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件事,他們之間那種別扭的曖昧反而消失不見。當人生中大的變故撲麵而來時,之前的小插曲也就自動被清洗掉了。劉瑩對喬森不會再感到不好意思,她在心裏覺得他是一個信得過的好朋友。畢竟眼睜睜地看著馬蓮花死去的時候,是他在她身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至於那場車禍,警方調查後確定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劉瑩卻不肯相信。

    我覺得不會這麽簡單。中午我們剛和她發生矛盾,下午她就被我們坐的出租車撞死了。你不認為這太過巧合了嗎?

    他們躲在左岸咖啡隱蔽在角落的包廂裏,門關得緊緊的。

    自從車禍之後,他們主動偷偷摸摸地過日子。不隻因為心中莫名的愧疚,還因為這是喬森流年不利事件簿上最為新鮮熱辣的一筆。有關劈腿,有關殉情,有關第三者。八卦的桃色掩去了死之沉重,旁觀的路人眼裏看到的隻有熱鬧。作為故事的男女主角,無論走到哪裏,無論做什麽,他們都受到夾道歡迎般的注目。

    對於被卷入這種莫名其妙的倒黴事,喬森已經很習慣了。劉瑩卻覺得整個事件當中頗多蹊蹺。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這隻是個開始。她約喬森出來,就是想把這件事弄清楚。喬森卻很感動,他沒想到在這樣大的輿論壓力之下劉瑩還敢約他出來,在他躲不過的流年當中他頭一次有了一種患難與共的感覺。他興衝衝地來赴約,沒想到見麵之後劉瑩卻一直在他最不想提及的事情上兜來兜去,之前的喜悅頓時都煙消雲散了。

    不是意外是什麽?是謀殺?你該不會懷疑我吧?他故意開玩笑,想稀釋一下凝重的氣氛。

    你有動機,可沒有時間。你整個下午都和我在一起。不過如果那個司機是你同夥的話,也不排除你有買兇殺人的嫌疑。劉瑩皺眉看向喬森。怎麽,是你幹的?

    當然不是。我剛才跟你開玩笑的。

    我可沒心情跟你開玩笑。劉瑩很嚴肅。我隻是告訴你我的感覺。這件事很不尋常,太過巧合了,我總覺得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她在放玻璃杯的圓形卡片紙寫下幾個數字,遞給喬森。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如果你再碰到什麽奇怪的事情,我是說比較詭異的,像這次似的,就打給我,也許我幫得上忙。

    喬森的電話很快就打過來了。他叫她趕快過來校園冷落處一個廢棄的倉庫。電話裏聲音亂糟糟的,他粗聲大氣地說,劉瑩,快點來!話筒似乎被搶走,沒等她迴答就掛斷了。劉瑩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下午三點鍾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梅雨鎮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藍天白雲,風清氣爽。劉瑩來到學校偏僻的後身,隔著一片混雜在一起生長茂盛的野草和苔蘚,就是倉庫陰森的大門。沿著一條鞋底踩出來的曲折的小路,劉瑩走到倉庫門前。她敲敲門,等了好一會兒,沒有迴應。她把耳朵貼在門縫上聽裏麵的動靜,什麽聲音也沒有。她舉起手放在門上,包在大門上的膠皮粗糙、涼爽,還有一點濕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腕上一個使勁。

    門竟然開了。

    劉瑩覺得全身的血都涼了。一個女孩躺在地上,四周圍了很多人。劉瑩當下呆在了門口;喬森卻滿麵笑容地走過來,拉著她的手,讓她進來。他說,你來得好快呀。很多人的眼光隨著喬森看過來。聽到動靜,躺在地上的女孩一個翻身坐起來,步履輕盈地走到他們麵前。她的嗓音甜美而清脆。喬,這是誰呀?

    劉瑩徹底糊塗了。

    不待喬森迴答,另一個個子高高,笑得滿臉陽光燦爛的男孩擠過來。梅姐,連她你都不認識?虧你還說自己很關心學長!他故作神秘地貼近女孩的耳朵,用一點都沒有壓低的聲音說,學長的緋聞女友呀!還用手指了一下劉瑩。被稱作梅姐的漂亮女生瞪了那男孩和喬森一眼,對劉瑩禮貌地一笑,長發一甩,轉身走了。

    劉瑩愈發搞不清狀況。

    她問喬森,沒出事?

    沒有。

    你們在幹什麽?

    我們在排戲,準備在聖誕節那天演出。

    那你為什麽叫我過來?

    我覺得,呃,那件事讓你精神緊張,想叫你過來放鬆一下。

    看著喬森臉上一副“我是為了你好”的表情,劉瑩氣的直想踹他。

    原來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不過真的是太好了。

    一陣喧囂撲麵而來。原來房間裏有很多人,很熱鬧。果然是在排戲,真是虛驚一場。那個男孩又擠過來,手裏端著一杯水。學長,導演叫你過去。劉瑩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有一個留著俏麗短發的女孩正在看過來。而房間裏所有的人,似乎都正在由四麵八方向導演處匯聚。喬森隻得過去。劉瑩,這是沈流水,和我一個專業的學弟。他向劉瑩介紹那男孩。小沈,幫我照顧一下學姐。放心吧,學長,交給我了。沈流水熱情地答應下來。喝點水吧,小瑩姐。他把水遞給劉瑩。順勢拉住她的手。我帶你去那邊坐。

    很多人在看,喬森也看過來。劉瑩的手卻抽不出來,她隻得就這樣讓他握著跟他走。

    一路上,隻聽見沈流水滔滔不絕。

    我學的也是金融管理,今年大一。我一點都不喜歡我的名字,跟個女人似的。小瑩姐,你還是叫我小水吧。我姐以前就愛叫我小水。我還有兩個姐姐,都在外邊,爸爸很想她們。剛才很兇的那個女人叫梅麗,是這部戲的主演。大家都說她好喜歡學長的。馬蓮花死了她最開心,所以以後你一定要小心。晚上不要出門,不要去偏僻的地方,非去不可就一定要讓學長陪著你,學長沒空叫上我也行……

    沈流水越說越起勁,也越說越離譜,劉瑩趕緊打斷他。

    喬森在這裏是幹什麽的?

    他是我們的音效師。

    那你呢?

    我是負責道具的。

    你也是工作人員?

    是。

    那工作人員開會你怎麽不去?

    戲已經排到最後階段,所有的道具都已經準備好,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他哀怨地看了劉瑩一眼。小瑩姐,你不會是討厭我吧?

    沒有沒有。劉瑩趕緊否認。我想看看你們排戲,行嗎?看到小朋友委屈的表情,她趕緊又補了一句。小水?

    小水興奮得滿臉通紅。沒問題,小瑩姐,你跟我來這邊。

    透明幾乎坐在了導演正對麵的位置上,劉瑩可以看得很清楚。沈流水不再多話了,安靜地坐在她身邊。劉瑩現在已經知道,導演叫鍾卉紋,是法律係大四的學生。保研之後閑來無事,於是找了一幫誌趣相投吃飽了沒事幹的同學,想排一出精彩的戲,在聖誕節那天演出,讓所有人驚訝。

    劉瑩目不轉睛地看著鍾卉紋。在聖誕節前清冷的空氣裏,她穿黑色套裙,黑色絲襪,黑色平底鞋。一條紅色的寬漆皮腰帶緊緊束住她纖細的腰肢,頭上戴著同樣材質的帽子。她麵前放著一台白色的筆記本電腦,身後是印著金色徽章的一流的咖啡機。她不時看一眼電腦屏幕,同時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咖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藍山咖啡的醇香。劉瑩直覺地感到這個女孩子很不一般。

    鍾卉紋拍拍手,人們安靜下來。她站起來,清清嗓子。謝謝大家來幫忙,今天晚上結束後我請吃飯。第二十八次。沈流水輕輕咕噥著,真是又有錢又大方的美女啊,這兒的所有人都可以為她肝腦塗地。劉瑩敷衍地點點頭,繼續聽鍾卉紋講話。

    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把戲分場次地排演好了,大家做得非常好。之後的任務,就是把它連在一起串演下來。下麵我再給大家說一下整出戲的安排,請相關人員記清楚自己的任務。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情景喜劇的模式,拜托六位主演一定要把這些看上去很平常的生活中的事情演出來愛恨情仇的感覺,一定要演得誇張一點,要讓觀眾認為這隻是一出熱鬧的喜劇,人物都是打不死的小強,無論遇到什麽問題最後都一定可以解決,要讓他們從心理上先入為主地認定會有大團圓的結局。後半部分我們要的是驚悚懸疑的效果。為了分擔房租,梅麗,你演的這個人從外麵又找了一個人過來。這個人穿一身黑,神經質,喜歡彈吉他唱歌,晝伏夜出。他說他是個殺手,但沒人信,大家都以為他是個愛幻想的落魄吉他手。但其實他就是個殺手。梅麗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離家出走後被取消了繼承權,那些有錢的親戚們還是不放心,雇人來殺她。後來,殺手愛上了梅麗,但他的使命就是來殺她;梅麗也愛上了殺手,她為了他想迴家繼承財產。於是到這裏就產生了一個悖論:梅麗為了殺手想要迴歸自己的身份,但是迴歸之後的身份卻決定了她必須被殺死。至於結局是什麽目前保密,我們先這麽演著。你們六個人的職業分別是工作狂公司職員、花心足球教練、熱情風騷的餐廳女招待、刻板的書呆子警察、成天做夢的臨時演員、遊手好閑的自由職業者,表演時一定要突出人物的職業和性格。至於我們這個戲的第七人,喬森你來吧?演一個富有專業精神的殺手不會有損你的光輝形象。唉,還是不行。那第七位主演殺手角色暫時空缺。大家先休息會兒吧,十五分鍾後到位,我們開始正式的彩排。

    人群像退潮的海水一樣唿啦一聲四散退去,露出空闊的排演場地。鍾卉紋還在和喬森說著什麽。後來喬森也離開,鍾卉紋開始喝劉瑩看到的第七杯咖啡,劉瑩聽見她以不小的音量邊喝邊抱怨,可真要命啊,都到這個時候了!

    喬森在劉瑩旁邊坐下,原來沈流水帶她過來坐的位置,就是喬森調音的地方。一直很熱心的沈流水突然消失,劉瑩剛才太過認真地聽鍾卉紋做演出安排,連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十五分鍾倏忽而過,正式排演開始,演員的表演像模像樣,鍾卉紋在調度上頗有才華。劉瑩覺得這個戲很有意思,看得津津有味。隻是,為什麽她會感覺如此熟悉,好像曾經在哪裏看到過一樣。喬森,這戲叫什麽名字?喬森推上去兩個鍵,看她一眼,說,《迷魂記》。

    哦,這麽巧,原來這出戲也叫《迷魂記》。

    在很久很久之前的過去,她曾經對她說過,我們要演一場精彩的戲,名字就是《迷魂記》。她們也曾那樣滿心歡喜、躍躍欲試,但是當時隻具備故事的大致梗概,還沒來得及充實成一個完整的劇本,更不要說付諸行動真正排演,她們就各奔東西了。而現在,同樣的驚悚,同樣的向她們最崇拜的偉大導演致敬的戲,已經由別人捷足先登了。

    戲排了一遍又一遍。鍾卉紋很嚴格,幾近苛刻。劉瑩看得出來她有極大的野心,想憑這戲一夜成名,想證明自己。不過這也無可非議。這樣優秀的女孩子,在這樣年輕的時候,誰不想呢?

    戲終於排完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人們帶著滿臉的疲憊快樂地收拾東西,準備出去吃消夜。喬森和劉瑩不知不覺就落在了後麵。

    喬,一起去吧。鍾卉紋親自過來招唿。

    我先送她迴去,你們去吧,不用等我。

    那,我們先走了,你也早點過來,還是老地方。鍾卉紋微微頷首,轉身,黑色的裙擺畫出一個優雅的圈,一陣淡淡的花香飄起。

    她從頭到尾看都沒看劉瑩一眼。

    喬森並沒有直接送劉瑩迴宿舍,他帶她去吃學校門前小街上的餛飩。

    不會碰到他們嗎?

    不會。他們去的都是又貴又難吃的地方,而我帶你去的,都是好吃不貴。

    餛飩很快上來了。青花瓷碗裏整齊地排列著煮得肥胖滾脹的小餛飩,湯裏飄著蝦皮、木耳、紫菜、豆芽、切成細絲的胡蘿卜和切得細碎的香菜,透過因為煮熟而略顯透明的皮,可以看見裏麵翠綠的餛飩餡。劉瑩這時才感覺餓了,她二話沒說,拿起筷子就吃。

    喬森突然感到惴惴的,畢竟在今天下午,他跟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你沒有生我的氣吧?他說。

    劉瑩搖搖頭,嘴裏塞滿了餛飩,說不出話來。

    喬森看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確實是餓了,而且並不計較下午的事,這才鬆了一口氣,也低下頭吃起來。

    其實劉瑩心裏是不太舒服,但並不是喬森想的那樣。下午的事的確讓人生氣,先是擔驚害怕地被騙來,接著是被人指指點點地看和議論,感覺自己像是馬戲團被人隨意耍弄的猴子一樣。但既然一切平安,也就無所謂了。而且她還看到很好的一出戲。真的很好。但是那樣的熟悉,讓她覺得心裏好像缺了一塊,有什麽東西像是丟掉了。這種感覺很奇怪,卻又說不出來。所以她隻能拚命吃東西,把心中所有的鬱悶都淹沒在食物裏。

    喬森從來沒有看到過女孩子這樣吃東西。不管是什麽樣的女孩子,在他麵前吃東西的時候也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秀氣得很。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劉瑩大快朵頤,覺得很好玩。

    劉瑩心裏隻顧著鬱悶,額頭上卻冒出晶瑩的汗珠來。喬森說,再來一碗吧,我看你真是餓了。

    劉瑩抬起頭,明亮的眼睛看著喬森,說,你下次能不能在電話裏把話說清楚,別讓我這麽丟人?然後,端起碗開始喝湯。

    喬森想,完了,還是生氣了。

    劉瑩把碗裏的湯喝得幹幹淨淨,就差把碗舔一遍了。

    喬森說,對不起。

    他已經道歉到這種程度,而且看在美食的份上,她也不想再計較了。所以她莞爾一笑,說,其實我今天下午過得還不錯,我喜歡看你們演戲。正式演出的時候通知我一聲,我要去看。

    喬森沒想到這麽輕易就得到了原諒,忙不迭地答應下來。緊接著,他又奇怪地問,女孩子不是應該喜歡逛街買東西嗎?怎麽有那麽多的女孩子喜歡戲劇?我高中的一個同學,十四歲的時候就和她朋友拍了個電影,據說裏麵還有,嗯,還有床戲。十四歲,你能想象嗎?

    劉瑩心想,床戲是有很多種拍法的,也許並不像你想的那麽糟糕。

    但是她告訴他,又有什麽用?這個世界上一半人的趣味,另一半人永遠都無法理解。

    但是現在她知道這個,又有什麽用?再也迴不去了。她已經永遠地退出了。

    她有點淒涼地想,你們就在沒有我的舞台上,縱情馳騁吧。

    她隻能微笑著對喬森說,我吃飽了,謝謝你的招待,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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