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麵,風漸漸小了。

    董老爺雇的四輛黃包車和兩輛馬車此時已經停在了門前的大道上,車夫們衣著粗舊,殷勤地幫仆從們搬運行李。

    “哎哎,小心,小心!這幅畫可是高價買來的洋畫,別給我磕著了……還有那邊,你們在幹什麽,什麽時候了,快點快點!”董夫人一刻不停地指揮著,嘴裏各種嫌棄,心裏卻很得意,她很享受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這次眾人走後,這個宅子就會被封掉,很長的時間裏,都不會有人來。

    大件的家具不好搬,但貴重的小件諸如油畫、擺件等還是要帶迴老家去的,董夫人不舍得將這些東西留在這裏,一是怕積灰,二來也怕萬一武漢出事淪陷後,就再也拿不迴來。

    董兵兵的行李早已全部搬上了馬車,她無所事事,又不敢呆在房子裏,生怕被蔣姨娘逮到戴圍巾,索性站在外頭吹風。

    有一種冷叫你娘怕你冷。

    董兵兵的水手服雖然厚,但從勃子到鎖骨都是露出來的,再加上她把長發都盤起來塞進帽子裏,看起來就更空了,顯得格外風涼。

    蔣姨娘怕她吹風著涼,死活要給她戴圍巾。董兵兵打娘胎生下來就有些不足,要不然前身也不會落了迴水就一去不複返,精精心心養到十六歲,照理說該有大姑娘的樣子了,可她雖然樣貌好看,肌膚白淨,身量卻不見長,嬌嬌小小的,發育也不太好,身子又弱。蔣姨娘有些發愁,這出了國,若是餓了、病了,又沒人照顧可怎麽辦?

    董兵兵是最怕穿戴高領、圍巾、圍脖這類毛茸茸的東西的。她前世呆在孤兒院的時候被那裏的孩子捉弄過,他們弄來各色各樣的毛蟲往她脖子裏放,她被按壓在地上無力掙紮,隻能絕望地感受那些惡心黏膩的蟲子,在她脖頸裏爬來爬去,簡直就是一生的噩夢。

    況且她也並不覺得冷,自打她來這後,身體就好了很多,三年裏也沒生過什麽大病,她覺得自己健康極了。可惜蔣姨娘並不這樣想,她對自己女兒的印象還停留在多年以前,未曾改觀。

    身後的車板上,重量在逐漸增加,馬兒不安地踏了踏蹄子,發出幾聲哞叫,但很快就被主人安撫住。

    馬車夫對旁邊的董兵兵討好地笑了笑,又轉身幫忙去了。

    馬很乖順,眼睛碩大清澈,能清晰地倒映出董兵兵小巧精致的臉龐。她前世的時候在馬場騎過馬,那時騎馬是一項非常流行的運動,不過今天倒是她第一次看到拉貨的馬

    。

    董兵兵伸手摸了摸馬的臉,真是好長一張臉啊。

    她十分懷疑這句心裏話被馬聽見了,因為下一刻它就超她打了一個超級大的響鼻。

    不過萬幸的是都被她的手擋下來了,沒遭受太大損失。

    董兵兵也沒生氣,隻是尷尬地退向一邊,生怕再次遭受洗禮。

    她忍受著左手濕漉漉的感覺和古怪的氣味,右手在身上各個口袋掏摸,好半天終於扯出一方手帕。

    唿~得救了。董兵兵仔細地擦著自己的左手,恨不得把那些口水鼻涕等奇怪液體擦得一幹二淨。

    等擦得差不多的時候,帕子已經變成皺巴巴的一團了,可她的手還很臭。

    往哪扔呢?董兵兵看著空曠的街道,她對這個道路上沒有垃圾桶的世界已經絕望了。可她又不敢進屋子裏扔,怕被發現逮到。

    算了,挖個坑埋了吧。她的手帕是蠶絲的,蛋白質在土裏分解很快,也不算是汙染環境。

    董兵兵走向旁邊的花圃,隨手撿起一塊石塊開始挖坑。坑不大,她將擰成一團的帕子塞進去,埋上土,又將那塊石頭壓上去。

    搞定了,董兵兵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可隨後她就覺得自己挺傻的。

    其實隻要一開始去用肥皂洗個手就可以了,可她不敢進屋,結果最後兜兜轉轉手更髒了,還是得去洗手。

    董兵兵是不會承認自己犯傻的,她暗戳戳地想,指不定是換了時間空間,所以智商被壓製了,或者是很久沒動腦,腦袋秀逗了,這些都是有可能的啊。

    但其實她自己也沒發現,她開始漸漸被這個時代、這個年紀所同化了。

    董兵兵起身想離開,卻被身後站著的人嚇了一跳。

    身後無聲無息站著的是她的庶弟董夜,他個子很高,麵貌清秀也很文靜。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看到多少。

    董兵兵有點尷尬,潤白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你怎麽站後麵也不說一聲啊,嚇我一跳,那我…我先迴去了。”說完也沒等董夜迴應,轉身疾步離去。

    董夜同他的母親喬姨娘一樣,不愛說話,也沒有什麽存在感,他們母子在董宅裏就像一對隱形人。董兵兵同他也不太熟,見麵客氣地打個招唿而已,被不熟的人看到自己在做幼稚的事,簡直老臉都要丟光了。

    哦不,他肯定看見了,看見我在挖坑,看見我在埋土。真是丟死人了,好尷尬啊!

    董兵兵已經跑進屋去了,仆人們來來去去不曾注意到這裏。董夜彎腰將土扒拉開,撿起那團濕漉漉髒兮兮的帕子,大拇指不住地摩擦著帕身,眼神幽暗。

    他想起剛剛看到的場景,嬌俏的少女蹲在那裏認真地擺弄著什麽,甚至沒有發現他的靠近。他就站在她身後,隻見她腰身纖細,脖頸細白,手拿著石塊一下一下地刨著坑,這是在玩土?但很快,董夜的注意力就又轉移到了董兵兵身上,原來她的姿勢太過前傾,衣領向外半漏,露出一抹白淨柔軟的圓弧……這一看便看了許久,再也分不出目光關注董兵兵手裏頭的動作,直到被發現。

    董夜舔了舔唇角,目光溫柔,他將帕子塞進自己的懷裏,又將地麵恢複好,這才慢悠悠地轉身離開。

    “咚、咚、咚……”客廳的擺鍾敲了8下,已經八點了,他們十點整的火車,該走了。

    一共四輛黃包車,每輛可坐兩人,於是董老爺和董夫人一輛、董兵兵的嫡兄嫡姐一輛、董兵兵和蔣姨娘一輛、董夜和喬姨娘一輛這樣分配好,跟行的仆人們同行李一道坐在後頭的馬車上。

    “走吧。”董老爺一聲令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向火車站出發。

    車夫的腳力還可以,到火車站的時候還不到九點。

    火車還沒來,董老爺帶著大家坐在候車室等待,他們買的是一等車票,有專門留出的軟椅可以坐。董兵兵他們要坐的是十點的火車,而董老爺他們是十一點。

    周圍有很多人,有拎著箱子、衣著光鮮的富人,但更多的是神情疲憊、懷抱包袱、席地而坐的貧苦百姓。

    董兵兵望了望四周,又看了看手表,九點十五分,還很早,她想上廁所了。

    蔣姨娘不讓她獨自去,叫翡翠跟著,董兵兵拗不過,隻好帶著去了。

    茅廁在外頭,是一個獨立的小平房,分為左右男女兩間。董兵兵接過翡翠手裏的廁紙,示意她在外等候,隨即一鼓作氣衝了進去。不出意外,裏頭很臭很黑也很髒,董兵兵尋了個比較幹淨的坑位,就開始解決她的人生大事。

    她可能是吃壞肚子了,蹲的時間有點長,翡翠忍不住喚了她幾聲。她看了看表,快九點四十了,不早了,得收拾收拾準備出來。

    提上褲子,整理好衣服,董兵兵剛準備出去和翡翠迴合,一聲驚雷突然在耳邊炸起,直震得她頭皮發麻,眼前一片眩暈,耳朵有短暫的失聰。

    外頭的人群在哭喊吵

    鬧,說什麽日本軍要打來了。這都是什麽鬼,董兵兵閉眼扶著牆,等著眩暈過去。但很快更密集的炮火聲和槍聲響起,就在周圍,或者說火車站就是戰火的中心。

    董兵兵再也顧不得等待,她直接衝了出去,翡翠已經不見了。

    隻見原本空曠的廣場上人滿為患,大家哭著喊著爭先恐後從各個建築物裏往外跑,臉上表情驚恐萬分。有的跑著跑著就滾作一團,隨後更多的人從他們身上踏過去,而地上的人生死不知。

    炮火擊中了很多建築,包括候車室,它已經垮塌了一半,而另一半搖搖欲墜。

    董兵兵向候車室跑,裏頭都是出來的人,隻有她一個人想進去。

    “你幹什麽?放開我!”董兵兵的手臂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抓住,她想甩,卻沒甩開。

    “姑娘,你還進去幹什麽,裏麵都塌了,快點跑吧。”男人扯著她,帶她向前跑。

    董兵兵沒什麽力氣,被扯得踉踉蹌蹌,她急了:“草.你.媽,放手!我爸媽還在裏麵!”董兵兵生平第一次罵髒話,也是第一次把前世對父母的稱謂喊出來。

    男人愣住了,手也不自主地放開,他歎了口氣,跟著人群跑遠了。

    董兵兵轉身,還沒抬起腳步,隻聽“轟隆”一聲,候車室那搖搖欲墜的另一半也塌了,再也沒有人出來。

    董兵兵怔了會,抹了把臉,又轉身隨著人群奔跑。她早已淚流滿麵。

    炮火自那一日,以火車站為中心向周圍蔓延很遠,直到第四日淩晨才停歇。董兵兵茫然地從山林中鑽出,這些天,她吃喝都靠空間中的存貨,由於量不多,她吃得很節省,也沒怎麽睡覺,睡不著,所以精神很萎靡。

    董兵兵又迴到了火車站,這裏已經沒有建築物了,到處都是廢墟。有些人在廢墟裏扒拉著什麽,破碎的屍塊掉得到處都是。

    她來到原本是候車室的位置,這裏的瓦礫磚塊已被清掃開,除了些許血跡,別的什麽也沒。

    人呢?都被救起來了?

    董兵兵立刻找到旁邊一個正在清理血跡的老大爺,她神色激動,話也有些說不清楚:“那……那裏的人呢?哪去了?”她舉著候車室的方向問道。

    “全死啦,沒一個活著的,都拉去亂葬崗了。”老大爺停下手裏的活,擺了擺手,繼續說道:“陳督軍是個好人呐,他帶著他的兵把這一片翻了個遍,所有人都弄出來啦,連茅廁那種地方都…

    …”

    聽完老大爺前一句話的董兵兵當場就懵掉了,大家都死了嗎?會不會有逃出去的?他們會不會迴來尋找?

    董兵兵急忙打斷老大爺的話:“有……有人迴來嗎?找人的,有沒有!”

    被打斷話的老大爺很不高興:“沒有。”

    他又提高音量:“沒有,都跑了,誰還會迴來?”

    老大爺沒好氣地轉身,又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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