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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山南東道襄州,沿漢水平行西進,到達金州,而後複由此繼續向西,轉入山南西道梁州,由西轉北,一路上行,曆經半月時光,唐離一行兩人已經到達長安門戶新豐縣。


    身為山南拔解貢生,一路北來,有享受朝廷驛站的資格,這日晨早,唐離二人起身梳洗畢,出新豐縣驛,撥馬直往長安而來。


    長安城南負秦嶺;北麵渭水,西瀕灃、皂二水,東靠產、灞兩河,河上有灞橋可過。


    出新豐縣不久,唐離隱約可見前方一帶碧水之上有一木質闊橋,橋側水湄又有無數依依楊柳,隻是那些柳枝都是極短,在橋的那一端更置有十裏長亭,正有許多人或煮茶、或溫酒的聚做一團。


    “灞橋”,看到橋的第一刻,端坐馬上的唐離已忍不住口中輕吐出這兩個字來,說來此橋是他第一次初見,但早在千年之後,他已是久聞其名。


    若論大唐最有名的詩人,自然是李謫仙無疑,但唐朝最有名的橋,則定然是眼前這位於長安城外十裏處的灞橋,遠看此橋並無出奇處,但它實在是長安一大勝境,曆來有官宦外放,商旅遠行大都是由此地送行,所以在這橋邊,凡一年三百六十日,幾乎總是如眼前般人頭湧湧。


    又因此橋之側,多有詩人曾於此間送客,從而留下無數贈別詩篇,曆百年積變,灞橋恰如曹操所建之銅雀台,已由一座單純的木橋,抽象成為特定的文化符號,唐離駐馬於前,真切的感受到走近曆史的感覺。


    “楊柳含煙灞橋春、年年攀折為行人”,駐足片刻,口中喃喃輕吟出這句詩後,唐離方驅馬前行,越行越近,遠處喧鬧之聲隱隱可聞,但見前方橋側柳樹卻都是光禿禿的沒了枝條。


    依依送君無遠近,青春去住隨柳條


    柳“留”諧音,又因柳樹易活,插枝可生,取“留客”及希望遠行人能隨遇而安之意,長而久之遂成風俗,唐人送別親友時,無論是否有別物相贈,這柳條一枝卻是必不可少的。也正是緣於此,灞橋側的柳枝才會是如此光禿禿的模樣。


    腦海中想著這些大唐獨特的風俗,唐離緩緩驅馬穿灞橋而過,過橋下馬,行走在三五相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耳聽聲聲嗚咽,說不盡的離情別緒盡在其中,身處此境,唐離也不由得想起了遠方的親人、溫馨的庭院,油然而生出一腔鄉關之思。


    伸手召喚隨後騎驢的大頭孩子跟緊,不耐這等離愁的唐離牽馬快行。


    恰等二人走到距離離亭半裏遠近時,忽聽身後一聲激昂的琵琶聲響起,唐離翻身上馬看去,就見一白衣人堪堪穿過灞橋正驅馬狂奔,此人腰懸長劍,黑發散披,策馬之中,猶自持甌而飲。背臨初升的朝陽,金色的柔光為那飄揚飛舉的黑發灑上一層耀眼的金輝,而弛馬帶起的狂風則卷動衣衫烈烈騰起,而他馬上放量縱飲的神情,又使他多了幾分狂放不羈的灑脫,總而言之,此人分明就是勁健豪放與灑脫飄逸的完美結合,雖然隻是遠遠看到一個背影,唐離已覺此人風采不可逼視,


    注目此人遠行,耳畔離亭中的琵琶聲也越來越高,輪指重撥之後,就聽一個音域遼遠的聲音高歌而起道“……安能催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演唱之人絕是國手,他剛一聲起,便將灞橋兩側送行人的喧鬧聲盡數壓下,更驚散兩岸鳴鳥無數,及至一句唱完,全場已是寂靜無聲,都如唐離般,沉浸於長歌聲聲,感受著那曲詞中無盡的孤憤與傲然。


    馬上行人聽得歌起,仰首傾盡甌中酒,遙遙一聲朗笑,棄甌於路,更不迴首,大笑催馬而前,堪堪等他一人一馬消失不見,那長歌聲也已收拍做結。


    歌聲方歇,心頭急震的唐離麵色驀然漲紅,脫口而出一句:“李白”,更不及多話,轉身策馬便向離亭奔去。


    等他剛到亭邊,正見亭中最後一人跨上軒車,落下一片厚厚簾幕。


    駐馬長亭,心中無限神思的唐離凝望前方,一任那數輛軒車得得遠去。


    等車去的遠了,亭旁的喧鬧才又漸漸恢複,神思不屬的唐離聽著身邊一個團衫打扮的青衣人慨然歎道:“日前才聽說青蓮供奉賜金還鄉,今日謫仙已去,自此,長安立少三分風liu,可惜,可歎!!!”,語聲未畢,一聲長歎悠悠而起。


    “恨之恨那高力士搬弄是非,李林甫嫉賢妒能”,那青衣人同伴恨聲說出這兩句後,驀然又微微一笑道:“隻是你我兄弟今日適逢其會,得聞謫仙新曲、龜年放歌,實是幸甚,幸甚!”。


    目送這二人感慨不斷的離去,唐離一聲長歎,注目前方許久,方才撥馬而迴。


    自當日唐離離開襄州,便與他一路隨行的大頭孩子阿三,一如往日般沉默無語,跟隨著滿臉遺憾之色的唐離,催驢而行。


    離城愈行愈近,唐離心中的那種危壓感也越來越烈,晨起出新豐縣城時,遠觀那長安城,唐離心中更多的感覺還是一種恢弘大氣的厚重與蒼茫,及至過了灞橋,這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灰黑城牆以它的闊大與雄渾給了唐離心中無可比擬的撞擊.


    一路行來,唐離早在心中數次構想過長安的雄壯,但此時親見,他還是想不到迴歸千年後,居然能看到這樣一座比後世之西安舊城還要廣大十倍的雄城,隻看正前方的明德門,高約二十餘丈,五個各容四輛馬車並行的闊大門洞一排並立,各色人等,自其中川流不息卻又各行其道,說不盡的繁華之意。其時旭日初升,萬道霞光披灑在那一望無際的城牆上,城門上琉璃作頂的門樓反射出道道金輝,此時唐離眼中的長安,陡然幻化成為一座隻應在仙山妙境中出現的恢恢黃金之城,抬首片刻,便已受不得金光的逼射以及多朝古都自然生成的滄桑與厚重,至此他已無語去形容心中的感覺。凝望許久之後,方才喃喃自語一句:“長安,果然是長安……”


    正是在這座城中,漢武帝發出了“敢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的詔令;也正是在這座城中,唐太宗李世民手創貞觀盛世,被天下萬族共尊為“天可汗”;如今這座城的主人則是一代風liu,將大唐帶入極盛之世的李家三郎。多少次王朝興替,長安見證了大漢的興起與衰落;見證了強隋的迅速騰起與同樣迅速的滅亡;如今,它正見證著李唐的崛起與步步極盛,置身城下,唐離分明感覺到,自己跨入明德門的那一步,就是真正的走進了曆史。


    長安城下,此時有許多如唐離一般,第一次來到這大唐帝都的,都是駐馬不進,目眺城牆感歎不已,其中,甚至有許多雜樣服飾的異族蕃人,在城前俯首跪拜,口稱“神跡”不絕。


    看到眼前這一幕,唐離心中不由得自然生發起濃濃自豪之意,連適才與李謫仙擦肩而過的遺憾也衝淡了不少,良久之後,他才細整衣衫,催馬向明德門行去。


    於城門處查驗“過所”後,穿過長達五十餘米的城門洞,最先出現在唐離眼前的,就是寬達一百五十餘米的朱雀大街,寬敞的大街兩側有一個個排列整齊的坊區,坊前路邊遍栽著整齊的槐樹,正值花開時節,微風吹來,長安城盡被籠罩在一股濃鬱的槐花香氣中,更引得無數蜂蝶翩飛其上,給這喧鬧不堪的朱雀大街平添了一份畫意。


    此時的唐離隻覺得自己的眼睛實在是不夠用,眼前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當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自然有許多士子之類的人物,邁著八字步,端顏緊肅的走過;也有那鮮衣怒馬的豪室子弟,帶著大群的仆從唿嘯而去,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間中夾雜著身著輕皮裘,辮發,腳穿烏皮六合靴的突厥人;戴耳環,披肩布的五天竺人;以及身穿小袖袍、皮帽上繡著花紋鑲上絲網的中亞胡人昂然而過,而行人毫無驚奇之色。短短的時間裏,唐離已經見到了來自數十個不同國家的人,在這長安街頭來去。


    唐離正在這邊感歎,長安不愧是千國之都,忽然鼻中傳來一陣異香,下一刻,已有一群騎馬的仕女從自己身側嘻嘻哈哈的行過,這些女子皆著胡帽,靚狀露麵,無複蔽彰,在這夏日,他們大都是穿著灑金七折裙,上身僅著緊窄的宮裝,裸露出大片肌膚;更有那幾個活潑、大膽的,身上宮裝更是用極細的輕紗或者是輕容所製,幾近半裸,當真是無比清涼,如此情景,看得唐離心下感慨,這種種打扮放在他所生之世,恐怕也猶有過之,而這街上的行人盡似司空見慣一般,不以為異。盛世之人,心態、風氣當真是開放的緊了。


    牽馬緩步而行,唐離隨意瀏覽著兩邊喧鬧的街景,剛剛走到一處兩坊交接的拐角時,忽聽身後高叫聲起,扭頭看去時,卻見大頭阿三正緊緊抱住一個精瘦的緇衣漢子,兩人四手扭結抓住的,正是那隻當日關關相贈的錢囊。


    看這情形,分明是那緇衣漢子偷了自己的錢囊,卻被身後的大頭阿三看見,他口角不太利索,所以沒有叫喊,就先上前抱住此人。


    那漢子急欲逃脫,無奈阿三抱的極緊,一時情急之下,揮手打去,知識這個看似瘦弱的孩子卻倔強的緊,任他拳打腳踢,依舊不肯鬆手。


    唐離一見此狀,轉身就走,不等他靠近二人身邊,就聽一聲大吼響起道:“呔,林九還不住手!”,聲音未消,人群分處,走出一個濃須滿麵的長身大漢來。


    那身穿緇衣的林九一見此人,頓時色變,正要打向阿三的手猛的收迴,口中惶恐叫道:“黑……黑天哥……您……您老人家怎麽到了?”。


    “你林九長了膽兒,敢壞老子規矩,老子豈能不來?”,麵帶厲笑向緇衣林九走去,這長身濃須漢子已隨手脫掉身上那件薄薄的夏衫,露出肌肉墳起的上身,此人身形健壯本不足奇,身上紋身也是大唐普遍風俗,但最令唐離吃驚的是,他兩臂間所紋的赫然是“生不懼京兆尹,死不怕閻羅王”十二個篆字。


    黑天這十二個篆字當是以鴿血紋成,此等紋身,平日並不明顯,然則一旦飲酒或是氣怒之下,氣血加速,鴿血紋身則陡然化作如滴血一般的豔紅,奪人眼目。


    紋身已變為血紅,滿臉厲笑的黑天邁步前行,帶起一股彪悍的氣勢直向林九壓去,旁觀人群中,不斷有人傳出“黑天王”的驚唿。


    不等黑天跨近身前五步範圍,牙關哆嗦不定的林九已是顫聲道:“黑……黑天哥……不敢汙了您的手,小的按規矩辦。”


    一句說完,林九也不等答複,鬆開阿三後,小跑兩步到牽馬而來的唐離身前,撲通一聲跪到在地,雙手捧還錢囊。


    唐離伸手接過,隨即就見那林九以頭搶地,“蓬蓬”聲響連磕了六個響頭。


    唐離看到這一幕已是吃驚,孰知那林九起身後,竟不遠去,自在街邊尋過一塊青石,在人群注視之中,狠狠砸向右手,隻一下,已是皮開肉顫,額頭滿布冷汗的他扭頭見黑天臉上毫無神色,遂一咬牙,在圍觀者驚唿聲中,再次狠狠砸下。


    “停手!”,目睹這血腥的一幕在身前上演,唐離一愣之後,隨即出言阻止道。


    隻是那林九卻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第二下砸過後,仍向黑天看去,見他麵上依然是毫無神色,他竟是舉石又砸,到這第三下,那隻右手已是血肉爆裂,隱隱可見森森白骨。


    滿場寂靜,黑天王微一點頭後,自腰間解下一個黑布錢囊,丟到冷汗滿麵的林九前,“這錢是養傷之用,隨後你自到九妹處領傷藥”,一句說完,這名字古怪的黑天披衣而去,其所行之處,人群自然讓開一條道路。


    “多謝天王”,林九顫抖著聲音稱謝後,用左手撿起黑布囊,竟是再不看唐離二人,捧手而去。


    “疼嗎?”,人群散去,唐離蹲身撫著阿三臉上的那塊兒青紫,輕聲問道。


    搖搖頭,阿三沒有說話。


    好在這一路來唐離早已習慣如此,自行囊中掏出遠行必備的傷藥為阿三塗抹之後,二人繼續向前。


    邊走,唐離猶自迴想著剛才所見的一切,看適才大漢的威勢與臂間的紋身,再看他最後的作為,想必這黑天定是長安城中黑勢力的首領,隻不過在唐詩之中,他們有另外一個名字――“遊俠兒”。


    “本店價格適中,天字號房二百五十文一天;地字號房,一百二十文一天;人字號房七十文一天,當然大車通鋪最便宜,住一晚隻要三十文,隻是沒人伺候,一切都要客官您自己來!”,隨意客棧的老板話音很柔,但房間價格卻是硬梆的緊。沒有半分迴讓的餘地。


    至此,唐離終於明白“長安物價騰貴,居大不易”這句話的意思,隻是一路尋來,他也知這價格在長安已的確算得上“適中”,當下也不再多說,掏出七十文錢定下了一間人字號房,裏麵器具陳設簡陋,好在倒也算得上幹淨。


    安定下來,略略梳洗後,剛在大堂坐定等著吃飯,就聽那肥肥的掌櫃看著店門處,譏笑聲道:“錢客官,您老頂著吳興才子的名頭,拖欠小店的錢什麽時候才能還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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