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綺歌並不知道那些血是誰的,她隻記得易宸璟身上沒有武器,根本不可能傷到易宸暄,看著鮮紅色血液濺落在自己手上、身上,整顆心都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死死攫住。


    好不容易才相見,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


    白綺歌甚至記不清自己是怎麽跳出窗外的,從恐慌中清醒時,指甲已經因為過於用力拉扯易宸暄衣袖而折斷,一雙腿腳尋不到力氣,險些摔倒。


    “我沒事。”溫熱手掌輕輕覆在額上,沙啞而溫柔的聲音清響耳畔。


    刹那間,高高懸起的心撲通落地。


    慌亂安心一番波折後白綺歌總算恢複理智,抓著易宸璟手臂向前看去,易宸暄不明所以的淺笑近在眼前,頎長身子晃了兩下,一絲血跡自嘴角溢出。


    受傷的易宸暄?


    不等白綺歌細細打量,易宸暄用力推開身前的易宸璟,兩個人分別向後方退去,易宸璟倒是沒什麽,卻見一把鋒利短刃自易宸暄胸口透出,寒冷鋒芒透過殷紅血色靜靜挺立。


    那匕首是從易宸暄身後刺入的,很顯然,並非易宸璟所為。


    易宸暄晃了晃歪向一旁,易宸璟下意識上前伸手將他扶住,站在易宸暄身後的人便暴露出來。


    “蘇瑾琰?!你怎麽在這裏?”


    易宸暄身後,臉色蒼白的蘇瑾琰麵無表情,手中還握著滴血的匕首。這一天來驚訝意外實在太多,然而蘇瑾琰的出現還是讓白綺歌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以他身體狀況,從昭國趕到這裏未免太過勉強,弄不好是要搭上性命的。


    易宸璟與白綺歌關注的重點不同,眼看著易宸暄胸口一大片血跡暈開,易宸璟眉頭緊皺,看向蘇瑾琰竟是有了幾分怒意:“你幹什麽?!”


    “我早說過,一定會親手殺了他。”蒼白如紙的麵容露出一絲古怪笑容,蘇瑾琰像是完成了畢生夙願,一向陰沉的表情居然染了些神采,在易宸暄一大口鮮血嘔出的同時向後仰倒。


    陡然變化的情況令白綺歌始料未及,急急忙忙半跪在蘇瑾琰身邊,確定蘇瑾琰隻是力竭昏倒並無性命危險才稍稍鬆了口氣,轉身探尋地望向易宸璟。


    易宸兩指璟探向易宸暄脈搏,黯然搖了搖頭:“傷口太深,觸到心脈了。”


    “嗬……瑾琰是我教出來的,如何讓人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他十四歲那年就了如指掌,怎會失手?”易宸暄依靠易宸璟的攙扶勉強直起身,看著胸前血流不止的傷口似乎並不意外,迴頭望了眼蘇瑾琰,眸裏泛起幾許漣漪,分不清是自豪還是自嘲,“他和七兒……是我傾盡心力捏造的……棋子啊……我最得意的玩物……”


    “死到臨頭還要出口傷人嗎?你讓他們兄弟分離不能團聚,讓戚夫人幾度小產險些一輩子做不成娘親,易宸暄,折磨他們你到底能得到什麽好處?”白綺歌腦海裏閃過戚氏苦苦哀求的淚容,怒火又將僅存的幾分憐憫衝散。


    因為嫉妒也好,因為悲哀身世導致心理扭曲也罷,易宸暄害死許多人的罪孽永遠無法被抹消,若是對他心存憐憫,那麽便是對喬青絮、白灝城等許多無辜之人亡魂的褻瀆。迴想起白灝城冰冷屍骨,白綺歌心口一陣劇痛,要不是易宸璟完完好好待在身邊還算是安慰,可能她早就失去力氣軟倒在地了。


    對話間皇後等人已經從內殿衝了出來,看見昏死過去的蘇瑾琰和易宸暄胸口大片血跡,很快明白發生了什麽。


    “太醫……不,藥!先拿創藥來!”


    出乎所有人意料,竭盡全力試圖挽救易宸暄性命的人,正是多少次險些被其害死的易宸璟。


    又一大口血湧出唇外,易宸暄終是再沒力氣站立,幾乎是靠在易宸璟身上慢慢滑坐在地,氣息麵色仍是了無牽掛般的從容平靜。


    “你總是……總是裝作善良,所以大家都喜歡你……”易宸暄邊咳邊笑,血沫順著嘴角流下,“老七……老七……隻有你能做我的對手……隻有你……我永遠爭不過……”扭頭看向門口,遙皇被蕭百善和戰廷扶著,正一步步費力走來。易宸暄苦笑一聲,染滿血的手猛地抓住易宸璟衣襟,迫著他低頭與自己對視:“你沒贏……我也沒有……我們、我們都輸了……”


    許是生命盡頭最後的迴光返照,胸口疼痛忽地感覺不到,易宸暄放開手再次往遙皇臉上看去,愈發覺得那張蒼老麵容與身邊易宸璟九分酷似。


    唯有他,在這段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父子恩怨中格格不入。


    “暄兒……暄……”遙皇仍是虛弱,想要飛奔到易宸暄麵前卻做不到,隻能徒勞而悲愴地沙啞唿喚著,遠遠伸手,老淚縱橫。


    如此淒涼一幕,就連毫無關係的傅楚都覺得傷感心碎。


    蕭瑟秋風中,皇後深吸口氣擦幹淚水,走到易宸暄身前蹲下,柔軟細膩的手指拂去易宸暄額上灰塵,表情溫和哀婉:“眾皇子中他最疼的就是你,也許和榮太子無關,也許有關,誰知道呢?我隻知道他對你傾注的關愛遠勝璟兒,甚至連皇位都想要交給你,而你卻負了他一番苦心。傻孩子,你的眼怎麽就看不到他對你的溺愛?他為了你把自己的親生骨肉送去當質子,這還說明不了他對你的疼愛嗎?暄兒,你怎麽這麽傻……”


    嗚咽的風聲似是在替誰哭泣,易宸暄閉上眼,依稀又看見童年孤孤單單的自己,一個人,沉默著,比任何人都努力讀書寫字,就隻為能得父皇一句誇獎。


    而那個高大的男人總是看著他若有所思,吝嗇地不肯賜予半句讚賞。


    為什麽,他明明做的最好,為什麽父皇就是不肯抱抱他,不肯像對七弟一樣親密寵溺?那也是他的父皇啊,即便骨子裏沒有流淌那人的血脈,可他從沒有為身世怨恨過,隻想成為足以讓父皇趕到驕傲的兒子!


    隻是這樣而已……


    “也許……從開始就是我錯了……”視線漸漸模糊,不同於刀傷的另一種痛苦侵襲五髒六腑,身體裏仿佛有無數隻惡鬼猛獸在衝撞撕咬著。


    易宸暄第一次了解到,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到底經曆了怎樣的折磨,以及蘇瑾琰對他的恨為什麽如此之深。原想讓這種痛作為自己一生與毒為伍的墓誌銘,到頭來卻發覺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再怎麽堅持,仍是會忍不住露出痛苦神色。


    這場驚天動地的死亡,他早為自己安排好。


    慢慢失去知覺的手向虛空中抓了幾下,然而那裏什麽都沒有,直到落下時才有人接住那隻手掌,送來陌生的溫暖。


    那一刻自己想要露出的笑容到底有沒有露出,易宸暄無從證實,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的眼努力搜索著追逐半生的身影,最終渙散。


    “父……皇……”


    幾不可聞的唿喚散落風中,更多的話語,全都斷在喉嚨裏。


    感受到臂彎微沉,易宸璟刹那恍惚,怎麽也不敢相信與他爭了大半輩子的人就這麽離去,懷揣的沒有喜悅勝利之感,隻有悵然若失與無法名之的沉重。


    持續多年的皇位之爭終於了結,而有些東西,這輩子再也無法結束。


    長達一月之久的宮變敲響尾聲,遙國百年來最為混亂的皇家恩怨畫上句點,那之後,遙皇陷入昏迷一連數日不醒,幸而有皇後在身邊精心伺候;太子易宸璟臨時執掌朝政,行事果斷、賞罰分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除安寧王派係殘餘勢力,又重賞平亂有功的偶遂良、蕭百善等人,在親自謝過昭國紅纓軍的同時也沒有忘記感謝喬家寨和許多江湖義士,短短幾日便恢複了前朝後宮的安定,為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所稱頌。


    為打理力所能及的事幫易宸璟減輕負擔,白綺歌在東宮暫住,期間意外地收到戚夫人的信,帶著傅楚和戰廷等人匆匆趕到宮外某處宅邸時,戚夫人已經服毒身亡,隻留下身邊哭嚎不止的嬰兒和一隻藥瓶。


    “世間極少有像戚夫人這樣貞烈的女子,隻可惜她跟錯了人,一輩子白白虛度。”迴去的路上聽白綺歌簡單介紹過戚夫人身世,傅楚感慨不已。


    “戚夫人出身青樓,當年被地方官送給皇上時本想要自盡,是五皇子及時求情將她救下。那之後戚夫人就對五皇子死心塌地,就算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沒有半句抱怨。”戰廷抱著小嬰兒開心逗著,漫不經心的語氣裏難藏唏噓,“那時候戚夫人來找太子妃應該是走投無路之舉,還好這孩子總算生下來了,也不枉太子妃費盡心力幫她一迴。”


    白綺歌似是沒聽到戰廷和傅楚的話,安靜目光一直凝視在小嬰兒身上,笑容恬淡溫柔。


    到死為止,易宸暄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降生,這也算是遺憾吧。攤開手看了看掌心藥瓶,白綺歌笑容褪去,眉頭蹙起:“戚夫人為了生下孩子實在付出太多。”


    “嗯,這藥九分是毒,雖然有催孕之功效,更多的可能是讓服藥之人中毒身亡。戚夫人做到如此地步需要很大勇氣,這麵說來,確實是可敬的。”傅楚不動聲色看向白綺歌,語氣故作平靜,“白姐姐丟了它吧,看著就讓人傷心。”


    白綺歌笑笑,一揮手,潔白瓷瓶劃出一道優美弧線落進小河之中,冒了兩個氣泡之後沉入河底。


    這樣就好了。


    傅楚與戰廷四目相對,雙雙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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