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醫院,病房裏擠滿了人,和以往的冷清截然不同。


    活著的時候無人問津,人一死,倒是熱鬧得很。


    好像一個人隻有死了,才會讓人腦袋一拍,發出“哎呀!那個人怎麽死了啊?”之類的感歎。


    方佳詩看著病床上躺著的男人,這是她記憶裏儒雅隨和的父親,盡管飽受病魔摧殘,笑容依舊溫柔。


    很小的時候,他就覺得父親是個很優雅很有風度的男人。


    和其他同學那在工地上汗流浹背幹力氣活的父親不一樣,和那些打著赤膊,挺著油膩的大肚腩,在麻將館裏搓牌的男人不一樣,和那些穿著大褲衩和人字拖在夜市買燒烤的男人也不一樣。


    她倒也不是瞧不起這些人,隻是覺得自己家父親更“體麵”,她為爸爸驕傲。


    爸爸是美術老師,愛看書,寫得一手好字,還會吹口琴,頗富文氣。


    每每家長會,體麵優雅的父親,在一眾平凡人的家長們中就鶴立雞群。


    現在啊,這個男人依舊是優雅的,隻是瘦得不成樣子了。


    “為什麽?為什麽發生了這麽多事,你什麽都不告訴我?”


    方佳詩走近過來,心裏像揉進了一把碎玻璃,在肆意地淌血。


    “告訴你有用嗎?爸爸他不想讓你們知道關於他的任何事。”


    方詩堯淡淡地道,手裏攥著父親留下的口琴。


    “總得,給自己留一分尊嚴吧。”


    他輕輕笑了笑,心疼起父親來。


    方玉槐這一輩子,被很多人看不起。


    接盤俠,幫別人養孩子,老婆帶著女兒跟人跑了,都懶得迴頭看他一眼。


    那些親戚們都沒少笑話他,所以方詩堯過年過節向來沒有走親訪友的習慣。


    “你之前在酒吧裏陪酒,就是為了賺錢給爸爸治病嗎?”


    方佳詩喃喃地道,把手放在了弟弟的頭上。


    “他是我爸爸,你們都不管他了,隻有我一個人了。我不管他,還有誰管他呢?”


    方詩堯撲在床邊,泣不成聲。


    “誰說我不管了?你個傻瓜,不是還有姐姐嗎?”


    “你把我當什麽了?我從來沒忘,你是我弟弟。我沒有改姓,我姓方,我是你姐!”


    方佳詩蹲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抹眼淚。


    主治醫生和護士站在一旁,保持了沉默。


    早在方玉槐的病確診之初,他就動了自殺的念頭。


    在得知手術的高昂費用和低治愈率後,他隻留下了一句“不願成為你的負擔”便拔掉了氧氣管灑脫離去。


    葬禮從簡,方玉槐是個喜歡安靜的人,方詩堯也不喜歡熱鬧。


    方詩堯記得小時候參加老一輩人的葬禮,七大姑八大姨就會圍坐一團,歎歎氣,感慨人生苦短。


    仿佛沒有對死者家屬來上一句節哀順變,擠上兩滴眼淚,那死者的人生就不算圓滿。


    最讓他感到費解的,是大家夥還要搭台子唱戲,吃一頓好的。


    葬禮,就像是生者提供給生者的一個狂歡的機會。


    自記事起,方詩堯就不太喜歡葬禮,盡管他覺得老家葬禮上燒的那一道糖醋魚味道還不錯。


    將方玉槐的遺體火化之後,方詩堯拿著多餘的錢,買了一個上好的骨灰盒,還有一處風景不錯的墓地。


    在父親的墓前,他用父親留下的口琴,演奏了一首渡口。


    方玉槐的葬禮沒有多少人參與,不來往的親戚,壓根不知道他死去的消息。


    來往的親戚,也大多因為他家背負的巨大債務避之不及。


    唯有少數受過他恩惠的兩戶人家,從鄉下送來了花圈,打聽著他家房子拆遷的事。


    得知為了治病,連賠償款和房子都抵押出去後,便“哦”了一聲,沒了下文,像是大失所望。


    為了顧及麵子,為了不在父親墳前吵鬧,方詩堯秉承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的原則,維持著基本的禮貌。


    而方佳詩就像一頭發怒的小獅子,毫不客氣地將他們全部攆走。


    “滾!全都給我滾!”


    方詩堯覺得文文弱弱的姐姐生起氣來出人意料地可怕。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輕鬆又平凡,方詩堯確實不那麽累了。


    方玉槐走後,他背負的負擔在一瞬間消失,午休的時候坐在教室裏和穆茗聊聊天也確實放鬆。


    隻是少了一個可以去的地方,以往做了飯,他會馬不停蹄地往醫院跑,現在不會了。


    “藜,如果我提前去看望他爸爸,用月銀之愈治好他,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這世上最難過的事,就是我本可以。是的,他本可以,但是沒有做。


    “你用月銀之愈救了他爸,你就要死了。”


    藜冷冷哼了哼,看向西方的天空。


    “古神國和艾爾蘭蒂斯的使者,都已經到達原界了,正在尋找他的下落了。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下午放學時間,方詩堯像往常一樣去食堂做兼職。


    當工作成為了一種習慣,堅持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你好,請問你需要點什麽?”


    方詩堯戴著手套,頭也不抬地道。


    “詩堯。”


    女子的聲音溫柔婉約,富有磁性。


    方詩堯的手指略微僵硬了片刻,緩緩抬起頭。


    麵前的女人雍容華貴,皮膚保養得很好,化著精致的妝容,燙染過的卷發盤在腦後,險些讓他認不出來。


    一刻鍾後,兩人坐在了一家咖啡廳的包間。


    女人身邊有一個乖巧的小女孩,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睫毛長長地,很是可愛。


    “悠悠,叫哥哥。”


    女人頭也不抬地道。


    “哥哥!”


    小女孩乖巧地道,聲音軟軟糯糯。


    方詩堯看著女人懷裏抱著的孩子,淺淺笑著。


    良久的沉默之後,女人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方詩堯能看懂她的艱難。


    “跟著我一起生活吧。”


    方詩堯輕輕搖了搖頭,平靜地道:“不了,我現在的生活挺好的。”


    就算過得很不好,他也會對這個女人說:“我過得很好!”


    女人的臉上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失落,同時又暗自慶幸。


    然後,空氣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沒有人破冰。


    或許是因為那份離別已久帶來的生疏,或許是因為母親帶來的傷害讓他無法釋懷,總之,方詩堯不太想搭理她。


    盡管這個女人讓他日思夜想,曾讓他多次在夜裏流淚。


    現在,她坐在他的麵前,端莊優雅,熏染上了豪門闊太太的氣質,讓人看一眼便自慚形穢。


    容光煥發的麵貌和以往在深夜裏買醉的頹廢模樣迥然不同,不再是那個受傷的女人。


    方詩堯有一點失落,他幻想過這個拋棄了他們父子的女人過得不好,然後見到他光芒萬丈的樣子,可惜現實正好相反。


    同時,方詩堯也為她感到欣慰,他還是希望她過得好的。


    “林太太,感謝您的盛情款待。”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說完,頭也不迴地出了門。


    聲音很輕很柔,和他父親的聲音一樣,沒有厭惡也沒有憎恨。


    名為母親的女人看著他纖長的背影,不發一言。


    方詩堯想啊,如果這個女人能追出來拉著他的手挽留他,他就真的會答應吧。


    即便卑微得像螻蟻,他也會答應。


    可是,她隻是坐在座位上,喂著懷中的小女孩吃著甜點,連一句挽留的話也沒有。


    所以,方詩堯如釋重負地笑了笑,終於沒有了任何負擔,邊哼著歌,邊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在了陽光下。


    陽光正好,少年的年紀也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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