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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晨早,唐離起身時,卻見頂門的那隻胡凳已偏向一邊,心中一驚,急開門看去,廊下那個大頭的孩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轉身入房檢索行囊等物,卻是什麽東西也沒丟,及至尋到外間牆角處,唐離詫異見到自己昨夜拿出的那件厚麻衣,正囫圇疊了堆放在那裏。


    莫名不得其解,唐離見天色不早,微微搖搖頭後便去梳洗,待一切收拾停當,將隨身的財物尋秘地收好,複又往道學而來。


    上午的課程照例是通經,這王教諭學識著實淵博,每一個字或者詞都能訓出四五個義來,其間更夾雜自先秦至唐時各經學大儒的解釋學說,侃侃而言下,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但對於唐離來說,這簡直就跟要命一樣難受。


    後世雖說也曾接觸過古代先賢的經典著述,但現在看來,他以前所學的那些根本連皮毛都不算,後世時學的都是是選錄下來的片段,即便如此,也是隻要能懂個意思就行,但如今卻是一字一句加以訓詁,更要從其中掌握近千年經學研究成果。


    《論語》尚且好些,似那等《禮記》,唐離後世從不曾摸過,此時突然上手,許多古字連認都不會認,遑論通其義理了。


    如此上這等課程,於唐離簡直就是艱難萬分,那王教諭因見他誦經時認真,對他看法有了些許改變,所以上課時也不免問他幾個問題,但問一次“生員不會”,問兩次“生員不會”,遂也再沒了興趣再問第三次。


    至此,唐離的“草包”之名在諸生員私下裏也是越叫越響。


    好在唐時進士科試以詩賦為主,雖考試時有貼經一項,卻隻要求能背誦默寫出即可,並不要求析其義理,且是十條題目能答出六條就算過關。唐離既知短時間難以弄明白這些典籍真義,遂也不在上麵多做糾纏,隻將一門心思用在誦經上。


    你考什麽,我就來什麽,如此一來,飽經後世應試教育訓練的唐離,默念著子曰、詩雲,倒是很快找到了感覺,好在那王教諭也不來管他,縱然是在通經課上,他也能得其所哉!


    “子曰:‘其身正,不令則行;其身不正……”,中午下學,邊向賃處走去,唐離口中猶自念叨著經文,心神不屬之下,竟是直直撞在了別人身上。


    唐離一驚之下抬頭看去,隻見自己的撞著的是個年約十七八的少年,雖然穿的也是生員儒服,但衫子的用料明顯不同,繡著雅致的竹紋、細密而微泛光澤,一看即知必是名品絲緞。


    這少年容顏俊秀、氣度雅致,尤其是他身上溢出的富貴氣息,更是讓唐離拍馬難及,而在他身邊,還簇擁著三四個儒衫生員,神情間看來對他恭謹的緊。


    “呦,這不是草……唐生員,學業做不好,莫非路也不會走了?嘴裏嘀咕著什麽呢?既撞了朱公子,還不趕緊道歉!”,正在唐離打量眼前人的當口兒,就聽他身邊一人開口說道。


    一聽這話,唐離麵色一沉,正要反唇相譏時,卻見那朱公子正色道:“孝悌二字乃禮之根本,奉上為孝,待下為悌。十五,你既身為學兄,怎麽如此出言傷人,還不快向唐學弟致歉!”。


    唐人好以行第相稱,尤其是關係親近之人更是如此,這十五介於十六、七歲之間,看朱公子對他如此稱唿,想必此人家族中同輩分的堂兄弟眾多。


    聽朱公子發話,這十五不僅沒有反駁,說了句“多謝朱學兄提點後”,更是隨即便向唐離拱手一禮,是為道歉,隻是看他眉眼間的神色,不屑之意卻是溢於言表。


    “我等既然同處道學之中,便為兄弟,兄友而弟恭,方顯聖人教誨。”,那朱公子見狀,微微一笑後,才麵向唐離道:“十五既已致歉,唐學弟就莫要生氣了!我與你一樣,同是進士課生員,於學業上倒也略有心得,學弟以後若有什麽不解之惑,但可前來尋我便是,為兄必知無不言!”。


    “朱學兄自小便有才子之名,自進學以來貫通《五經》,才名播於襄州,更是今年最有望得‘拔解’的,唐草……學弟若得指點,必定課業大有精進”,十五這番話與其說是在為唐離介紹,還不如說實在變相的拍馬更為合適。


    “十五謬讚了,唐學弟,這就告辭了”,朱公子聽聞誇讚,雖極力抑住臉色平靜,但眉宇間仍然掩飾不住的露出絲絲自得之意,而向唐離拱手做別時的手勢,也愈發完美的無可挑剔。


    目送朱公子在幾個生員的簇擁下,白衣勝雪的離去,唐離卻感覺到了他那謙恭笑容中,眼眸間毫不動情的冷漠及不屑。


    “貫通《五經》?”,唐離口中喃喃自語間,忍不住搖了搖頭,這話,說的也著實太大了吧!


    剛跨上自己賃房處小院的台階,唐離就聽到一陣鐵器交擊時發出的叮當連聲,走進院兒來,果不其然,是昨天那個彪悍的鄰居在煮飯,看她不時揉搓眼睛的動作,想來是剛睡醒不久的。


    許是感覺到被人注視,這女子猛然轉身狠狠瞪了唐離一眼,見到他那愣神的樣子後,這女子又毫無顧忌的叉腰大笑了起來。


    自來此四年,唐離還從不曾遇到過如此女子,被她這一笑竟是有點感覺尷尬,片刻之後,才見他也抬頭微微一笑,自迴房去了。


    剛在房中坐定,就聽三兩聲叩門聲響,唐離開門看去時,卻是一個五旬有餘的老婦人。


    這老婦先是張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一口牙後,也不等唐離延請,便自己擠進房來。


    “老身姓段,賃著你隔壁的房,說起來也是個鄰居,你叫我段婆婆便是!聽屋主孫二娘說,小哥兒是在道學念書的生員?”


    唐離見這老婦人是個自來熟,當下也不多客套,含笑應是。


    “嘖嘖,道學生員,這將來可是要中舉做大官的!就憑小哥兒這富貴相,將來娶公主、做三公也是肯定的事兒”,這老婦人自進門後,嘴都沒合攏過,這時誇起唐離來,口中更是嘖嘖連聲不絕。


    “娶公主,做三公”,聽到這話唐離已是忍不住一笑,唐朝駙馬曆來都是固定的駙馬都尉閑職,連實授職司都撈不住,更別說做到當朝一品的三公之位了。隻是他也不說破,又怕這老婦人絮叨不休,遂直接開言問道:“段婆婆此來有何事,但請明說就是。”


    這段婆婆又說了一籮筐好話,才道出來意,卻是想讓唐離幫她給遠在嶺南做經濟的兒子寫封家書,本來街口就有人擺著這樣的攤子,此時卻來找他,也不過是想省下那十文錢罷了。


    聽這老婦人話語間說的也是可憐,顧念著又是鄰居,唐離倒也不便拒絕,援筆引紙,不過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將家書書寫完畢。


    段婆婆得了書信,自然又是一籮筐好話送來,等到唐離終於忍不住出言送客時,她才停住不說。


    將家書小心在懷中藏了,起身已走到門前的段婆婆卻又停住了腳步,轉身神神秘秘的小聲道:“唐家小哥兒,對麵住著的那個死妮子你可千萬不能惹。”


    “噢!”,見段婆婆突然說到她,唐離倒是一時來了興趣。


    “這小妮子別看人長的乖巧,其實性子悍躁的很,跟剛生了駒子的母馬一樣,見誰踢誰,所以大家背地裏都管叫她‘悍馬’!要說這院裏賃房的足有七八戶人家,隻是沒一個能惹的起她。”,段婆婆說道這裏,更壓低了聲音道:“這小女子孤身一人住著,夜夜晚上出去,一早才迴,看來就不象規矩人家的女子!還是個鑽在錢眼兒裏的深心人兒,誰沾惹了她,也得破出二分財去,小哥兒你心好,更要記住了才是!”。


    這一扯開話題,段婆婆又絮叨了許多,才出房迴去。


    “悍馬”,透過窗子看著對麵正手腳開合煮飯的黃衣女子,唐離微微一笑間,隻覺這名字取的真是形象之極。


    下午複去道學誦經,晚上迴來時,悍馬已如昨日般不見了蹤影,唐離坐在內室看書,心中卻是放不下昨晚那個大頭孩子。


    點燃油燈,伏案誦書的唐離漸漸沉了進去,及至被一道“吱呀”聲驚醒,扭頭向外間看去時,映入眼簾的依然是那個手持短刃的大頭孩子。


    今晚的他與昨夜沒有任何區別,一樣散發著酸臭味的破爛道袍,一樣的大頭、一樣呆呆的眼神,甚至唐離聽到的話語也是一模一樣。


    “褥……褥子”,用手中的短刀比劃了一下後,大頭孩子便直接走到牆角處拿起了那件麻衣,而後再不看唐離一眼,轉身出房去了。


    透過打開的窗戶,唐離探首看去,隻見簷下避風處,大頭孩子又開始蜷縮起了身子,淡白的月光掛披散在那寬大的麻衣上,襯的那團做一處的身子也愈發的小了……


    注目片刻,唐離微微一聲輕歎,轉身自去休憩。


    第二日一早,門閂照樣被撥開,那件麻衣也依然在角落處放定。


    上課時,唐離果然見到那朱公子坐在廳中最前排,隻因進士科人數太多,他素日又沒有留意,所以不曾識得。


    中午迴去,悍馬煮飯時的叮當聲照樣響起,隻是她麵象唐離的笑容,卻不象昨天那麽惡狠狠了。


    “外間還有地方,你就睡在這裏,若是沒吃飯,這兒還有幾隻胡餅,你吃了就是”,晚上,大頭孩子一如前兩夜般手持短刀走了進來,早就等著他的唐離指著外間書幾拚成的小床說道。


    “褥……褥子”,還是這兩個字,大頭孩子再次重複了昨晚的動作,看到他蜷縮著身子睡下,唐離迴顧起來,唯一感覺到不同的就是今晚這孩子注視自己的時間,分明比前兩日多停留了那麽片刻。


    日日誦經,時間也就這麽過去,唐離與悍馬也漸漸接觸的多了起來,偶爾有暇,甚至還會說上兩句話。


    悍馬從性格上來說,倒與後世的女孩子更相象一些,每次雖是三言兩語的接觸,唐離卻能從其中感覺到一種時隔千年的熟悉,這種感覺很沒來由,但也實在令人懷念,而這,正是他忽略段婆婆提醒的原因所在。


    “蓬蓬蓬”的敲門聲響起,唐離詫異打開門來,先是一驚,隨即心下湧上一股歡喜之意,這是來此近月以後,大頭孩子第一次用正常的方式叫門,而不是借助那把短刀撥開門閂,雖然他其後的動作並無別的異常,但僅僅是這一個變化,也足以讓唐離小小的高興了一迴。


    這一日中午,唐離吃過飯後,自道學中迴轉,剛走到坊間拐彎處,就聽到一陣喧嘩聲傳來,其中隱隱有一個女聲宛若悍馬。


    心中一動,唐離快步上前,越行越近,他更確定那說話的正是悍馬無疑,而更讓他吃驚的是,圍住她的卻是些身著生員服的道學士子。


    “大路朝天,各人自走得,就算撞上,也怪不得我一人,憑什麽要讓我陪他衣裳。”,被眾人團團圍住,悍馬口中那些鮮活的詞語終於沒敢用,但語氣中卻是半點不讓。


    “嘿,你這潑婦還真是徹底不要臉皮了!自古以來,男乾女坤,乾者大,尚右;坤者小,尚左。這坊道如此寬,你不好生在右邊走著,偏要撞來左邊!走左邊也就罷了,突然從拐角撞出來,又走那麽急,手上的臭鹹魚弄髒了朱學兄的衫子,你說你要不要賠?”,聽這聲音,唐離已是眉頭一皺,碰到了十五,隻怕孤身一人的悍馬難討到好處。


    “弄髒了我自替他洗便是,要陪個什麽?再說,是什麽金衣裳、銀衣裳的,值當得三貫錢。”,說到最後,悍馬的聲音已開始微微顫抖,也不知是聽到錢多害怕,還是因氣怒而準備發彪。


    “單絲羅!就算你沒見過什麽世麵,貢物單絲羅總該聽過吧?我學兄這件衫子是為下月詩會準備的,乃是以上好細緞攙著單絲羅織成,三貫錢都是便宜你了!要不現在就給,要不就去見官!”,說到最後一句,十五陡然提高音量,眾隨行的士子也都跟上喧嘩,場中氣氛一時緊張起來。


    “老娘……”,在外間站了片刻,唐離已明白事情的緣由,入道學時日不短,他也知道不僅那朱公子來頭頗大,便是十五等人也都不是善茬。一聽悍馬口中蹦出這個詞來,當下不再耽擱,口中朗喝一聲:“表妹住口!”,人已擠身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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