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若停止,白綺歌聽不見自己咚咚心跳,看不見他堅定表情,有什麽東西哽咽喉中、心裏,酸澀難忍。


    鐵甲抱在她懷裏,他隻穿著勁裝單衣,那箭若是射出必定穿透他身軀……她隻是枚棋子,值得他在生死一線間用性命守護嗎?


    她隻是枚棋子嗎?


    耳畔依稀聽見滿弦鬆開嘭地一聲以及箭嘯臨近,白綺歌閉上眼,緊緊抓住易宸璟衣袖,貼著溫熱身軀近的不能再近。如果箭足以穿透他身軀,那就連同她一起穿透吧,她受不起這般巨大代價,受不起他用自己性命為她換取的生路,要死,便死在一起。


    箭嘯聲戛然而止,抱著她的雙臂卻沒有絲毫放鬆,唿吸聲都如此清晰。


    “保護大將軍!保護皇子妃!”鏗鏘有力的怒喝響徹夜空,是梁宮的聲音。白綺歌慢慢睜開眼,拚命祈禱著不要看見任何血光,不要看見他胸口透出冰冷箭簇,而上天總算待她不薄,抬眼所見,是易宸璟溫和雙眸與如釋重負的安寧表情。


    “還好你沒事。”


    那樣清雅平淡的嗓音聽過千萬次,唯獨這次真實且清晰無比。緊攥的手掌鬆開,目光越過平整肩頭看射箭之人被蜂擁而上的遙軍士兵圍攻屠戮,白綺歌垂首,額頭輕輕靠在堅實胸膛之上。


    還好他沒事。


    他沒事就好。


    這算是瘋魔了嗎?放著白家那些親人的思念不顧,居然生出與他生死與同的想法……可是心裏又覺得本該如此,他若是死了,她所做一切還有什麽意義?看不見的未來又該如何走下去?將畢生都押在他的帝業之上拋棄所有,她已經沒有其他路可走,隻能與他一起走下去,走到天涯盡頭,人世終結。


    “你不可以死。”筋疲力盡的感覺湧遍全身,白綺歌軟軟靠在易宸璟身上,四肢百骸的力氣不知都流到哪裏去了。


    那句呢喃也不知道易宸璟有沒有聽見,溫暖胸膛忽地撤去,一手攬著臉色蒼白的妻子,一手握緊腰際長劍,遙軍主將眸中寒光閃過,冷如冬雪。


    “給我殺,一個不留!”


    隻是險些傷到而已,又不是真的傷到了,何必火冒三丈非要趕盡殺絕?留這些偷襲的人活口或許還能問出點信息,一個不留,實在是不明智的決定。梁宮無奈搖搖頭,狠狠吐了口吐沫,裏麵隱隱夾著幾條血絲——霍洛河族對付野獸用的箭果真厲害,他穿著鐵甲擋在皇子身前被射中胸口,雖然沒能沒入半分,卻生生將他五髒震傷。


    霍洛河族派出從地道潛入後方偷襲的士兵並不多,一陣屠戮過後滿地殘屍,數一數不過三十具罷了,可就是這三十個人拿著強弓與彎刀,硬是拚死了遙軍七十餘人,對比之下大遙傷亡慘重。


    “啟稟大將軍,對麵敵人全部撤退,我軍總計傷六百餘人,死二百,顧參軍壯烈殉國。”


    主將營帳內,易宸璟坐於案前,麵無表情盯著鋪開的地形圖,下麵蕭百善、梁宮、陳安等人也都沉著臉不聲不響,吃了大虧後的憋悶溢於言表。


    “擊殺敵軍三十人換我軍八百傷亡,顧禦史獨子戰死,如何,諸位,還覺得霍洛河汗國都是一群不懂戰術的蠻人嗎?”冷哼一聲,易宸璟推開地圖,怒意毫不遮掩,“既然早就發現馬蹄踏地聲響不對為何不及時稟報?莫參軍,你該當何罪?!”


    “屬下疏忽犯下大錯,請大將軍責罰。”莫參軍跪在營帳中央,頭埋得極低,“當時發覺馬踏地麵傳迴的響聲十分空洞,屬下以為隻是有地下水脈經過的原因,並未多想,卻不知竟會導致我軍傷亡慘重,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先前沒想到敵人這般狡詐是嗎?你們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麵對十多年間異軍突起的霍洛河汗國怎麽會輕敵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上次若不是喬大河兄弟二人死守,我軍糧草輜重極有可能付之一炬,這次又虧得敵人數量不多,否則現在在這坐著的不會是我們,而是霍洛河那些為偷襲成功狂喜的首領!”


    行軍以來誰都沒見過盛怒如斯的易宸璟,然而他說的並無過錯,一路走來身為主將的皇子提醒過多次莫要輕敵,是他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老將聽不進去才導致如今局麵。蕭百善長長一聲歎息,正值壯年的麵龐上滄桑不盡:“事已至此,大將軍也不必過於惱怒,末將已經命人寸寸土地排查地道,這幾日不如就先在此安營暫駐,一來防止再度遭遇敵人從地道暗襲,二來也能讓三軍稍作休息,這一夜偷襲讓將士們都累壞了也嚇壞了,士氣低迷總不利於交戰。”


    “繼續前行無異於自尋死路。傳令下去,三軍原地休息三日,這期間務必要把所有地道封死,絕不能讓霍洛河族再有偷襲機會。”


    “末將領命。”趁著易宸璟與其他人說話的功夫,蕭百善偷偷朝角落裏端坐的白綺歌看去,年輕的皇子妃不知在想些什麽出神,平凡樣貌怎麽也瞧不出她骨子裏竟會有那般聰慧勇敢。縱使易宸璟把保護糧草的功勞都推在喬大河兄弟二人上,軍中卻是無人不知真正的功臣是皇子妃白綺歌,昨晚霍洛河的奇襲也是虧了她及時發覺、及時通知才能使眾人早有防備免遭不測。難怪易宸璟連出征都要帶著她,關鍵時刻確實可堪與他們這些閱曆豐富的老將相比,甚至更加有用。


    安排好近日事宜屏退眾人後,易宸璟疲憊地伏在案上,角落裏白綺歌仍是沉默出神,兩人就這樣心事各異同處一帳整整半天。


    迴想起那時擋在白綺歌身前,向來對自己性命極其珍惜的易宸璟也不禁茫然,他一直對白綺歌似有遮掩的疏離抗拒有所猜忌,按理說不會做出那樣魯莽的行為才對,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不容狡辯,沒人拿刀逼著他,是他自己主動將她攬在懷裏加以保護的,原因……誰知道呢。


    一天一夜都在為戰事操心勞累,伏在案上慢慢有了絲倦意,易宸璟連甲衣都懶得脫,就那樣閉著眼睛打算小憩一會兒。迷迷糊糊才休息片刻,忽然臉上傳來一絲涼意,皺著眉撐著疲倦身體抬起頭,眼前是帶著醜陋傷疤的平靜容顏。


    “先別睡,不擦藥容易發炎。”白綺歌指尖輕輕點在易宸璟臉側,那裏有一道兩寸長但並不深的傷口,是被流矢刮傷的。


    蘸水白布小心翼翼拭去凝固的血跡,力道輕柔溫和,易宸璟實在想象不出她這雙手怎麽會是博倒霍洛河野蠻戰士的那雙——聽喬二河說起她如何冷靜製服敵人時,連蕭百善等人都為止感慨讚歎,他也忍不住暗中思考一個問題。


    把這麽粗暴的女人放在身邊真的安全麽?不會哪天晚上她有什麽不順心一刀捅了他吧?


    “你笑什麽?”白綺歌下意識摸摸自己臉上,莫名其妙地問道。


    “隻是在想,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握住臉側慢慢塗抹創藥的手,易宸璟靜靜盯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你的臭脾氣我見識過,這樣溫柔卻極少見到,大概也隻有在麵對你二哥和姓寧的時才能借光欣賞。”


    白綺歌抽迴手縮在袖內,嘭地把藥瓶放在案上:“自己塗——誰對我好我自然就對誰好,你這種人,憑什麽對你溫柔?”


    易宸璟避而不答,側頭慵懶地伏在案上,指了指僅露出傷口那一麵臉頰。


    “我對你好不好你心裏清楚。”


    不好的話,怎麽會連命都不要擋在她身前?盡管那是連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的事情。


    重又拿起藥瓶輕輕在易宸璟臉上塗抹,白綺歌沉默良久,見他半天也沒發出聲響還以為是睡熟了,輕手輕腳繞道身後解開甲衣係帶想要把沉重的鐵甲脫下來。身側都係帶都已經解開,半懸的鐵甲晃來晃去,稍作遲疑後,白綺歌又伸長手臂環繞到易宸璟身前打算把最後一道係帶解開,冷不防被溫熱大掌死死攥住。


    “脫了甲衣再睡,沉甸甸的,容易壓傷身子。”貼在耳旁輕道一聲,白綺歌繼續去解那條頑固的係帶。


    她是把他的故意舉動當成戒備了。


    易宸璟手上發力一拉,白綺歌吃不住向前力道又貼近許多,整個人差點撲在他背上,即便還有一隻手撐著勉強跪立,過近距離與易宸璟偏過頭打在她麵上的唿吸還是令白綺歌感到窘迫別扭。


    時至今日她仍對如何麵對二人關係一事猶疑不決。


    “我累了,很累。”不著邊際的話發自易宸璟口中,低沉近乎呢喃自語,身子歪向一旁躺臥時連帶白綺歌也跟著倒下,手一揚,本靠在身後的白綺歌被拉至麵前,麵對麵躺倒榻上。


    時間不過是傍晚,暮色才開始拉開,營帳外人聲吵雜腳步不斷。白綺歌倒吸口氣在易宸璟胸口不輕不重一捶:“放開,小心有人進來。”


    “不管。”幾近耍賴行為的大遙七皇子看起來就像個任性的孩子,閉著眼睛把頭貼在白綺歌前額,聲音透出深深倦怠,“什麽都別管,我隻想好好睡一覺,一會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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