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進來時,溯英正坐在梳妝鏡前,興致滿滿地試戴薑艾送她的玳瑁珊瑚貝殼頭麵。方才的首飾已全部取下,侍女仔細幫她戴好了耳墜,她迫不及待地拿起那隻精巧的發簪,插入發髻中,左左右右地照鏡子。

    瞧見黑熊進來,她噘著嘴巴哼了一聲,便扭開頭不看他。拿起手釧套在腕子上,轉過來,衝他晃了晃,眼睛亮亮地:“好看嗎,薑姐姐送我的。”

    說完,見他依舊拉著臉,神情陰沉的模樣,斂起了笑容:“幹嘛這幅樣子啊,你沒見到薑姐姐嗎?”

    黑熊默不作聲走進來,往椅子上一坐,雙手環胸望著她:“為何叫她來?”

    溯英扁嘴,怏怏道:“今日是我生辰,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過。”

    黑熊默了片刻,語氣有所軟和:“我忘了。”

    “你從來沒記住過。”溯英哼哼道。戴好整套頭麵,她仔仔細細地照了兩下鏡子,這才起身,走到他旁邊坐下,歪著腦袋,一臉機靈地看他:“黑熊哥哥,你知道薑姐姐的生辰是什麽時候嗎?”

    黑熊瞥了她一眼,並不搭腔。

    溯英眯著眼睛,笑嘻嘻與他談條件:“明日陪我出去玩,我就告訴你。”

    黑熊卻站起來,徑自往後走,丟下一句:“往後不許擅自請她過來。”

    “父皇。”

    蕭臨緩步進入大殿,乾寧帝擺了下手,曹德利立刻帶著殿中侍立的內侍與宮女離開,掩上殿門。

    “坐吧。”乾寧帝撂下手中的折子,抬眼看過來。“近日身體如何,夜裏還會心悸嗎?”

    “多謝父皇關心,兒臣這幾日睡眠尚可,身體也無恙。”蕭臨慢條斯理道,“不知父皇今日叫兒臣了來,所為何事?”

    “朕聽說,你這幾日時常留宿雲南王府,與阿正一起喝酒?”乾寧帝語氣平平地問,目光卻有幾分犀利。

    蕭臨點頭:“是。”

    乾寧帝意味不明地盯著他,片刻後才幽幽道:“阿臨,當年你皇祖父子嗣眾多,兄弟相爭的景況如何,你是親眼見到的。朕這些年不允許任何一個女人誕下皇子,便是不願你再步當年的後塵。朕知道,你小時候與阿正十分親近,但你與他都已不是當年的你們。”

    “他是為了搶奪皇位而來,你對他仁慈,他會對你仁慈嗎?”乾寧帝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沉了幾分,“不要婦人之仁!想想你皇伯父,那就

    是婦人之仁的下場!”

    蕭臨一直平靜的神色,終於起了一絲微瀾。他垂眸,緩緩道:“父皇放心,兒臣心中有分寸。”

    乾寧帝嗯了一聲,向後靠迴去,態度鬆了幾分:“嘉宥那孩子一根筋,今日又來求朕,非要娶那個失節的女人為妻,你怎麽看?”

    “父皇心中應當已有決斷。”蕭臨想了想,道:“薑家那位姑娘,身份配不上嘉宥倒是其次,那日阿正的態度您也看到了,若是縱容嘉宥的一時衝動,一則無法與郡王交代,二則阿正那裏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當下穩住他才是要緊。”

    “跟朕想到一塊去了。這事便暫且擱著吧。”乾寧帝陰惻惻道,“朕還真是小瞧了那個女人,看著文文弱弱,也不是省油的燈。”

    皇宮裏發生的一切,薑艾半分不知,卻恰巧正為此事而煩惱。

    那日她的話,大概是真的惹怒了黑熊,夜裏窗戶再也沒被敲響過。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失落與慶幸哪個更多一些,總歸並未因此輕鬆一分。

    蕭嘉宥依然日日來薑府,他的手臂慢慢好了,曾經的崩潰和暴躁也漸漸沉澱下來。他話少了,執拗卻深了。

    沈氏也不免因他的執著心生觸動,這日與女兒一起散步時,便開口勸了一句:“艾艾,既然嘉宥對你一往情深,不介意那些事情,你也放下吧,那並非你的錯,不要拿別人做的惡懲罰自己。”

    薑艾笑了笑:“娘,我並不是懲罰自己,那件事我已經放下了。”

    “那便好,”沈氏鬆了口氣,慈愛地撫摸著她的手背,“嘉宥雖然性子有些軟弱,對你卻是真心實意,你若能重新接受他,以後有個人替我們照顧你,我和你爹也就安心了。”

    薑艾搖頭:“娘,我跟嘉宥已經不可能了。”

    沈氏一怔:“你不是已經放下……?”

    薑艾不知該如何跟母親解釋。

    她與嘉宥之間的阻礙,不是失去的所謂貞潔,而是她的心裏已經有了另外的人。嘉宥對她情深義重,曾為她而死,她卻辜負了他一腔深情。薑艾無法違背心意嫁給他,也不能不顧他的感受,與他視之為仇人的人在一起。

    她對嘉宥有愧,隻能選擇誰都不嫁。

    沈氏心疼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歎了一聲,抓緊她的手,道:“不嫁便不嫁,娘守著你。”

    薑艾鼻子又酸了,抱著母親,將臉埋在她肩上,聞著她身上令人安

    心的味道。“我要一輩子賴在爹娘身邊。”

    傍晚薑艾陪母親用過晚膳,迴到臥房沐浴,潔白無瑕的玲瓏玉體浸泡在水中,薑艾趴在桶沿上,枕著手臂,洇滿水霧的眼皮微微闔著。

    采芙為她擦背,靜謐的房間中隻餘水波被撩起時清清瀝瀝的聲音。許久,采芙覷了自家小姐一眼,試探問道:“小姐,您不願意接受世子,可是因為雲南王?”

    薑艾緩緩撐開眼皮,望著她,並未答話。

    “小姐千萬別怪奴婢多事,奴婢滿肚子疑問,憋了好久了。”采芙小心討饒,見薑艾沒有怪罪的意思,才繼續道,“那雲南王當初雖然做出十惡不赦的事,小姐與他之間卻十分奇怪……還有那溯英鄉君,夷陵的慕江武館,原來都是雲南王的人嗎?”

    采芙說了半晌,聽著的人卻沒有一絲迴應,她撓了撓頭,糾結道:“小姐,您與雲南王,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啊?”

    薑艾攤開一直緊握著的手掌,掌心靜靜躺著一枚雕琢精細的玉虎。手指在凝脂一般的玉身上緩緩摩挲,薑艾垂著眼睛,半晌才歎了一聲,重新趴在木桶上。

    “我愛他。”她閉著眼睛,聲音很輕。

    采芙著實愣了一愣,難免震驚,一方麵卻又覺得意料之中。她猶記得那日在斛府花園,雲南王看小姐的眼神,分明是有情意的;還有去王府那次,小姐被他擄走一陣,迴來時雙唇發腫,紅豔異常,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什麽。隻是那時見小姐神色厭厭,她以為又是那雲南王仗勢欺人對小姐用強,心下好一番詛咒。

    胡思亂想半晌,采芙才迴過神來,看著小姐無精打采的模樣,心疼得不行。

    愛上一個壞蛋,小姐心中定然不好受。何況雲南王那樣的身份,要什麽女人沒有,對小姐哪怕有幾分真心,也未必長久。當初將小姐搶走又送迴來,心思便不難猜想了。

    “小姐,”采芙深吸一口氣,忽然道,“您若對雲南王有意,這樣被動下去可不是辦法。”

    她口吻鄭重,像決心要成就一番大事一般,薑艾不禁好笑,盈盈望她一樣:“你想說什麽?”

    “雲南王身份尊貴,身邊一定不缺女人,您要牢牢抓住他的心才行,讓他一輩子對您一心一意。”

    薑艾搖了搖頭:“這世上哪有一心一意的男人?男人本就是多情的,此刻對你真心,以後依然可以對別的人真心。”

    “老爺啊!老爺對夫人便從未有過二心。”老爺和

    夫人琴瑟和鳴十幾年,依然恩愛如初,便是這世上最好的典範了。采芙道:“都是夫人□□得好,小姐若有心,也可以的。”

    薑艾沉默半晌,還是搖頭:“罷了,罷了。”

    一月光陰眨眼即逝,中秋來臨。

    失散多年的侄兒得以認祖歸宗,乾寧帝有感於懷,特在皇宮設宴,與百官共賀團圓佳節。此等宮廷宴會,王公貴族高官大臣方有資格參加,薑府卻破格受到了邀請。

    眷屬需天黑後方能進入宮門,薑艾與母親一行乘馬車前往皇宮,在宮門前難免遇上別府眷屬。巧的是,其中剛好有右相府的車駕,右相夫人與他們同時抵達。平日來往有所顧忌,魏氏與右相夫人這一對手帕交少有機會相聚,難得碰上,少不得一番寒暄問候。

    右相夫人對他們十分客氣可親,和藹道:“這便是貴府的兩位千金和小公子吧,瞧瞧這模樣,生得真好。”她顯然已經聽說了薑艾的遭遇,望著她的目光不免惋惜,拉著薑麟的小手,又對沈氏道:“薑夫人好福氣,一雙兒女如此乖巧懂事,真是煞羨旁人。”

    沈氏微笑,薑艾謙恭道:“夫人過譽了。”

    話音剛落,便聽一陣囂張馬蹄聲響起,宮門前一眾命婦貴女,不免齊齊轉頭望去——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新近入京的雲南王。

    薑艾聽那馬蹄聲便認出了,慢慢迴過身。

    無論心中對這宮門前縱馬的行為如何不喜,人群中卻沒人敢吱聲,自覺讓出一條道路來,唯恐不小心死在威名在外的雲南王馬蹄之下。隻見馬蹄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矯健魁梧的黑馬從眼前一掠而過,馬上的人目不斜視,仿佛越過的不過一片雜草荒地。

    一人一馬徑直到了宮門前,黑熊利落下馬,將馬韁拋給前來迎接的內侍,而後大步邁向朱紅色的宮門。

    寂靜的眷屬們尚未迴過神來,緊接著便聽一道爽利灑脫的女聲傳來:“蕭正,你給我站住!”

    卻是一名著輕便男裝的女俠,騎一匹白馬緊隨而來,再次從數十人眼前奔馳而過,衝向宮門。卻被守門侍衛攔下,威嚴的聲音斥道:“何人擅闖皇宮!”

    那女俠絲毫不懼,跳下馬,指著前麵的那道身影:“我可是你們雲南王的貴客,你敢攔我?”

    領頭的侍衛不為所動,冷硬吩咐手下:“把她拿下!”

    “放她進來!”已經行至宮門下的黑熊迴過身來,擰眉看著那幾名侍衛,麵上極為不耐。“本王

    的人。”說完一句便頭也不迴地離開。

    侍衛隻得放行。

    “謝啦。”女俠擺擺手,快步跑著追向前麵的人。

    “皇宮門前大吵大鬧,真是不成體統。”片刻後,有人不悅地道。

    沈氏自從看到那位目中無人的雲南王,臉色便十分難看,一迴頭見女兒望著宮門的方向,有些失神,疼惜地拉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

    作者有話要說:莫方,不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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