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氣清。

    一輛簡單樸素的馬車一早出了長安,直奔驪山行宮。馬車抵達湯泉宮的時候,正是太陽西斜之際,天邊堆疊著層層火燒雲,染紅了整座驪山。

    “娘娘萬安。”

    當安貴妃見到坐在輪椅上那個臉色蒼白弱不禁風的少年時,當場怔住,愣怔半晌後禁不住潸然淚下,“團團,你……你真的是團團?我的心肝啊,你怎麽瘦成這樣了?老天爺,你才去了大半年,這是吃了多少苦頭啊……我可憐的兒啊……”

    她快步上前,半蹲在李憶的輪椅前,難以置信地摩挲他消瘦的臉,一時哭成了淚人,“團團,你真的是我的團團……你可算迴來了……”

    李憶將她扶起,歉然道:“娘娘別難過,恕孩兒不能給您見禮了。娘娘似也清減了不少,聽說娘娘一直在靈覺庵為父皇念經祈福,可是太勞累了?父皇身子可好一些?”

    安貴妃用帕子拭去眼淚,柔聲道:“隻要你和你父皇能好起來,我吃些苦又有什麽打緊?可惜你父皇的身子,眼下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皇帝四月初時吐了一迴血,自那後身體每況愈下,最近一個月以來更是連床都下不了,每日吃的藥比飯還多。

    李憶神色黯然,“都怪我,不能替父皇分憂,我明兒就與您一起迴去看他。”

    安貴妃忙道:“傻孩子,你父皇知道你迴來了,突厥人也退兵了,這幾日精神好多了,我來前他特意吩咐我,一定要讓你在這兒好好靜養一段日子,身子大好了後才能迴去。”

    兩人正說著,一隻肥碩的野山雞撲棱著翅膀飛了過來,從安貴妃頭頂掠過。

    丹陽提著裙擺跑了過來,“飛飛……飛飛……迴來!不許亂跑……”

    李憶朝她喚了一聲,“丹陽,慢些跑,小心扭了腳。”

    丹陽目瞪口呆地看著李憶,好片刻才反應過來,捂著臉驚唿道:“哇!二哥哥你好帥!隻差一點點就比燕公子還要帥了!”

    安貴妃扯掉頭上的雞毛,氣急敗壞地指著丹陽罵道:“你這野丫頭,早知就不帶你來了,一天到晚抱著隻野雞到處跑,本宮前世作了什麽孽啊,竟生了你這麽個缺心眼的冤家……真真是氣死本宮了……”

    丹陽笑嘻嘻地躲開安貴妃,繞到李憶身後,將他從頭到腳看了又看,嘖嘖稱奇讚不絕口。李憶笑著拿出禮物給她,看著她快活地蹦來蹦去,安貴妃

    嘴巴雖嗔怪,眼裏卻掩不住寵溺的笑意。

    夕陽絢爛,眼前的歡聲笑語,讓他生出一種迴到從前那無憂無慮的日子的錯覺。

    雖已夏天,驪山上卻是涼風習習,李憶命人將晚膳擺在海棠苑的六角水榭裏,三人一雞,竟難得融洽不覺冷清。

    席間安貴妃問李憶是怎麽受的傷,李憶因不想提及長翎軍,隻含糊其辭,說是陣前受的傷。晉王派去刺殺史那賀的人那晚沒看到林庭風和淼淼,所以晉王和安貴妃並不知道李憶是被林庭風打傷的。

    安貴妃眼底滑過一絲疑惑,也不再多問,親手舀了一碗海參鹿茸羹給李憶,“這湯大補,你現在身子虛弱,要多喝一碗。”說著也給丹陽舀了一碗,“鹿茸最是補血,對女子最好了。”

    李憶身後立著兩人,一個是夏至,另一個有點麵生,十七八歲的樣子,圓臉塌鼻梁,模樣甚是憨厚,他上前一步替李憶接過湯碗放到一邊,低聲道:“殿下,這湯有些熱,先涼一會。”

    李憶點了點頭,朝夏至道:“去瞧瞧那麵做好了沒,做好了趕緊端上來。”

    夏至應聲去了,安貴妃問道:“麵?團團你想吃麵?”

    李憶眉眼彎彎,笑著道:“我記得娘娘說過,最喜歡吃辣子油潑麵了,聽說臨潼有一家小店,百年的老字號,他家的油潑麵筋道十足,每天隻做一百碗,賣完就關門,是以這小店天天一早就排長隊。”

    安貴妃一陣怔忡,她以前不止一次提過,她進宮前最愛吃辣子油潑麵,但皇帝不喜歡吃辣和油膩的東西,所以宮裏從來不做辣菜,她每每和李憶提起這辣子油潑麵時,總是滿懷遺憾和向往,沒想到他竟記住了。

    此時夏至已快步迴來,手中托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人還沒到,已香氣四溢。

    “我特意命人請了那店主來,替娘娘做一碗正中的辣子油潑麵,難得皇上不在這兒,娘娘今兒可以飽一下口福。”

    麵條已放到安貴妃麵前,上麵蓋一層紅彤彤的醬汁,幾粒蔥花,光是聞著那香氣,便讓人食指大動,正是她最愛的辣子油潑麵。

    丹陽用力吸了一口氣,嚷道:“好香,母妃我也要吃。二哥哥你偏心,這麽好吃的東西你隻顧著母妃,從來不留給我……”

    李憶笑著道:“你這貪心的丫頭片子,我方才不是給你禮物了?這油潑麵果然好香,可惜禦醫說我現在忌辛辣,不然我也要嚐一嚐。娘娘,你把醬汁先拌一下,趁熱吃。”

    “你這孩子,難為你記得……”

    許是那蒸騰的熱氣熏了眼睛,安貴妃的眸子一陣氤氳,她忽然想起李憶小時候,嘴巴饞得不行,但每迴有了好吃的,總是藏一些在荷包裏,一見到自己,便蹬著小短腿跑過來,向她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把好吃的東西往她嘴裏塞,一邊嘟囔,“母妃吃,吃,團團有好吃的……”

    她閉了閉眼,眼眶微紅,拿過玉箸把麵拌勻,小心地嚐了一口,“唔,好吃,就是挺辣的,辣得我眼淚都掉了。”她用帕子輕輕拭了拭眼角,“但真的很好吃,與我年輕時吃過的味道一樣。團團,你有心了。”

    李憶赧然一笑,“您喜歡吃就好,慢點吃。”

    他說著便拿起方才安貴妃替他舀的海參鹿茸湯,用勺子舀了一勺,才遞到唇邊,原本一直老神在在窩在丹陽旁邊的飛飛,不知為何忽然咯咯驚叫,撲棱著翅膀從三人中間飛了過去,把李憶的湯碗打翻。

    “這天殺的畜生!就你縱著它,下次再讓我看到它,看我不把它的毛拔光!”安貴妃狠狠罵了丹陽幾句,又朝李憶道:“團團,你沒燙著吧?這湯不喝也罷了。”

    丹陽又大唿小叫追著飛飛去了。

    李憶低垂雙眸,鼻尖有點發酸,“我無事,丹陽孩子心性,您別與她計較。”又朝身後那個圓臉塌鼻子的小宦官道,“小滿,把東西收拾一下,重新上一席。”

    月上中天,湯泉宮裏大部份人都已睡下。

    李憶的房中依然點著燈,夏至正一邊聽李憶指點,一邊擺弄著衣櫥裏的服飾,什麽月白長袍要襯直領雲紋中衣,什麽玄色鑲邊寶藍直綴要襯那件白紗罩衣,理論一套套的,把他忙得一頭煙。

    小滿叩門進來,神色凝重,李憶朝他點了點頭,“說吧。”

    小滿低聲道:“迴殿下,那羹湯沒事,所以她也舀了一碗給丹陽公主,毒是放在盛湯的那隻碗裏,我當時看得真切,殿下要喝湯的時候,她朝公主的雞彈了一指,那雞就朝殿下飛過來了。不過其實那時我已把碗換過了,就算殿下喝了湯也不會有事。那毒我也查過了,名叫悲秋,是一種蠱蟲,春天生夏天活,天氣一轉涼就死,蠱蟲一旦進入人體內,卻要到秋天才發作,中蠱的人往往氣血逆行,吐血而亡,與內傷不治而死極為相似。”

    夏至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可怕的蠱蟲,那個女人心腸當真歹毒。不過她既然一開始下了蠱,後來又為何出手打翻殿下的碗?是一時心虛怕

    事情敗露?”

    小滿也想不通,兩人一齊看向李憶。

    李憶看著長案上時明時暗的羊角燈,有片刻的失神,良久才道:“是那碗油潑麵……”

    十九年的養育之情,他不清楚安貴妃對他到底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也許隻有一分真心,也許連一分也沒有。但他對安貴妃,即使在知道她的虛偽麵目後,心底深處依然有幾分儒慕之情。同樣的,他想也許安貴妃也有,或者說,是他渴望她有也,他並不希望看到她赤/裸醜陋的最終麵目。

    那碗辣子油潑麵,最終喚醒了她的一分真心。

    六月底的時候,長安接到消息,阿蘇爾果然打敗了她的幾個兄弟,登基稱女皇。

    李憶經過一個月的治療休養,已可下地走動,於七月初迴了長安。據說他迴長安的那一天,鮮衣怒馬,春風得意,從東直大街一直策馬走向太極宮,引來沿途無數年輕女子朝他扔鮮花果子。

    繼晉王之後,長安王侯勳貴家的千金小姐們,又多了一個思慕的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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