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吃完飯,江大海就去了大隊長莫大栓的家裏,跟他要了革委會傳來的通知和隊上領人的證明,順道借了隊上的驢車,現在還不知道革委會會送幾個人過來,駕著驢車去方便些。

    他們隊上總共就一輛驢車,平日裏可寶貝了,輕易不讓用,大灰驢後頭拖著的是村裏人自己做的板車,就是簡單的一塊木板,鑲上兩個車軲轆,在木板周圍圍了一圈,不管是坐人還是馱東西,都不用擔心掉下來。

    此時驢車後麵的板車上墊了厚厚一層被褥,一個小小的身子上還緊緊裹著一層厚棉被,隻露出半張小臉蛋,鼻子和嘴巴埋在被子裏,不住地哈著熱氣。

    坐在板車上的正是江一留,正午吃飯的時候,磨著鬧著要一起去縣城,因為進城太麻煩的關係,他上一次去縣城還是去年過年的時候,這趟,他不僅想看看爺爺口中的阮爺爺是不是上輩子那個經濟大鱷阮靖國,還想看看現在城裏的局勢如何了。

    為此,他還難得的跟江大海撒了嬌,江大海哪受得了寶貝兒子這樣軟磨硬泡,很沒主見的答應了,臨出發,還被不放心的苗老太狠狠罵了一頓,罵歸罵,出發的時候,苗老太細心的讓媳婦給板車鋪了一層厚褥子,生怕把孫子給凍著了。

    後頭的板車裏,除了江一留,還堆了大大小小好幾袋東西,都是這次隊上分的山貨,今年進山搞到了不少好東西,除了上繳給縣裏的,其他的東西都以抵工分的形式發給了村名,江家現在也不缺糧,就多要了些,這些,是江老頭特地讓自己的老婆子分出來,送給小女兒一家的。

    都是一些山菇、木耳、板栗之類的山貨,放村裏不稀罕,在外頭,可招人喜歡了。江老頭知道這些年總是麻煩女婿,買煤球的事更是讓他廢了功夫,不拿點東西過去總是不好,而且又來才有往,雖然苗老太有些不願意,還是讓老頭子鎮壓下來了。

    後頭的幾個包裹都癟癟的,看上去有些寒酸,苗老太不敢明麵上跟自家老頭子別苗頭,暗地裏還是動了不少手腳,像那些幹木耳,苗老太往裏頭放的多是一些碎木耳,大朵大朵完整的根本就沒幾個,板栗也往幹癟裏頭挑,量還不多,生怕吃了虧。

    江一留早就知道自家的奶奶的德行,能從她手裏頭拿到好東西的也就隻有他爺爺和他爸,這輩子還多了一個他。

    苗老太不僅對別人扣,對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她是一個真真切切將重男輕女落實到極致的人,在家裏,她給自己定的夥食也就比媳婦和孫女好一些,但是比起家

    裏的男丁來說,肯定是要稍遜一籌的。在她看來,家裏的頂梁柱隻能是男人,家裏的好東西自然也該留給男人的。

    江一留都不知道是該為她的“公平”而感到高興,還是為了她這種愚昧的想法感到可悲。

    瞅了眼那幾個包裹,又扭頭看了眼專心趕車的老爹,借著意念,將空間超市裏幹貨區的木耳山菇慢慢的填充到那幾個包裹裏,原本幹癟癟的包裹漸漸的鼓了起來。

    江一留沒有放的太多,怕引起江大海的懷疑,等到差不多了就停下來手。苗老太總歸隻是一個村子裏的小老太太,看事情也不如爺爺來得明白。

    江家這些年托孟家做了不少事,即便姑父沒有怨言,姑父的父母就不一定了,這些東西拿過去,也是為了和孟家老兩口搞好關係,不要讓姑姑夾在裏頭難做。若是按照奶奶剛剛準備的那些東西,恐怕不僅落不得好,還會讓孟家兩位老人有什麽不好的想法,平白傷了親戚間的感情。

    江一留滿意地看了眼那幾個包裹,這幾年,他早就做慣了這種手腳,每隔一段日子,就悄悄的往家裏的糧缸裏,油罐裏添點東西,量不大,但是積少成多,足夠讓一家人的糧食不再那麽緊巴巴。家裏的糧食夠吃了,苗老太對待家裏的幾個孫女也就不再那麽刻薄了。

    大姐上輩子也就一米五的個頭,現在十四歲,就已經長到上輩子的高度了。因為夥食差的緣故,他將一些鈣片和維生素片碾成粉末,悄悄加到她們飯菜裏,為她們補充充足的營養,這輩子,四個姐姐都比上輩子健康了許多。

    他現在還小,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

    驢車一路晃晃悠悠的,江一留都快睡著了,終於來到了縣城裏。

    現在的縣城,仿佛就是一片紅色的海洋,沿街青磚石牆上貼滿了大字報和紅色的標語,隨處可見大紅油漆粉刷的主席語錄,向人們宣示著這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的開始。

    江一留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現在的縣城可遠沒有以後那麽繁榮,多是青磚紅瓦的小平房,偶爾有那麽幾幢高樓豎起,最高也就三層的高度。

    街上的行人並不多,偶爾看見幾個,都是板著臉,來去匆匆。穿著的衣服多為黑色灰色靛青色,前幾年還有人穿花色的衣服,現在也不讓了,說是小資情調,要是被紅衛兵看到了,那是要挨批鬥的。

    天氣灰蒙蒙的,就像是江一留現在的心情,即便他心裏清楚,這一片烏雲終將會散去,可是真的當你目睹著一切後,心

    情還是無比的沉重。

    等江大海駕著驢車趕到革委會的大院時,剛停好驢車,就被一個穿著灰色大衣的中年男子攔住。

    “幹什麽的,這裏是你們鄉下人隨便能進來的地方嗎?”男子的眼睛從江大海灰撲撲打著補丁的外套上劃過,眼中閃過一絲鄙夷。

    “這位領導,我是青山村的,不是縣裏有指示,讓我們村接受幾個需要改造的勞動份子,這不,我們隊長派我過來接人來了。”江大海還沒碰到過這種情況,看了那人一眼,從懷裏掏出隊上的證明,遞了過去。

    “那些反動份子還沒到縣城呐,你們過幾個時辰再來吧。”,那個像是管事的小頭頭,挺著偏偏大腹,收下了那張隊上開的證明,揮揮手,態度不是很好的讓他們過幾個時辰再來接人。

    江一留皺了皺眉眉,現在革委會的權利可是大得很,隨便哪個都得罪不起,俗話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革委會這些人可都不是善茬,隨便挑你點毛病,就足夠把你一家搞得人仰馬翻。

    江大海顯然也是知道這一點,笑著答應下來,拿起驢車後頭的包裹,牽著兒子的手往妹妹家走去,趁這會功夫,將東西送過去。

    看那個小頭頭的樣子,他們即便留在那裏,也隻能在院子裏等了,誰知道那些人什麽時候才送來啊,現在天氣那麽冷,他是沒事,兒子可要凍著了,還不如去妹夫家待會,等到差不多時間了再過去。

    驢車就留在了革委會的大院裏,那裏有守門的老頭看管著,而且整個縣城,沒有人會膽大到革委會去偷東西。

    江大珍家在就在離革委會不遠的地方,穿過一條小巷子就是了,這一帶,全是老式的四合院,多為上下的複式樓,遠比剛進城看到的那些平房精致了許多。

    這些都是前幾年縣城幾個工廠集資蓋得,多數分給了廠裏工人,孟平川和他爸都是級別高的老工人了,一人分得了一間房,剛好一上一下,幹脆打通,變成了一幢獨立的樓房,又大又寬敞。

    江大海緊緊牽著兒子的手,還沒穿過那條小巷呐,前頭就被人堵住了。

    一座獨立的四合院前,擠滿了圍觀的人群,裏麵不斷地傳來老人的哭號聲,和一些年輕人的咒罵聲,還有劈裏啪啦東西雜碎的身影。

    江一留握著爸爸的手不由的抓緊了些,這熟悉的一幕,無一不向他表明前頭正在發生些什麽。

    前麵圍觀的人太多,可是去妹妹家就隻有這條道最近

    ,要是現在迴頭,恐怕又得再繞一大圈,江大海幹脆一把將兒子扛起,讓他跨坐在自己肩膀上,拚命朝人群擠去。

    “造孽啊,陸老師多好的一個人呐,怎麽就成反動派了呐。”不少人擠在四合院前,對著裏麵指指點點,麵上流露出一絲同情和憐憫。

    江一留坐在江大海的肩膀上,可以清楚的看見裏麵發生的事。

    空曠的院子裏,隨處可見被撕碎的書籍,精致的木製家具,全都變成殘肢短腿,堆成一堆,一群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還不斷地往屋子裏搬著東西出來,“啪嚓”一個半人高的花瓶,就這樣被隨意扔在了院子裏,頓時碎成一片。

    “不能燒,這個不能燒啊。”一個漫頭花白的老人,鼻梁上的眼睛架斷了個腿,耷拉在臉上,衣服已經被撕扯的破破爛爛,露出裏麵黑黃的棉絮。此時他正拉扯著一個舉著火把的男人,臉上俱是悲痛和絕望。

    “滾遠點,你個老東西,要不是你兒子舉報,我們都不知道你居然在家裏藏了這麽多反動的書籍,你個黑五類,臭老九,組織會懲罰你的。”

    那人說著一把踹開拉著自己的老人,將手上的火把直接丟向了那一堆書籍,燃起得火苗頓時就將那些書冊吞噬。

    “不能燒啊,那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啊。”被踹飛的老人捂著胸口,還想像那火堆撲去,被他身旁一位老婦人緊緊攔住,哭喊著讓他不要過去。

    “畜生畜生啊。”老人淚流滿麵,哆嗦著手指,指向一旁縮在角落裏的年輕男子。

    “陸建勳,你個反動份子,我從今天開始徹底和你脫離父子關係,勢與你們這些黑五類劃清界限。”那男子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立馬挺著胸,大義凜然地說到。

    除了那些紅衛兵,圍觀的人都一片嘩然。還真有兒子敢告老子的,這人的良心到底去哪兒了。

    江一留看著這一幕,隻覺著刮在臉上的寒風完全不如心中冰冷,可又無能為力,這就是這個時代,而他,似乎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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