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將大多愛刀劍,白灝城亦不例外,他這輩子沒怎麽奢侈花費過,唯獨手中一把秀玉劍是破天荒花了幾百兩銀子高價買來的。指尖憐惜地拂過保養甚好的劍身,白灝城露出一抹淺笑,外人看不懂,隻覺得那笑清淡卻寂然。


    “將軍……”身側士兵意識到不對頭,可是看白灝城握著劍根本不敢靠近,生怕他傷了自己,隻能徒勞地低唿。


    白灝城沒有理會,沉靜目光又朝城下望去,與易宸璟焦急眼神短暫對視而後移開。


    “劫天牢是我未征得綺歌同意私自決定的,人也是打昏後帶走的,現在她還被我鎖在某處不能自由行動。”劍鞘被隨手丟在地上,白灝城一邊在城牆邊沿踱步一邊自顧說著,聽起來竟像是在為白綺歌開罪,將所有罪名攬到自己身上,“閔王不仁不義,亡昭國而甘心為奴,推翻他是為了我昭國百姓而非向遙國示威,希望遙皇陛下能夠明白。”


    “將軍!和他們說這些幹什麽!將軍一直守護著咱們昭國盡心盡力,我們隻認白將軍,不認什麽閔王!”


    有激動的士兵怒喊,引來其他將士連連隨聲附和,白灝城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安靜,摘下頭盔,鬢角過早出現的一絲斑白看得人心痛。


    他還不到而立之年,卻擔起了一個國家的興衰成敗。


    陸楷身後的老將軍露出一抹冷笑,拔馬上前,趾高氣揚喝道:“白將軍要做決定就請盡快,我們沒那麽多時間等你猶豫,還是說白將軍覺得尚未到危急關頭,想要再多些動力呢?”


    話罷,老將軍手臂一揮,一排約有十餘人的流民隊伍被推到陣前,個個都是驚慌恐懼,哀求地望著城頭上靜立身影。那些都是有家人、有眷戀的無辜百姓,他們不該無緣無故被人結束生命。白灝城一陣心痛,扭過頭深吸口氣,平靜眼眸中多了幾許悲涼。


    劍刃橫過,留下一縷清風與一線銀光,城上無風無雨,濕潤空氣裏飄蕩著無聲的決絕,一刹,萬籟俱寂。


    “我所做一切不是因為懼怕遙國的強大,而是不願看更多無辜之人枉死,今日之後,希望遙皇陛下信守諾言,還我梁施城百姓自由,還昭國從此安定。若能換得如此,白灝城……死而無悔。”


    誰也沒看清秀玉劍是怎樣舞動的,在一蓬熱血噴薄之前,城頭上昭國將士們已經模糊了眼眶,能做的就隻有瞪眼看著,看無力阻止的悲劇上演,看這世間最頂天立地的人如何隕落。


    咯啷,染血的秀玉劍先於白灝城身體跌落在地。


    手上是自己滾燙熱血,白灝城從沒想過血竟會有那樣高的溫度,燙得頸間傷口和心劇痛,隨著熱血潑灑,渾身力量散去,眼前也變得模糊不清,隻剩一片碧空如洗,一片靜止的平和安寧。


    到最後還是負了與易宸璟的約定,沒能作為兄長守護最心愛的人一輩子,甚至連最後一麵也不能相見,也許這就是報應,上天對他不倫之戀的懲罰。


    不過,那又如何?


    生或死,終結或者延續,他的心願隻有一個,心意則永生永世不會改變。


    終結就就終結吧,若是為她。


    “綺歌……尋……昔……”


    血泊裏,從生到死都帶著殺戮與聖潔光芒的中州軍神緩緩閉上眼,最後一抹笑容說不清是滿足還是遺憾。


    熟悉的青石板路在跳躍腳步下匆匆而過,玉澈哼著歡快小曲滿心甜蜜,腦海裏一幕幕迴閃著忘不掉的那份溫柔,於是忍不住猜測,他發覺了嗎?她的心意?


    那樣溫柔善良的人,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她曾在他懷中一夜安眠,暖入心底。


    推開房門,四處打量,略顯破舊的木箱就放在床頭,帶著好奇心輕輕打開蓋子,一道明黃與一片斑斕闖入眼中。


    “呀!風箏!”


    玉澈欣喜若狂,取出嶄新的彩鳶風箏高高舉起,對著窗外陽光開心地轉了兩圈。


    他答應過的,等一切結束後就帶她和小姐去澤湖邊放風箏,看來他沒有忘記承諾,且早早就準備了如此令人驚喜的禮物送給她,讓她在亂糟糟的環境中也能露出滿足笑容。果然呢,她最喜歡最喜歡的人,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溫柔。


    “小姐一定也會高興的。”自言自語說了一聲,剛要邁步出門,玉澈忽地想起箱子裏還有另一樣東西,小心翼翼抱住風箏探頭看去,這才發現那是一卷聖旨。


    聖旨是皇帝才有資格擬寫的,連昭閔王亦不能僭越,可是白灝城房裏怎麽會有遙皇的聖旨呢?玉澈微微皺起眉頭,稍作猶豫,拿出聖旨輕輕展開。


    “怎麽……怎麽是這樣的?”


    玉澈傻眼。


    那道聖旨帛卷上,空空蕩蕩,漫無一字。


    被幸福與驚喜衝昏頭腦的少女漸漸冷靜下來,迴想起白灝城離開前異樣舉動和突兀出現的聖旨、風箏,一顆心忽而沉下。


    “明明說了不會做傻事……”踉蹌後退,一大滴眼淚砸落腳麵,玉澈臉色唰地蒼白。是啊,是她太相信他,所以才忽略了他無邊溫柔之下的異常舉動,卻不知現在趕去是不是還來得及。深吸口氣擦幹眼淚,玉澈丟下聖旨和風箏,朝著北麵城門方向拔足狂奔。


    同樣的青石板路,同樣的急促腳步,心情卻大不相同,到了城牆下時玉澈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嬌俏麵容慘白無色。


    “二少爺呢,二少爺在哪兒?”慌亂地抓住一個士兵大聲質問,得來一道望向城垛的目光,以及周圍士兵低聲嗚咽。玉澈隻作不聞,當那些啜泣悲傷是為了別人,一步一步,搖晃著走上城垛。


    血,滿地的血。


    第一眼,就見了這些。


    “有人去知會白老將軍了嗎?”


    “副將呢?副將都哪裏去了?都死光了嗎?!誰來說說該怎麽辦啊!”


    “屍首……先蓋上,莫讓白將軍暴曬,不吉利……”


    紛雜吵嚷時而清晰時而混沌,玉澈不確定有沒有人唿喚或者阻攔自己,看見染血戰甲下平靜熟悉的麵容時,所有思考能力便被悄無聲息剝奪。她無法說服自己相信躺在地上血泊裏的人是白灝城,就在半個時辰前他還抱著她,溫柔地對她笑,才一轉眼的功夫怎麽就陰陽永隔了呢?


    那樣溫柔善良的人不該是這樣結局啊!


    守著白灝城屍首的士兵見玉澈失了魂似的蹣跚走來,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哽咽著擦了擦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


    “二少爺……玉澈迴來了……”小小身軀跪在白灝城身邊輕輕喚著,然而那雙明亮的眼再不會睜開,連眉睫也不肯輕顫一下讓她心安。


    一瞬間,麻木被痛苦打碎,心痛席卷,淒厲哭聲遠遠傳到遙軍隊伍之中,催得那些無關之人也倍感傷心。


    周圍議論之聲越來越大,易宸璟卻隻言片語都聽不進去,眼睛死死盯著城垛上被遮住一半的身影,即使如此他還是看出那人是誰,也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白灝城自刎,以換遙軍撤兵,而這似乎是誰背著他與白灝城約定好的,且是以遙皇名義。


    昭國已是囚籠困獸,任白家再怎麽能耐也不能突破重圍,白灝城為了保護城中百姓,也為了保護白綺歌,被迫選擇最慘烈的一條出路。易宸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何種表情,渾身燥熱疼痛比不過心痛,更抵不過對將要發生事情的恐慌,身子晃了晃,險些從馬背上跌下。


    陸楷眼角餘光斜了一眼,不鹹不淡吩咐身側士兵:“扶太子迴營帳休息。通令全軍,我軍已依著太子計劃鏟除昭國守將白灝城,全軍立刻做好準備,隨時聽令攻城!”


    易宸璟渾身一震,怒火盛然,長劍鏗然而出,直直指向陸楷。


    “陸楷,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我的計劃?不是你們與白將軍私下約定撤兵的嗎?還有父皇的聖旨是怎麽迴事?你們到底在蓄謀什麽?!”


    “太子勿怒,末將照規辦事,並無不妥。”陸楷躲開不停顫抖的劍鋒,斜著眼露出滿不在乎的表情,“誰能證明末將與昭國達成任何約定了?剛才白灝城所說都是他自己臆造的,妄想以死逼退我軍,開什麽玩笑?”


    易宸璟自然不會相信他所說,勉強支起身子氣喘籲籲:“少跟我裝糊塗!白將軍不會無緣無故提起聖旨,更不會棄白家和百姓於不顧莫名自刎,定是易宸暄和你們暗中搗鬼才騙得他信以為真!聖旨呢?他說的聖旨在哪裏?白家若是拿出你們偽造的聖旨,我看你們還怎麽狡辯!”


    “哈哈哈哈,太子殿下在說笑?”麵對易宸璟怒氣交加的指責,陸楷放聲大笑,“從沒有什麽聖旨,末將都說了那是白灝城嚇傻了自己捏造的。如今他被自己的臆想害死能怪得了誰?他死不是他的事,我軍還得依著皇上命令攻下梁施城,如果太子徇私情橫加阻攔的話……那就莫怪末將不講情麵了!來人,把太子帶走!”


    擺明的陰謀,十足的詭計,這還需要證據嗎?


    易宸璟拚命掙紮,無奈傷病在身絲毫提不起力氣,被兩名身強體健的士兵死死押住動彈不得。就在昭國將士與遙軍同時陷入混亂中時,打頭陣的遙軍忽地傳來驚訝唿聲,緊接著,一陣密布箭雨瘋狂襲來,雖然因距離太遠又有大盾抵擋傷不到遙軍士兵分毫,仍是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如此距離早已超過尋常硬弓最大射程,每一箭,都是包含衝天怒火激射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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