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雀原草原氣候十分明顯,平時幹燥炎熱,下起雨來又濕又冷,且天氣說變就變從無定數,像是昨天還萬裏無雲,今天一大早就開始大雨磅礴。


    中軍大帳裏燃著火盆,木柴燃燒的劈啪響聲偶爾傳來,圍攏案前的幾個人神色專注全然沒有聽見,隻顧著凝神於小小圖紙上。


    “鐵燕陣的陣眼在這裏,”蔥白指尖點了點陣圖某處,“兩翼燕翅由裝備精良的騎兵組成,可活動區域非常廣,燕身則以重盾做外層,內層是投擲矛兵,被重重護住的燕心處就是陣眼,指揮中心所在。這個陣型需要人數極多,燕翅騎兵對體力要求相當高,所以很少有人使用。霍洛河族天生蠻力加之全民皆兵,使用鐵燕陣再合適不過,我軍想要突破防線就必須摧毀燕翅、直搗黃龍,而且時間不能拖太長。”


    白綺歌的講解簡明扼要又不失詳細,梁宮以及幾位參軍很快會意,多日愁眉不展的臉上也有了絲亮色。深吸口氣,平素魯莽卻在關鍵時刻總會表現優異的梁宮皺眉指向陣圖:“前幾天我帶人試探過霍洛河騎兵部分,都是身穿鐵甲手執環刀的強壯士兵,坐騎上還馱著不少其他武器,每次我們一靠近就會有許多長矛冷箭射出,手忙腳亂防禦時又會被兇猛異常的騎兵攻擊,當真是毫無反擊之力。”


    “鐵燕陣縱橫交錯,燕翅靈活性高,想要扛著壓力快速衝擊陣眼難上加難,皇子妃可有具體破陣方案?”


    “書中說欲破鐵燕須三方齊發,先縛燕翅而後穿心,我想應該是要以防禦為首的隊伍困住騎兵,再以精兵列縱隊直貫燕身陣眼的意思,幾位前輩可有什麽其他想法?”白綺歌抬頭問道。


    幾位副將參軍你看我我看你,搖搖頭表示沒有,緊接著目光都聚集到一直沉默不語的主將易宸璟身上。


    十指交錯托著下巴的易宸璟不知在想些什麽,眼睛看著陣圖,臉上卻是極為明顯的走神表情。主將的心思不放在戰場上如何了得?陳安輕咳一聲向梁宮使了個眼色,無奈梁宮天生遲鈍,傻呆呆看著陳安一臉茫然,陳安隻得硬著頭皮在易宸璟麵前晃了晃手:“大將軍?大將軍可有什麽建議?”


    “什麽?”易宸璟總算迴過神,發覺自己走神後苦笑一聲,“抱歉,昨晚沒有休息好。這陣圖你們來之前我已經看過,想來想去也找不出其他更好辦法,倘若幾位都沒有建議也隻能按書上記載布陣了。”


    “交戰之事馬虎不得,須謹慎行事。”白綺歌輕聲提醒。


    陳安點點頭道:“反正今天下雨不能出兵,大將軍不如再考慮考慮,我和梁將軍先去整頓三軍,做好迎戰準備。”


    誰都看得出易宸璟今天心不在焉,上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人願意拿自己性命開玩笑,是而都開口勸易宸璟暫緩發兵,易宸璟也知道自己狀態不佳,索性傳令三軍厲兵秣馬,等待天晴後尋個好時辰再發兵。


    揮手讓眾人退下,易宸璟疲憊地揉揉額角,昨天與白綺歌爭吵後他就一直坐在中軍帳中直到現在,整個腦袋混沌一片。


    “大將軍保重身體,就要正式開戰了,您要是病倒了誰來指揮三軍?”


    挑起眼眉抬頭看去,竟是陳安滿麵憂色開口相勸。


    易宸璟對善意勸說避而不談,反問留在帳中未與其他人一同離去的陳安:“怎麽還沒走,有事麽?”


    “大將軍忘了,您說今天要再審問那些人的。”陳安忽地跪下,深深低著頭,“屬下辦事不利,請大將軍之罪。”


    易宸璟這才想起那三十個冒充巡守士兵偷襲白綺歌的人,昨天雖然問出隻言片語但他並不全信,離開時讓陳安繼續拷問來著。見陳安單膝跪地語氣愧疚,易宸璟直覺意識到,大概又有意外發生了。


    “有話直說。”


    “是這樣的,昨晚屬下命人將他們鎖進囚籠裏並派人嚴密看守,隻是……”陳安吞了口口水,頭顱埋得更低,“今早去看,那些人全都咬舌自盡了!”


    似是對此並不驚訝,易宸璟隻不過閉上眼睛沉默少頃,再睜眼依舊淡然:“死就死了吧,既是死士,再怎麽拷問也得不到迴答。”


    同樣沒有隨眾人離去的白綺歌卻對他的反應十分不悅,本來還想與他說些題外話,這會兒也沒了半點心情。掀開帳簾想要離開,易宸璟卻忽然開口:“陳參軍暫且下去。綺歌,你等等。”


    陳安點點頭抽身退出,到了帳外露出一絲苦笑,也不披上蓑衣就在雨中黯然長立。


    從踏進中軍大帳到離開這段期間,易宸璟與白綺歌沒有半句交談,就連對視都不曾有,與先前的恩愛景象完全不同,那感覺就好像他們之間有一層看不見的隔閡,而他們似乎並無意捅破。


    “果然敵不過五皇子老謀深算嗎?”自言自語被風聲雨聲吞沒,並不老邁的麵容上顯出隻有曆經波折坎坷之人才有的滄桑,待渾身已被雨水浸濕才歎口氣披上蓑衣,往自己所住營帳走去。


    都是棋子罷了,光芒耀眼的皇子妃也好,他也好,為了各自目的翻滾在泥潭中不得解脫,就好比在營帳中等待他迴複的人,再怎麽倨傲終歸也是被人束縛的工具,如此而已。


    滴答雨聲讓易宸璟有些煩躁,外麵太吵而帳內太靜,靜得連唿吸都清晰可聞。


    “幸虧有你,否則不知要被這鐵燕陣拖多久。”沉吟半晌,開口卻是毫無意義的廢話。


    “分內之事。”


    索然無味的迴答令易宸璟啞口無言,生氣時的白綺歌就像一丸啞藥,把他想說的話都憋在肚子裏釋放不出,歉意或是溫柔哄勸,全部被她的淡漠封凍。小心翼翼收起破陣圖走到白綺歌身邊,稍作遲疑,已經抬高半寸的手掌最終還是默默放下,距離總是冰冷而蒼白的指尖僅有咫尺。


    而就是這咫尺,仿若鴻溝。


    “昨天是我一時衝動說了不該說的話,我無意詆毀你二哥,你能明白這點就好。”


    白綺歌不迴答,固執地背對著易宸璟麵相門口,瘦削肩背隨著唿吸緩緩起伏:“怎麽說是你的自由,怎麽想是我的自由,話都說了,何必事後解釋?”


    “那些人說的話我也不是全都相信,所以才會讓陳安繼續拷問。可是你也聽見了,三十個人全都咬舌自盡,再想問也問不出來。”


    “你就不覺得蹊蹺?”


    “自然覺得蹊蹺。”易宸璟點點頭,“昨天蘇瑾琰出手狠毒再加易宸暄威脅恐嚇,那些人有不少表示屈服,怎麽一夜之間就都成了不惜以性命捍衛秘密的死士?如果不是易宸暄在後麵搗鬼,那麽一定還有其他人在暗中圖謀不軌。”


    先假裝招供把髒水潑在白灝城身上,然後咬舌自盡來個死無對證嗎?或者那些人根本不是自殺,而是出於其他原因呢?總之,這突然降臨的自殺事件對白灝城有利又不利,全看易宸璟怎麽想了。


    微微歎口氣轉過身,刻意做出的漠然盡數卸去,白綺歌抬頭看著易宸璟,疲倦麵色教人心疼:“事情過就過去了,沒必要再提,著了小人的道徒讓人坐收漁翁之利。”目光掠過清俊麵頰那道細長血痕下意識避開,話鋒又是一轉:“昨天你走後我和蘇瑾琰見過麵,簡單交談了幾句,他好像並不願幫著易宸暄助紂為虐。對了,他還給我兩瓶藥,說是易宸暄很快就要趕迴帝都,怕他下毒暗害,喏,藥在這裏。”


    接過藥瓶打開嗅嗅,淡而無味。易宸璟劍眉微皺:“蘇瑾琰信得過麽?他在易宸暄手下這麽多年,應該是最得信任的心腹,我擔心這又是一個陷阱。”


    “早在皇宮裏時他就對易宸暄陽奉陰違,還記得那次我被易宸暄劫走麽,就是他讓戚夫人去斂塵軒報信的,在房裏他還試著想救我出去,可惜被易宸暄識破並阻止了。我總覺得他是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為易宸暄效命的,易宸暄那樣待他,心懷怨恨也在情理當中。”


    白綺歌說得不無道理,迴想與易宸暄數次明爭暗鬥,蘇瑾琰一直是個在中間飄忽不定的存在,明麵上看去是易宸暄忠實爪牙,暗地裏卻做了不少與主子意願相矛盾、衝突的事,譬如背著易宸暄給白綺歌墮胎藥,又譬如在白綺歌掌摑易宸暄時的無動於衷。


    “假設蘇瑾琰有把柄在易宸暄手中,因此才不得不充當心腹部屬,這麽想來倒是能解釋通所有事情。”思慮片刻,易宸璟眉頭擰得更緊,“不過,我還是信不過他。綺歌,你帶著白灝羽逃往靈芸城那幾日蘇瑾琰有沒有去追殺你們?”


    迴到遙軍大營後就投入緊張忙碌的白綺歌險些忘了被蘇瑾琰追殺的事,經易宸璟一問,心裏也是一團困惑,點點頭又陷入沉思。


    蘇瑾琰到底想幫他們還是想害他們?


    如果是幫,為什麽屢次追殺她,又在蘇不棄出麵後毅然放棄?


    如果是害,先前種種暗助又是為何?易宸暄總不會下命令讓他破壞自己好事當消遣吧?


    深深吸口氣,白綺歌覺得所有事情猶如亂麻,怎麽理也理不清,更隱約覺察到,自己正在逐漸失去冷靜與抽絲剝繭的耐心,在迷霧中找不到前行方向——這樣的自己非但幫不上易宸璟,反而會拖累他。


    帳外雨聲依舊,相對站著的兩個人各懷心思,同時開口,卻隻有一人說完。


    “綺歌,你還……”


    “易宸璟,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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