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周末,沈少校來了。

    一身筆挺軍裝,器宇軒昂,看得董四夫人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條縫。

    “來來來,少校快進來啊。”董四夫人站在玄關口將沈少校迎了進來,態度可稱得上是殷切討好。

    她對著沙發不停地做出“請”的手勢,臉上的笑是止也止不住,“快請坐。”

    沈凱超對她點點頭,依言坐下,他將手中拿著的數個禮物盒放在茶幾上,眼睛卻是在看著周圍,也不知是在找什麽。

    正值休息日,眼下也不過早上七點半,初冬的天空仍舊灰蒙蒙的,一片陰冷,董家的大小主子們都還未曾起床,樓下就隻有早起指揮仆人忙活家事的董四夫人一人招待著客人。

    “還不快給少校上茶。”董四夫人高聲吩咐著一旁陪站著的雜仆,當家主母的氣度分毫畢現。

    然而當她轉身麵對沈少校時,又變得分外巴結奉承起來:“這天冷得很,少校一路行來,隻怕是吹了不少風,不妨喝杯熱茶暖一暖身子。”

    沈凱超也知道了她是董兵兵的嬸母,言詞間不免有些客氣:“多謝。”

    見對方端起茶杯,笑得像朵花似的董四夫人又趕忙轉身朝春香低聲催促道:“快去叫小姐們起床,對了,別忘了讓漱雪穿漂亮些。”

    見春香很快就聽話地領命去了,董四夫人怕一旁的沈少校久等,心中會產生不滿之情,連忙走到一筒的窩旁,將它輕輕抱起:“聽我們漱雪說,這一筒是少校以前弄丟的那隻?”

    董四夫人將一筒抱在懷裏,輕柔地撫摸著它的頸背,瞧著似乎很喜歡它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之前視之為狗毛雜種、避之如蛇蠍的模樣。

    “正是。”沈少校看著一筒,神色開始變得溫和下來。

    董四夫人順勢將一筒放置在沈少校旁邊的單人座椅上,嘴角翹得高高的:“那可真是有緣。”

    “對了,聽說少校姓沈?”董四夫人看著沈少校滿是好奇地問道,“我們董家也才搬到這大上海來不久,好多事都還不清楚呢,也不知您是這城裏哪一家的公子啊?……”

    與此同時,二樓董漱雪的房間卻是一陣兵荒馬亂。

    “你說什麽?”董漱雪踢開棉被一坐而起,未曾梳洗的臉上一片驚詫,“沈少校來了?”

    “是啊,四夫人讓我喊您快些下去呢。”春香將倒在一邊的棉被重又給她蓋上

    ,生怕董漱雪著涼了,“六小姐,快著些吧,夫人還說讓您記得穿漂亮些。”

    得到確信的董漱雪滿臉的喜意,她一把甩開蓋在身上的被子,赤著腳跑到衣櫃前開始挑選衣服:“冬春!快來幫我穿衣服!”

    見話已傳到,春香屈身告退,她先來的六小姐這,而五小姐和三小姐那還未曾傳話呢。

    相比較董漱雪的急躁冒失,董漱雨就顯得冷淡極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董漱雨穿著睡衣,正手捧一本詩集斜靠在床頭默讀,台燈的光芒悠亮,襯得她的臉也愈發幽靜了。

    “是。”春香不敢對這位主子造次,彎著腰恭敬地退了出去。

    門又重被關上,氣氛安靜下來,董漱雨將手中的書重重地合上:“煩死了。”

    她最近飽讀詩書,就等著左焦來的時候好能有些話題聊,然而左先生許久未來了,來的盡是些不相關的人,還偏偏得要她去作陪,實在是討厭!

    “青梅,來……”董漱雨深吸了幾口氣調整好心情,喚女仆伺候她起床。

    呆在一旁的青梅聞言立刻走上前來服侍,她家小姐近來心情難測,她隻能加倍小心地侍奉。

    出了門的春香提步準備向樓上走去,她還有三樓的三小姐不曾通知呢,董四夫人交代的是叫小姐們都下樓,其中自然應該也包括三小姐吧。

    匆匆忙忙穿好衣裙的董漱雪出了房門,正好見到準備上樓的春香,她趕忙叫住問道:“春香,沈少校現在在哪呢?”

    “迴六小姐,少校就坐在樓下的客廳裏。”春香轉過身迴答道,見其粉黛未施,一臉的無彩素顏,又不免皺著眉建議,“小姐不妨先梳妝打扮一下,再下去也不遲。”

    “哦哦。”董漱雪急忙捂著臉連連點頭,她喜昏了頭,眼下格外注重別人對她的建議。

    “那春香就先去叫三小姐了。”見董漱雪再無事,春香就對著她福了福,轉身剛想離開,卻又被叫住了。

    “你是要去叫三姐?”董漱雪聞言一臉複雜,心裏也糾結成了一團,“三姐……三姐她近來身體不舒服,讓她先歇著吧,你就別去叫她了。”

    “這……”春香考慮了片刻,點點頭,直接下樓去了,“是。”

    她雖是董四夫人的心腹丫鬟,但董漱雪是董四夫人的女兒,她的吩咐理所應當也聽得。

    見春香已然下了樓,董漱雪長舒了一口氣,

    三姐不是說要幫忙找機會嗎,機會這就來了,她一定會理解的吧。

    “冬春,快把三姐送我的那些東西拿出來。”洗漱完迴到房間的董漱雪迫不及待地吩咐道,臉上滿是躍躍欲試。

    珊瑚紅色口紅、眼線膏、灰色眉粉、象牙□□底等裝在瓷盒裏的化妝品,這些都是董兵兵為其挑選出來後送給她的。成妝董兵兵也曾為教她而幫忙化過一次,效果稱得上是完美。

    現在雖然三姐不在,但是沒關係,她知道步驟的,自己也能畫。

    而相比較四房的忙亂,三樓的董兵兵倒是顯得十分寂寥。

    董兵兵從床上爬起,額頭上滿是汗珠,聲音有些沙啞,帶著濃濃的鼻音:“阿蘭?”

    自看電影那天吹了風後,嗓子便始終癢滋滋的,一直不見好。許是前日晚上吃完火鍋後出了汗,又受了涼誘發了病因,咳得便更厲害了,也總沒精神的很。

    “阿蘭?”董兵兵又提高聲量喚了一聲,但房間裏靜悄悄的,趙蘭並不在。

    口渴的董兵兵放棄了找人的打算,她摸了一把額頭,微微有些燙,像是在發著低燒,不過這種程度的低熱還限製不了她的行動。

    冷汗浸濕了的睡衣被換下,重穿了件新長睡袍的董兵兵立刻感覺到身上的暖意迴升了很多,她又披了件狐白色的羊絨大衣擋風,這就趿拉著拖鞋準備下樓喝水了。前世多年的單身生活,早就讓她已經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

    出了房門的董兵兵倒是一愣,周遭燈光大亮恍如白晝,樓下說話的聲音清晰可見,一點也沒有以往這個時辰的暗淡寂靜。

    奇怪,他們怎麽起得這麽早。

    董兵兵輕咳了兩聲,扶著牆緩緩下樓去了。

    “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在樓梯間迴響,期間還夾雜著少女的喘咳,慢慢的,客廳裏的人都不說話了。

    聲音越來越近,董四夫人連忙站起身,笑著向沈少校說道:“定是我那侄女下來了,她近來身體不太好,我去看看她。”

    董四夫人起步離開,其實也不遠,樓梯下來就是客廳,不過走幾步的功夫。她自然不會是真心關心董兵兵,隻是急於挽迴自己的形象,畢竟不久之前剛把塗抹得像眉山出怪似的小女兒嗬斥退,習慣性的嚴厲口吻隻怕會嚇壞了初次見麵的沈少校。

    董兵兵還差幾個樓梯就能下到一樓了,然而就在這時,迎麵卻陡然衝上來個董四夫人。

    “兵兵

    啊,你沒事吧。”董四夫人看著她,麵容關切。

    咳得麵色通紅的董兵兵搖了搖頭,心裏有些納悶,看她咳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麽董四夫人今日表現得如此反常。她抬頭看了眼客廳,瞧清裏麵坐著的人後,嘴角不禁微微勾起,倒是有些明白了。

    又一陣癢感襲來,董兵兵斜靠在牆上痛痛快快咳了一通後,這才覺得有些舒服。

    董四夫人看著董兵兵緋紅的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額,這才真有些著急起來:“哎呀,兵兵你在發燒啊。”

    “快讓董小姐去沙發上坐著吧。”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兩人身邊的沈少校說道。

    董四夫人頓時迴頭對著春香大聲吩咐道:“對,春香,還不快撫三小姐去坐下。”

    “這是怎麽了?”董老太太扶著趙嬸的手下樓來,卻見樓下一片嘈亂。

    “娘。”董四夫人安頓好董兵兵後,轉身對著董老太太迴答道,“兵兵她發燒了。”

    “什麽?”董老太太聞言,臉色頓時變了。

    坐在沙發上的董兵兵看著又驚又急來到她身邊的董老太太,笑著安撫道:“奶奶別擔心,我沒事,多喝些水就行了。”

    不過就發了一個小燒,她意識還是很清楚的,想來沒什麽大問題,多喝些熱水出一身汗就行了,但看在其他人尤其是董老太太眼裏卻要嚴重的多。

    “哪裏能沒事?都燒成這樣了。”董老太太看著孫女通紅的臉皺著眉輕斥道,緊張的神情做不得假,“阿蘭呢,怎麽也不陪侍在三小姐身邊。”

    在民國這個醫藥嚴監、瘧疾橫行的時代,一場普通的風寒可能就能要了一個人的命,而董兵兵是董老太太唯一的血脈,簡直就是命根子一樣的存在,可絕容不得有半點閃失。

    然而原本應該貼身侍奉董兵兵的阿蘭卻遍尋不見。

    “阿蘭這個臭丫頭跑哪去了?”趙嬸看著老太太的臉色故作兇狠狀,“老太太別急,等那丫頭迴來,我再好好替三小姐收拾她。”

    董老太太冷哼了一聲,並沒有理會,虧得她之前還看重趙蘭,沒想到竟也是個不中用的。

    這時廚娘端了一碗薑茶奉了上來,說是阿蘭吩咐她給三小姐做的。

    趙嬸連忙問道:“你可知阿蘭去了哪裏?”

    “清晨的時候說是給三小姐買藥去了。”廚娘不敢耽擱,連忙應到。

    趙嬸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去買藥了,這笨孩子,吩咐下去就好了,還偏偏自己去,等她迴來我定要好好教訓教訓她。”

    董兵兵恍若未聞,她垂著眼吹了一口滾燙的茶水,隨後輕輕抿著,蒼白的唇瓣被燙得頓時有了血色,她真的是渴極了。

    “慢點喝。”董老太太見狀心疼壞了,對趙蘭的印象難免更差了幾分。

    門忽然從外麵被人打開,趙蘭先進的門,後麵緊跟著的是董老太爺的小廝阿昌,他的手裏正拿著一包藥。兩人本來又說有笑的,可一進門,一見客廳裏眾人的架勢,瞬間就石化了。

    “嗬。”董老太太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去買藥。

    “兵兵啊,奶奶扶你上樓休息吧,等會再給你請個醫生看看。”董老太太看著已經將薑茶喝得差不多的董兵兵說道。

    董兵兵順勢點了點頭,喝了熱茶後她又開始出汗了,正好去床上躺著歇會。

    祖孫倆相攜著上樓了,徒留趙嬸在樓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分外糾結。

    見此情景,董四夫人倒是滿心的幸災樂禍,她在董老太太手底下憋屈久了,難得看到對方窩裏鬥的場麵。

    “讓沈少校見笑了。”董四夫人轉過身一臉歉意地看著沈凱超,但眼底的笑意卻怎麽也抹不掉。

    “無妨。”沈凱超拿起桌上的帽子,“我還有公務,就先走了。”

    “這就走了?留下吃個飯吧。”董四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才來了多長時間,怎麽就要走?

    然而沈凱超並未再理睬董四夫人留客的話,他整了整頭上的帽子,大步走進了門外的陰沉冷清中。

    重新洗幹淨臉的董漱雪終於姍姍來遲:“娘,沈少校呢?”

    “走了。”董四夫人也氣悶著,語氣十分不好,“你看你整那什麽幺蛾子,淨跟董兵兵學些不好的。”

    還沒來得及懊惱沈少校的離開,眼見母親又說起三姐的不是,董漱雪立刻就反駁道:“才不是呢,三姐教得可好了,是我自己沒學會!還有,沈少校好不容易來一次,都是娘你給我搞砸了!”

    一想到自己的女兒和沈少校,董四夫人也不禁迴暖了臉色:“好好好,你想怎麽都行,下次再把沈少校約過來,娘一定幫你好好招待。”

    身份高貴的沈少校已經繼董斯年之後成為了她的第二根救命稻草,所以她對董漱雪和沈凱超的交往是給予萬分支持的。

    一聽董四夫人的軟話,董漱雪也不免紅了臉龐,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渾身上下滿是羞澀。

    捏著詩集靜坐在一旁的董漱雨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幕,眼中盡是不屑,這種讓人感到無力的家庭,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呆,若是能嫁給左先生同他一起住就好了。

    三樓董兵兵的房間裏亮著燈

    “乖啊,奶奶去吩咐人給你請醫生,要是有不舒服就搖鈴鐺啊。”董老太太掖了掖董兵兵的被角,指著桌上的大鈴鐺柔聲說道。

    董兵兵乖巧地點了點頭。

    見孫女點頭答應,董老太太很放心地出門去了。

    曳地的窗簾大開著,窗外麵一片灰暗,角落裏橫出的一支枯樹杈,有黑鳥正站在上麵“啞——啞——”地叫著,聲音淒然,不絕於耳。

    董兵兵穿上拖鞋想去將窗簾拉上,但當她站至窗前時,黑鳥卻飛走了,隻留下樹杈一下一下地彈動著。

    鳥雖然走了,但樹下站著的人猶在,一身墨綠色軍官服的沈少校斜靠在院子門前的柏樹下正靜靜地看著她的窗口。

    董兵兵見狀不禁有些挑眉,她朝他揮了揮手,樹下的人也舉手向她示意,顯然是一直在關注著她的。

    窗戶被打開,董兵兵彎腰伸出頭去,外麵風還挺大,有點冷。

    沈凱超以為她有話要說,站直了身體湊近了幾步,卻見上麵掉落下來幾顆亮晶晶的東西,被他一把抓在手裏。等他再抬頭望去的時候,上麵的窗戶已經關上了,連窗簾也被拉得緊密,一絲光線也不留給他。

    手中是四顆包裹著玻璃紙的水果糖,五顏六色的都有,他撥開了一顆放進嘴裏,酸酸甜甜的,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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