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再殘忍也比不上他們司馬家犯下的罪孽。”易懷宇的語氣忽而變冷,夜色中兩隻眼眸映出篝火熾烈光澤。


    偶遂良黯然。


    易宸思的死成為易懷宇心底抹不掉的傷痛,縱是蘇詩韻忘了曾有一個孩子存在於世又早早離開,易懷宇卻不會忘記,他不是說過嗎?易宸思的仇,他一定會報。


    “陛下認為皇後娘娘與當年思兒的死有關?”偶遂良深知易懷宇的執拗一麵,迫於無奈隻好從側麵入手。


    易懷宇沉吟少頃,輕輕搖頭:“應該不知道,她不是那樣心狠手辣的女人。”許是猜到偶遂良這麽問是為了替司馬荼蘭開脫,易懷宇立刻又沉下臉色:“就算不知道又如何?司馬原和姚俊賢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能讓她當上皇後永保地位,她雖然沒有參與謀害韻兒和思兒一事,究其根源卻有推卸不掉的責任,朕對她已經算是格外寬宏,否則絕不會留她到現在。”


    “也就是說陛下為了敬妃娘娘可以毫不猶豫傷害皇後,是麽?”


    “朕……”偶遂良尖銳質問讓易懷宇啞口無言。


    他的軟肋唯有偶遂良清楚,也隻有偶遂良才能用三言兩語將他這個向來說一不二的皇帝製住,盡管有些不甘,易懷宇還是得承認,這一次偶遂良又輕而易舉地擊在他的痛處。


    偶遂良看著易懷宇矛盾神情歎了口氣:“我不是有意想讓陛下為難,可是許多事情陛下總也理不清楚,尤其是與皇後的關係,若長此以往必然落得互傷結果。當年陛下娶皇後時表現得不情不願,究其原因無非因為她是司馬家的人,而司馬家和姚家又是對陛下威脅最大的存在,可陛下有沒有仔細想過,這對皇後娘娘是否公平?畢竟,當初給她希望的人正是陛下。”


    如果沒有那一夜縱情尋歡,沒有一場不為人知的珠胎暗結,司馬原和姚俊賢根本不會生出讓司馬荼蘭做皇後的念頭,娶司馬荼蘭為妻的也不會是易懷宇而是偶遂良,大遙皇後毫無疑問是溫婉善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蘇詩韻。由此推而遠之,自然也就不存在易宸思被害死等等悲劇,更不可能出現易懷宇對司馬荼蘭與沈君放關係的懷疑。


    可悲的是,如果二字從來隻存在於虛幻而易碎的夢境裏。


    從源頭如洪流般襲來的因果關係讓易懷宇茫然呆立,他好像從沒有想過那麽久遠的事情,又或者是他根本不願去想。


    許久,不遠處副將的吆喝聲打破了二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


    “我眼中所見的皇後一直是許多年前大膽追求陛下的司馬小姐,一如既往,從未改變;至於陛下要怎麽看她與沈國師的關係,又是否願意相信他們二人的清白,那是陛下才能決定的事了。”偶遂良拿過易懷宇手中水杯仰頭一飲而盡,抬抬手,仿若昨日的笑容如故,“我相信陛下會做出正確判斷,這才是我們願意誓死追隨的原因。”


    易懷宇笑笑,有些生硬。


    即使他相信司馬荼蘭與沈君放沒有私情,唯一親人與殺子仇人這兩個極端的身份碰撞仍舊是橫在他與司馬荼蘭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有司馬原在,他永遠不可能與司馬荼蘭毫無隔閡。


    未來的路該如何走、與誰走,漸近而立之年的大遙皇帝越來越感到迷茫。


    沒有易懷宇安睡身側的夜晚,蘇詩韻總是在漫長繡工中捱過,不是不想睡,而是擔心得無法入眠。


    都說沙場無情,蘇詩韻是沒看過兩軍交戰的情形有多慘烈,但她聽過戰死沙場的將士妻子痛哭,見過白發蒼蒼的老人跪在地上祈求孩子歸來,於是理所當然地把沙場想象成最可怕的地方,奪走人們所愛之人的修羅場。


    她深愛著易懷宇,所以擔憂愈勝。


    “娘親,我和皇兄去休息了,娘親也早點睡。”易宸璟揉著幹澀眼睛來道晚安,見蘇詩韻還在燭燈下繡著絹帕,不動神色順手抽走,“這帕子好漂亮,我去拿給皇兄看看,明天再給娘親送來。”


    “哎……”


    蘇詩韻想要拿迴絹帕,敏捷機靈的易宸璟哪裏肯讓她?小巧身子轉了幾圈就躲開蘇詩韻跳到門口,露出潔白牙齒笑了笑,飛快消失在夜色裏。


    沒了打發時間的活計,困意很快洶湧襲來,蘇詩韻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走到床邊,從妝奩中取出一捆幹草懸掛在床頭——易懷宇的睡眠越來越不好,她聽太醫說這種叫做“香巍”的草掛在床頭有助安睡,於是便要來一大捆備著,易懷宇睡前就掛上。不料時間久了竟成為習慣,有是易懷宇不來,蘇詩韻仍下意識掛好香巍草,聞著淡淡微香孤單入夢。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一陣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細響闖入蘇詩韻耳中,睜開朦朧睡眼,也不知燭燈什麽時候熄了,房間裏一片漆黑。


    “誰在外麵?璟兒嗎?”蘇詩韻硬著頭皮輕喊一聲,外麵並無人迴應。


    聯想起白日裏司馬荼蘭遇襲,本就膽小的蘇詩韻一陣戰栗,一股涼氣由脊背上躥到頭頂,刹那間睡意全無,隻剩驚慌恐懼。


    窸窸窣窣的聲音仍時斷時續,蘇詩韻喊不敢喊、叫不敢叫,生怕驚了外麵的歹人引來襲擊,可是藏在房間裏幹等也不是辦法,假如真是有人想要行刺她,躲能躲到何時呢?再說易宸璟和易宸煜就住在旁邊幾步遠的房間,如果他們兩個出了事怎麽辦?


    蘇詩韻越想越焦急,忍不住幾滴眼淚落在顫抖不止的手上,恐懼卡在喉嚨裏,化作幾聲微弱嗚咽。


    時間一點點流逝,躲在房裏的蘇詩韻與看不見的危險對峙著,耳邊聽得沙漏細響,卻不是人間是何時辰。躲著躲著,蘇詩韻忽然想起易宸璟有起夜的習慣,每到醜時末天微亮時必須由宮女服侍著去趟外間解決,若是那宮女一來豈不是要驚動外麵的歹人?


    縱是有多深的畏懼、多大的恐慌,想起自己親生骨肉時,做母親的都會生出無窮勇氣。


    蘇詩韻忽然不再顫抖,咬咬牙從地上站起,悄無聲息披上外衣,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前,一點一點將房門拉開一條縫隙,眯起一隻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一聲尖叫,吵醒了夜色中的沉寂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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