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靳梟知道爺爺想說什麽。


    「暫時不要公布你們結婚的事。」對這場婚姻,老爺子仍持有保留態度,並沒接受。


    拿槍逼著孫子現在就去民政局離婚?不現實,也會傷了祖孫和氣,還讓孫子有逆反心理,隻能用這種辦法,緩一下。


    反正現在的年輕人聚得快,散得也快,隻希望兩人在還沒公開前,就感情淡了,自動分手。這樣最好。


    顧靳梟眼皮一動,淡然:「放心。我沒想過公開。」


    顧長沛這次是更加弄不明白了,本以為老二會拒絕,畢竟他瞞著家人堅持與楚歡顏結婚,肯定對那女孩真心喜歡,可若是喜歡,又為什麽不公開?


    他發覺自己真的是越來越不懂這個孫子的心思了。


    或許,也從來沒懂過。


    「還有件事。」許久之後,顧長沛開口。


    顧靳梟知道爺爺這次又是想說什麽,這件事,甚至比起剛才質問楚歡顏的事還不難猜,因為每次見麵,爺爺都會對自己提一次,幾乎習以為常了。


    果然,顧長沛認真地看著孫子:「你長期集團軍隊兩邊顧著也不好,怎麽,還不打算來軍隊嗎?」


    公司對於顧家幾代來說,更像是副業,隻是被顧靳梟接手後,才發展到了一個老爺子無法想像的程度。


    盡管如此,對於顧長沛來說,軍隊才是顧家的主業。


    早些年,顧長沛的打算是由長孫接手軍隊,至於集團,交由老二主理。


    可後來不一樣了,老大命短,早早過世了,軍隊這個最大的擔子,隻能落老二頭上。


    顧長沛一直想讓顧靳梟將集團交給一群元老們看管著,反正集團早已走上正軌,進入成熟期,然後收收心,正式進入軍隊。


    無奈提了多次,老二卻都婉拒了。


    顧長沛也明白老二的心思,顧氏集團說起來是顧家的商圈家業,卻是這個孫兒一手壯大擴張成如今的商業帝國的,讓他放手,就像丟掉自己的親生骨肉一樣。


    「老二,我知道讓你突然放掉集團也不可能,所以才給你充足的時間,讓你慢慢來。集團是重要,可再重要也比不過咱們顧家幾代安身立命的根本,軍隊才是咱們顧家的根基。你再強,終究隻是一個人,兩隻手,分身乏術,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兩邊跑著打理,再說長期如此,軍隊那邊,遲早也會有異議。你,不妨再考慮一下。」顧長沛語重心長地奉勸。


    「我一直謹記軍隊是顧家的根基,也知道軍隊那邊,爺爺是一直想交給大哥的,所以這些年我一直代替大哥好好打理著那邊。等待有一天還給大哥那一房,從來沒想過覬覦。」顧靳梟每個字說得清晰而有力。


    這番話,倒是顧長沛第一次從老二口裏聽到,微微一驚。


    從沒料到,老二一心想著有朝一日還給長孫那邊。


    長孫留下唯一的兒子斯年根本無心顧家的事,連迴來吃頓飯,都不是很情願,更別說答應迴軍隊繼承其父的家族使命了。


    想著,顧長沛苦笑:「斯年從小在外麵長大,幾乎沒有在顧家生活過一天,散漫慣了,現在做的又是漫畫這種不受拘束的職業,你找他進顧氏旗下的公司他都不肯進去,你覺得他會進軍隊嗎?」


    「不要緊,他什麽時候在外麵玩完,我這個二叔,就什麽時候還軍權給他。」他說的雲淡風輕,不留一點痕跡。


    顧長沛半天沒有出聲,良久,才驀然長嘆了口氣:


    「老二,你是不是心底怨恨爺爺,怪爺爺從小對你的大哥更加重視,對你輕慢了,所以現在才故意不接受軍隊的事,想扔給你侄子?你…這是在和我賭氣?」


    空氣驟然沉默了幾秒。


    接著,顧靳梟毫無起伏的聲音響起:「一個家庭,長幼有序,總有身上重擔多一點的。大哥是父親的長子,您的長孫,從小到大就很優秀,被爺爺重點培養也是應該。」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也聽不出半點情緒。


    縱然顧長沛活了大半輩子,也實在辯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正要再開口,傳來了幾下敲門聲。


    楚歡顏的聲音隔著門傳來:「顧太太說洗塵宴準備好了,讓我上樓喊一聲,請老爺子和二爺下去。」


    「嗯。」顧靳梟沒想到是她來叫,應了一聲,提前站起身,幫顧長沛拿起放在牆角的紅木拐杖遞給他。


    顧長沛暫時也不做他想,在老二的陪同下,一起離開了臥室。


    走出臥室,顧靳梟看了一眼楚歡顏,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上樓的,也不知道她聽到了多少,不過見她神色平靜,也沒多說什麽,和她一起陪顧長沛下了樓。


    *


    在顧家的這頓洗塵宴,楚歡顏吃得有點艱難。


    難怪說豪門難進。


    更別提她這個因為意外被強塞進豪門的人。


    剛和秦如儀的關係稍微破冰,緩和了點,又來了個更難應付的顧長沛。


    下樓後的顧長沛,雖然再沒對她這個新進門的顧家少奶奶審問什麽,但也沒有親到哪裏去。


    楚歡顏當然知道,老爺子對與自己這個閃婚來的孫媳婦,是絕對不認可的。


    飯桌上,聽顧長沛和秦如儀的對話,最近身體調養得還不錯,又想看顧氏集團搞定亞洲第一高樓的項目,短期內也不慌著離開國內了。


    老爺子不走,她難保要時不時被某人帶著迴大宅碰麵。


    一想著,食慾都減了大半。


    楚歡顏杵著筷子發愁以後怎麽應對顧長沛。


    這位老爺子和當初的秦如儀可不一樣,行伍出身,獵豹似的脾氣,一言不合可是連親孫子親孫女都打得下手的哦,而且還是下的死手。


    強嘴反抗?針鋒相對?


    那是萬萬不敢了。


    斜對麵的主座上,顧長沛見楚歡顏在那兒遊魂似的,臉色微沉了幾許:「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她下意識直起身子,就跟個小兵匯報似的:「沒有!」


    顧靳梟臉一動。這丫頭,估計是剛才那會嚇到了。也好。總算是有個忌憚的人了。


    顧長沛見這丫頭的模樣兒,倒是被逗得無聲勾了勾唇,又正襟危坐:「聽如儀說你平時來大宅這邊吃得不少的,老二也說你很能吃的。那就是看見我這個老頭子迴來,沒胃口了?」


    楚歡顏一個激靈,擠出笑:「這是哪裏的話啊。怎麽會啊。」


    又暗中狠狠瞪了身邊的某人一眼,自己哪裏很能吃啊?和老爺子沒別的話聊了嗎?


    顧長沛親自夾了一筷子肉,遞給她:「那就多吃點。吃了半天,一碗飯動都沒動,不說,還以為我這個老頭子讓你倒胃口了。既然現在是顧家少奶奶,起碼多長幾兩肉,別丟顧家的臉。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那些為了減肥餓得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家。女孩子,豐滿點兒好,不要被現在的畸形審美觀綁架。」


    她暗中吐槽,敢情三百斤的老母豬最適合你們顧家了,那肉,多肥美,絕對不丟你們顧家的臉,卻還是乖巧地端起碟子接過肉。


    「嘀咕什麽?」顧長沛見她唇瓣蠕動了一下,年邁卻灼灼的鷹眸射出審視犯人般的光澤。


    「……沒什麽。」楚歡顏一個咯噔,這老爺子就快活成人精了,怎麽心裏吐個槽都能被他發覺啊,隻迅速埋頭吃起來。


    顧靳梟見小女人吃得太急,嗆了幾下,打了個手勢,讓傭人遞了果汁上來,又拿起餐巾給她擦去唇邊的痕跡。


    楚歡顏本來就不習慣在大庭廣眾下和他這麽親近,尤其此刻不大喜歡自己存在的顧長沛也在場,下意識迴避了一下身體,想搶過紙巾:「我自己來。」


    顧靳梟罔若未聞,繼續給她擦,絲毫也不顧忌麵前坐著顧長沛和秦如儀,語氣不掩濃濃的寵溺:「小花貓似的。怎麽,還怕羞嗎?」


    怕你個大頭鬼,楚歡顏被他弄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擦完了,某人還順帶幫她將跌在前額的一縷秀髮撂到了耳後根。


    顧長沛眉目微沉,老二在他麵前肆無忌憚地秀恩愛,是在他麵前更進一步地證明楚歡顏的顧家少夫人地位。


    這女孩是他自己選的,便是他認可的人。


    誰都撼動不了,除非他自己不想要。


    ……


    天不早,顧靳梟帶著楚歡顏告辭,離開了大宅。


    顧長沛早聽秦如儀提過,兩人不住在家裏,臉色不大好看,卻也終究沒說什麽。


    上了車,楚歡顏繫上安全帶就籲了口氣,就跟逃脫了牢籠一樣。


    顧靳梟將她的樣子盡收眼底,發車調頭朝雕花大門外慢慢駛去:「不用緊張。你能搞定我媽,也能應付得了老爺子。」


    「敢情我跟你結婚就是為了升級打怪獸?」她撅了下嘴的動作有點兒可愛,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嘴唇就像一顆櫻桃,飽滿紅潤,引誘人而不自知。


    不知道是洗塵宴上的食物太豐盛太熱燥,還是給老爺子敬了一小杯酒此刻有了反應,他無端端後背滾起一股發熱感,聲音也低啞了幾許:「罵老爺子和我媽是怪獸?膽子不小。」


    「我可沒這麽說。這是你自己說的。」還敢強嘴。


    他眯了眯眸,伏在方向盤上的右手順勢滑下去,越過中央扶手,與她五指交叉,帶著幾分懲罰性地牢牢握住她的左手,然後一邊繼續開著車。


    她一訝,想要抽出他的桎梏:「顧靳梟,你好好開車……」


    「這樣開車才更好。」他無賴得很,手勁也大,稍一使勁就將她的手圈得很緊,完全沒有掙開的機會。


    她隻有默認他的行徑,任由他握著自己手在馬路上奔馳著。


    他掌心的溫度宛如泉水,一股股傳遞進她的皮膚,流進她的身體。


    她的心莫名有種從未有過的鎮定,竟不自覺望向她:「其實,你和老爺子的關係……是不是不大好?」


    說完這句話,她就後悔了。


    他的家事,關她什麽事?


    就因為被他牽著手開車,心就亂了還是怎麽的?幹嘛多管閑事,沒話找話?


    他圈住她的手也赫然一動,從鏡子裏瞥她一眼,頓時明白了。


    剛才她上樓喊爺孫兩下樓吃飯時,聽到了他和顧長沛後半截的對話。


    「你聽見我和爺爺說話了。」


    聽到他反問,她心虛地點點頭:「我也不是故意的。」


    她沒有偷聽的嗜好,誰讓爺兒孫兩說話也不關好門?


    隻是,沒料到祖孫兩看起來十分平和的關係下,竟然暗潮波動,也不是像表麵上那麽平靜。


    原來,顧長沛一直最器重的是已經過世的顧家大少爺,也就是顧靳梟的哥哥,喬斯年的爸爸。


    從小到大,顧家大少爺才是顧家的重心。


    顧靳梟則應了他在家中老二的稱唿,從小一直坐在萬年老二的板凳上,不太受重視。


    她不知道顧靳梟年少時的心路歷程,但也能體會,哥哥被全家人當成接班人培養,處處關注,而自己卻剛好相反,這種感覺不大好受,尤其對於小孩子來說,更是種精神上的傷害。


    自己也是從小到大在楚家當成空氣、最不受重視的那個,這種滋味,她絕對能感同身受。


    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無懈可擊、光鮮強悍的男人,也有這樣不愉悅的心路經歷。


    或許,這也是為什麽他現在能將集團和軍隊兩邊都打理得近乎完美的原因?


    他想證明自己並不比哥哥差?


    想向家人證明,他也是能夠撐起顧家的數代家業的?


    正尋思著,顧靳梟開了口:「你和老爺子想的一樣,覺得我是為了賭氣才故意不想進部隊。」


    她啊一聲,猶豫了一下,盡量說得圓滑一點:「……我覺得……你應該不是那麽小氣的人。但是……」


    「說。」


    她隻能說出真心話:「但如果是一般人,從小不被偏愛,現在家裏有事又找自己來扛,很多人的確會因為一口氣,選擇不去理睬。」


    當初的我,你愛理不理,現在的我,讓你高攀不起。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心理吧?


    當初顧家選擇顧家大少爺當繼承者,現在因為大少爺不在了,就跑來找老二。


    他挑唇一笑:「說白了,你還是覺得我小氣。我不進軍隊,是刻意報復爺爺的偏心,在故意氣他?」


    「也不是……不過就算是,也很合理,你又不是候補隊員,憑什麽不要你的時候就讓你坐冷板凳,要你的時候就讓你頂上去?這是你的生活,你想接受,想拒絕,都是你自己的事。沒人能幹涉。」楚歡顏這話是真心的,甚至還有點替他抱不平。


    他薄唇一抿,在車窗外飛逝的閃爍霓虹中綻出無聲的笑。


    聽得出來,這丫頭真的是站在他這一邊,也真的是在替他鳴不平。


    這讓他因為和爺爺那番對話而晦暗的心情,稍微明亮了一些。


    長久以來,他都是孤軍作戰。


    從小到大,爺爺和爸爸的心思都放在重點培養大哥的身上。


    哥哥學業的每一次進步和退步,都能讓爺爺歡唿或者嘆氣,是家人極度關注的對象。


    而他,哪一科成績最優,第一次學會用槍是什麽時候,爺爺卻從不知道。


    他也明白,這是大部分豪門次子的境遇。


    富人愛長子,窮人疼麽兒。


    一個有龐大家業需要繼承的家族中,註定會有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寄託著所有長輩希望、身上負擔沉重的角色。


    也註定會有一個當成精貴寵物放養、隻要不給家族丟臉做什麽都無所謂的角色。


    而很不幸,他的年少歲月,就扮演了第二種角色。


    可能因為這樣,他學會了自行消化所有的感受。


    哪怕現在已坐到了高位,身邊有無數奉承自己巴結自己的人或得力住手,這種高處不勝寒的顧冷,都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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