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堂本就不是該喧鬧的地方,疾風暴雨後又是一片死寂,靜默無聲。


    易宸璟怒火中燒,全部力氣都集中於手掌,凸起的骨節顯出青白之色,與白綺歌臉色極為相近。他曾說過要讓眼前女人生不如死,可是看到她時又忍不住想立刻將其摧毀,實在因為太恨太恨,恨不得食肉飲血,挫骨揚灰。


    易宸璟已經失去理智,白綺歌又一幅放棄抵抗甘願受死的態度,一旁敬妃不知如何是好,急火攻心,竟然向後仰倒昏死過去。


    “娘親!”從狂亂中恢複神智,易宸璟甩開白綺歌一個箭步衝到敬妃麵前穩穩托住,素鄢素嬈手忙腳亂又是掐人中又是喚侍女去請太醫,一時間祭堂混亂不堪。


    胸膛劇烈起伏,空氣猛地湧入肺腑,能唿吸了,白綺歌卻不覺得有任何喜悅。


    此時此刻她多希望易宸璟幹幹脆脆殺了她,那麽至少不會再連累白家。他太愛紅綃了,時隔多年後仍不遠萬裏去探尋真相,白綺歌相信,如果是為了給紅綃報仇,易宸璟絕對不介意用盡各種手段對她進行更痛苦的折磨,包括奪她所愛,毀她至親。真是這樣的話倒不如直截了當把這條命送他,趁著他還沒打算對白家出手。


    “把她關起來,任何人不得靠近。”冷冷瞥了眼白綺歌,易宸璟抱起敬妃語氣森然,話卻是說給素鄢聽的,“如果你再敢幫她,我保證你的下場不會比她更好。”


    這算是最後警告了,易宸璟的意思清清楚楚,不言自明:誰膽敢同情白綺歌便是與他為敵--哪怕,對方同樣身為皇子。


    眼中一抹狠厲轉瞬即逝,隻有一直凝視他的白綺歌看得分明,也看得心寒。


    一切並沒有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又或許,她的噩夢永無終結。


    白綺歌被關進低矮潮濕而又悶熱異常的柴房,狀況比起之前更加不如,有易宸璟吩咐在,所有侍女太監都仿佛躲避瘟疫似的離柴房老遠,寧願多花時間繞道而行也不願靠近半步。


    一連三天,白綺歌滴水未進,原本有些嬰兒肥的臉頰在一次又一次囚禁折磨中迅速消瘦,轆轆饑腸無時不刻不在提醒她體力已經瀕臨極限,再這樣下去死亡無可避免。


    雖已進入天氣涼爽季節,然而柴房狹小且堆滿木柴,門窗一關悶得像蒸籠一般,忍饑挨餓還要抵禦潮濕高溫談何容易?強撐著熬過第一日第二日,第三天時白綺歌終於堅持不住,拚勁最後力氣向柴房木門撞去。


    想要活著,再見給她溫柔嗬護的親人們一眼,所以她還不能死。


    咚咚撞門聲驚動了路過的侍女,收到稟告後易宸璟獨自來到柴房,撞門聲依舊在繼續,隻是越來越輕,越來越小,漸近不聞。


    易宸璟猶豫片刻,聽裏麵沒什麽聲音了才解開鎖鏈去掉門閆,一開門,瘦削身影跌進懷裏。


    過高溫度與嚴重饑餓讓白綺歌幾乎失去意識,否則她絕不會脫力倒在開門的人懷中,更不會讓易宸璟看到她狼狽不堪的模樣,在這場被逼無奈的對抗中自尊是她最後砝碼,丟了,那便是滿盤皆輸。


    微風清涼,白綺歌貪婪唿吸新鮮空氣,刺目陽光晃得人頭暈目眩。


    “從小你就喜歡扮柔弱騙取別人可憐。”平淡聲音陳述著白綺歌並不知道的事實,似是嘲笑,又像迷茫求問,“我本以為自己很了解你,所以才放心把紅綃交給你,你口口聲聲說為了我也要照顧好她,可結果呢?小鶯歌,紅綃一直把你當妹妹對待,你那麽多心計那麽手腕,想要什麽得不到?難道非要傷害她你才會開心嗎?”


    沒有撕扯也沒有拳打腳踢,印象中這是易宸璟最溫柔的一次,然而不知為什麽,白綺歌心裏堵得比以往都要難受。


    她不會因妒生恨害死情同姐妹的好友。


    她不會口蜜腹劍以蒙騙別人獲取同情。


    她不會拋棄人格盜取機機密賣國求榮。


    可是,這具身體前十八年不屬於她,經曆的愛恨、承擔的罪孽都源於另一個已經魂歸九天的女子,隻有懲罰才屬於她,說白了,她隻是個背黑鍋的替罪羔羊。


    莫問這是否公平,上天給了她第二次生命本就不是公平的,所以要用無盡折磨苦痛來償還,借由易宸璟的憎恨來償還,盡管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隻想平平淡淡與親人走完一生而已。


    “算我求你……”靠在寬闊胸膛感受錦衫微涼,白綺歌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瘋了傻了糊塗了,固執地想要維持驕傲卻說出一句句不該說的話,“不要傷害我的家人……怎樣都好……”


    依偎的身軀一僵,耳畔嗓音低沉。


    “還不肯承認嗎?”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隻知道眼前的男人恨她,不相信她。


    汗水濕漉漉黏住發絲,視線也被迷蒙汗珠遮擋,白綺歌看不清易宸璟是什麽表情,腰上被緊箍的感覺卻真實、清晰。


    微風中,長身而立的男人沉默不語,伸出雙手將神智不甚清楚的瘦削女子緊緊抱在懷裏。


    腦中昏昏沉沉完全無法思考,白綺歌順著背後力道伏在堅實胸口前,臉上如釋重負的淺淡笑容似真似幻。


    他肯原諒她了嗎?還是說他心裏終歸是相信小鶯歌的,相信她不會做出害死姐妹這麽泯滅人性的事情?不管怎樣,隻要他不再恨她就好,那樣,白家就不會因為她受到牽連。


    那樣,她也不用恨他。


    “小鶯歌--不,該叫你白綺歌才對。你不是一直想要取代紅綃嫁給我嗎?好,我會娶你,明媒正娶,讓全天下人都看著你成為我易宸璟的妻子。”許久,涼風習習吹散了易宸璟身上溫度,連聲音、眼眸也被吹冷了,冷徹骨髓。撫在瘦骨嶙峋背上的手掌一路向上,屢屢黑發纏繞指間,那份溫柔不知被遺忘在何處,驀地化為巨大力量狠狠扯住淩亂長發:“是啊,我怎麽能說出你永遠都不會成為正室這種話?紅綃死了,除了你再沒有人能看得進這雙眼中,再沒有人能藏在我心裏,不娶你,我還能娶誰?”


    巨大力量就快把柔軟腰肢按碎,劇烈疼痛令得白綺歌不得不仰起頭,意識瞬間清醒。


    笑話,易宸璟怎麽可能原諒她?


    冰涼指尖有意無意在醜陋傷疤上掃過,那道疤是他親手刻下的,就如同他的烙印,證明她有罪。易宸璟一手扯住白綺歌頭發,另一手在蒼白臉頰順著輪廓遊走,看著相處十年早熟記在心的那張素顏,心口彷如血滴。


    “這裏,一直都有你的位置。”冷笑指向自己胸膛,易宸璟欣賞著白綺歌倉皇神情,“白綺歌,你做到了,這世上隻有你和紅綃能在我心裏一輩子,隻不過對紅綃是刻苦銘心的眷戀,對你,卻是永遠都無法填平的恨。我不會輕易動白家的人,他們對你來說很重要是嗎?那最好,隻要他們活著你就不可以死,紅綃受的苦、我受的苦,在百倍還給你之前,你唯有忍受。”


    托起消瘦麵龐,那雙有著複雜目光的眼眸和從前一樣藏起無數心事,遙遠記憶唿嘯而過,喚起了遙國七皇子作為質子在昭國曆盡屈辱的憤怒與怨恨。


    十年,那十年若沒有紅綃,他早已放逐自己成為窩囊廢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錦衣玉食手握兵權,恢複一個皇子該有的高傲。


    猶記當時年少,山盟海誓,月下花前,答應此生摯愛女子一定會迴來娶她,誰料,當他戎裝鐵甲立下功勞終於奏請父皇前去聯姻時,得到的,卻是摧心噩耗。


    呢喃著,好似入了魔,易宸璟忽地淒然而笑,落魄蒼涼。


    “我總在想,如果死的人是你該有多好。”


    “這世上沒有如果。易宸璟,醒醒吧,紅綃公主已經死了,就算我痛苦一輩子你又能得到什麽?”扭頭躲開遊移指尖,白綺歌低頭看著滿地枯黃衰草。


    人命如草芥,她連草芥都不如。


    “如果紅綃還在,一定不會忍心看我們走到今天這地步。”惆悵苦笑,白綺歌突兀地握住臉側那隻手,懸在半空一動不動,“除去家人之外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你想報複盡管衝著我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不過你記著,易宸璟,敢傷害白家人一根汗毛,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會親手殺了你為他們報仇!”


    已經走到絕路,他們終歸要成為敵人,互相憎恨。


    這樣的白綺歌前所未見,剛強,堅忍,似乎此生所有就是為了保護親人、撐起搖搖欲墜的白家--為此,不惜對他說出如此狠絕賭誓。易宸璟深吸口氣,一連幾日憋悶幾欲發狂,把堵在胸口的話說出來後順暢許多,不禁為那天差點失手殺了白綺歌而後悔不已。


    痛快死去,未免太便宜她了。


    “對了,你不是要證據嗎?虧得你提醒,這趟去找給紅綃驗屍的仵作時我居然有意外收獲,明天有個人你非見不可。”淡漠轉身,收斂氣息,激動過後易宸璟平靜得可怕,語氣中寒意繚繞,眼底一抹寒光閃過,“還有,給我記住,別妄想找五皇子做靠山尋求庇佑,你的心計在他麵前不過是班門弄斧,少給我惹麻煩。”


    白綺歌沒有迴答,行屍走肉般麻木地向房間緩行。


    要見誰、會有什麽風波、結局又如何,這些她全然無法預測,易宸璟的恨如天羅地網將她緊緊束縛,不能躲也不敢躲。


    天邊陰雲密布,眼看著,一場暴風雨又要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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