參予過對太子的打壓,這就意味著太子前景依然不妙。世家雖然不會徹底拋棄太子。但原本另找個代言人的心思就愈迫切了起來。而狀元出身,深得陛下及娘娘寵愛,又與李複道、楊芋釗淵源極深,同時還有著鄭家女婿身份的唐離就這樣進入了這些兩河儒門世家的視野,以前還顧忌著李林甫而不敢將這張紙貿然戳破,如今李林甫身死隻是時間問題,而唐離又在這個時間到達兩河,就使這一切變的順理成章起來,早在他動身之初,根係紮於兩河地三世家就已經計劃好,所以哲翁及素翁才能來的如此湊巧。


    聽完這一切,唐離真有一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他原本的想法和今天這番致辭的目的都是希望能“綁架”兩河的儒門世家來對安胖子動宣傳戰,破除他的偽聖名號,進而消除他在民間的影響。誰知現在自己卻先一步被這些世家給算計“綁架”,成為了他們利益的代言人。


    剛剛說完那一番慷慨陳詞地話,此時又麵對著自己地嶽父,拒絕的話唐離還真是說不出口,隻是若要就此答應,又難免有些憋屈,沉吟了片刻後終於開口道:“長者之命原不敢辭,隻是這麽大一副擔子壓下來,小婿恐怕實在是擔不起,敢問嶽父大人,小婿若應承此事,兩河世家能給予什麽支持?”。


    鄭子文顯然早就知道自己這個女婿不是個肯吃虧地主兒,所以對他這番違反“君子不言利”的話語也並不吃驚。


    “我兩河儒門世家承傳數百載,又豈是虛妄?”,說道這句話時,一貫謙遜的鄭子文語氣中也忍不住露出傲然之色,“兩河自不用說,便是在京中,我世家子弟為官者也多有,賢婿在朝堂,這些人自然會與你同氣聯枝,隻此一項,賢婿已是獲益良多,至於其它,阿離你但有所求,我兩河世家必定盡力相幫。這是哲翁與素翁的原話,如此賢婿該放心了吧!”。


    “這還差不多”,聽到這樣大包大攬的話,唐離終於微笑著吐出一口氣來,他比誰都清楚這個承諾背後代表的巨大力量。


    留園之會後,唐離少不得日日要宴請或被請去參加那些碩儒名士的聚會,天天吟吟詩,論論畫,日子倒也過得悠閑自得。而在晉陽乃至整個河東道,卻有一股針對淨土宗的風潮正在不斷酵。


    先是有一些租種淨土宗寺廟香火田的佃客開始狀告這些寺廟收取租糧時的種種不公及盤剝,惹得民間蜂議紛紛;隨後又有淨土宗寺廟中生的種種醜行依次曝光,引來一片乍舌聲;再次,河東道佛門諸宗似是不約而同的相繼開壇講經,無論這些寺廟怎樣舌燦蓮花的闡釋教義,其根節點卻在於批駁淨土宗“念佛一昧、十念相續”教義的不合理性,簡而言之,就是告訴那些佛門善信,淨土宗所謂念一句佛,死後就能脫六道輪迴苦海的說法是假的,是不可靠的。對於正在苦苦支撐的淨土宗而言,七宗這些四處而起的大開壇及大講經,簡直就是釜底抽薪。雖然他們極力辯解,又如何敵得住七宗齊攻,那些善信們得知自己數十年的修行都是在做無用功,再想想年年省吃儉用布施到寺廟中的那些錢糧,頓時湧上心頭的都是受騙後的怒火。而徹底壓跨淨土宗最後一根稻草的則是那些鄉間碩儒。這種人雖然平時都是深居書房,並不多拋頭露麵,但也正是他們占據著地方上的道德製高點。他們憑借自己掌握的詩書及多年積攢下的好名聲成為當之無愧的輿論引導者。當這些平日素不輕出的碩儒們如喪考妣的抨擊淨土宗褻瀆至聖先師,敗壞地方風氣的行為時,那些樸素的百姓們幾乎是沒有半點遲疑的站在了他們一邊兒。雖然他們大多聽不懂那些引經據典的話,但是對於學問的崇拜和對眼前這個人的信任足以使他們對自己並不能聽懂的話深信不疑。總之,既然淨土宗的和尚們能幹出那麽多人神共憤之事,而其他那些高僧大德也說他們的教義是騙人的,如今連身邊的這些德高望重的讀書先生都說他們不是好東西,那淨土宗肯定就不會是好東西,憤怒的氣氛在醞釀酵而至開始爆,幾乎是在短短的半月之間,原本河東道勢力最盛的淨土宗就由萬人敬仰變成了過街老鼠,幾乎是人人皆曰可殺。


    這場針對淨土宗的風暴在逐漸醞釀,並最終也影響到了正悠哉遊哉的觀風使大人身上。這日上午,正當唐離命駕欲出時,卻見燕五滿臉急色的走了進來道:“大人,街上正有數百個和尚列隊前往本驛而來,領頭的是淨土宗平山寺長老伏南大師,看他們這架勢是衝大人您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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