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8 我就是王成,向您報道!


    當喊出‘向我開炮’這四個字的時候,蔣慶泉是抱著必死之心的,但無奈造化弄人,他沒能成烈士。


    而活下來,他承受了很多的屈辱和痛苦。


    想想這樣一副情境,在一九六五年的深夜,崇拜戰鬥英雄的年代裏,村生產隊組織大夥看了電影《英雄兒女》。


    蔣慶泉的老婆直稱讚劇中的主角王成英勇無畏,是她心目中的偶像。


    但殊不知,劇中的王成就是她一直以來的枕邊人。


    蔣慶泉沒有說話,他一看就能明白,電影裏麵說的實際是自己做過的事。


    但他不敢聲張,隻是默默地流眼淚。


    他迴家之後蒙著被子偷偷哭了整整一晚上。


    第二天在地裏幹活時又悄悄掉眼淚,他不能讓別人看見,更不能讓人知道,因為他心中壓著那個戰俘的重負。


    蔣慶泉認為:王成是英雄,而自己不是。


    蔣慶泉沒敢對任何人提及當年的事情,當有人問他當年都怎麽打仗的之類的問題的時候。


    他就搪塞道:“我沒打多少仗,我就會唱歌,我給你唱個歌吧。”


    遮遮掩掩就過去了。


    迴憶都沒法跟人分享,無論是讓他激動的,還是讓他難過的,都不能跟人家分享。


    一輩子的陰影。


    就這樣蔣慶泉在孤獨中沉默了下去,那曾經氣吞山河的英雄氣概和壯烈往事,在他看來,都隻屬於電影中那個高大的形象,而與自己已沒有絲毫的關聯。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在遼省這與世隔絕的小村,蔣慶泉漸漸老去,白發蒼蒼。


    他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他不敢邁出去,他覺得自己沒有臉邁出去。


    二零零四年的一天,忽然有幾個鄰居跑進了蔣慶泉的家,他們興奮地說,在電視上有人提起了他蔣慶泉的名字!


    鄰居激動地手舞足蹈:“電視裏麵的人提到你了,信息啥的都對上了!你就是王成的原型啊!”


    蔣慶泉搖搖頭:“那不是,不是我。”


    鄰居:“那咋不是你?人家提你蔣慶泉了,當兵的年份,退伍的年份,都對得上。”


    蔣慶泉:“天底下叫蔣慶泉的人多著了,誌願軍幾十萬人,重名了。”


    王亮抹了抹淚水,他為什麽要幫助老兵?


    就在於此。


    王亮:“蔣慶泉的第一反應不是激動,不是興奮,而是茫然和慌亂。他早已經不習慣自己的名字能和英雄二字掛鉤了,這個本打算在偏僻的小山村裏就這麽終老一生的老人,他當然沒法去想象,這世上還有竟還有人一直記掛著他,甚至苦苦尋找著他。”


    蔣慶泉沒有站出來的願望,他想,就讓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永遠爛到肚子裏去吧。


    二零一零年,當年寫下《頑強的聲音》的戰地通訊記者和當年的幾個老戰友幾經周轉找到了蔣慶泉,而且把當年描寫他英雄事跡的那篇戰地通訊的手稿交給了他。


    經過媒體的報道,當年的老戰友看到了。


    他們千裏迢迢來了,為蔣慶泉證明。


    蔣慶泉這才終於坦然地說出了那一句:我就是王成。


    有人問蔣慶泉為什麽一直保持沉默。


    蔣慶泉迴答道:“銀幕上的英雄王成犧牲了,而我還活著,我有過那段經曆,我不想給英雄抹黑。”


    講到這裏,評論區淪陷了。


    現場的參觀者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英雄不應該被埋沒,戰俘經曆了更嚴酷的折磨和考驗,他始終堅持著要迴到祖國,而不是去台灣。他們都是好樣的,人民不應該忘記他們,政府更不應該虧待他們。他們是英雄!”


    “曆史不會忘記蔣老先生的,最可愛的人,共和國的土壤裏麵有他們血染的風采!”


    “小時候《英雄兒女》的電影,王成的形象曆曆在目。現在才知道他竟然是我們縣的老前輩!”


    “請善待他。”


    “祖國不能忘記,人民更不能忘記!”


    王亮繼而道:“士兵,對於戰爭的進程影響甚微,但是作為一個個體生命,每個人會有每個人的獨特記憶,它不等同於曆史教科書上那些冰冷的數字和客觀的記載。對於戰爭的意義和戰爭的記憶,在決策者、旁觀者、曆史研究者和親曆戰鬥的普通士兵間,是不一樣的。”


    ——————————


    在管理處的一年時間裏,蔣慶泉同另外十五名戰士分在同一個班。


    每天的生活就是認罪和檢討,不講功勞,隻講過錯。


    他們仍然可以穿軍裝,用著印著抗美援朝的陶瓷缸喝水。


    但他們不再被認為是軍人。


    負責教育審查歸俘的幹部有這樣的論斷:“人民軍隊的字典裏就沒有被俘,被俘等於變節。”


    在接受敵人的審問時,蔣慶泉告訴敵人:“每人一挺小輕機槍、吃大米白麵豬羊肉。”


    每個正常人都知道,這是為了對抗敵人的審訊。


    但是審查的最後結果認定:他被俘後暴露了部隊的武器裝備。


    蔣慶泉所在部隊的師政治部為他提供了足夠的支持,使他隻受到黨內警告處分,幸運地保留了黨籍和軍籍。


    在後來的那場風波中,檔案被人翻出來。


    他受到了衝擊。


    運動的時候要鬥爭他,說他是叛徒。


    公社屋裏都是批他的大字報,牆上是,繩子上掛著也是。


    吃盡了苦,受盡了累。


    直到一九八一年十二月的一天,民政局和組織部來了兩個人,宣布取消他的黨內處分。


    那一天,在朝鮮戰場上一滴眼淚都沒流過的蔣慶泉,大哭了一場。


    “後來,組織上問蔣慶泉他有什麽要求嗎?老人提了一個,希望得到一枚抗美援朝紀念章。政治部聽到消息後,專門為老人特製了一枚參戰紀念章。授予勳章的時候,蔣慶泉老人身著當年的舊軍裝,向他的老首長——當年誌願軍二十三軍政委,年逾百歲的裴老將軍敬禮。老將軍是由兩名戰士攙扶著走過來的,蔣慶泉匯報道:‘首長,誌願軍23軍67師201團5連擔任步話員蔣慶泉向您報道。’裴老將軍顫顫巍巍地將參戰紀念章別到蔣慶泉的胸前,隨即兩位耄耋老人相擁著嚎啕大哭……”


    王亮的故事也講完了:“忠於祖國母親,毫無二心,不離不棄!中國脊梁!軍人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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