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將盡未盡,天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裏,唐剪在滿院秋千和竹蜻蜓中,帶著小毛子守著陶五壺的墳。


    長街之上驚恐一幕,著實嚇到了小毛子,所以即使陶五壺滿院都是他最喜歡的竹蜻蜓,他也並不敢取之玩耍,隻是緊緊跟著唐剪,寸步不離。


    但是,小毛子的眼睛畢竟是偷偷盯著那許多竹蜻蜓的,他聽大哥說,那些竹蜻蜓都是陶五壺做給他的,想到陶五壺竟然替自己死了,小毛子忽然想起許多許多往事……


    那個老妖精,似乎也並不是個嚇人的壞壞的老妖精……


    而在唐剪和小毛子守著陶五壺的墳的時候,巫朗也不在睡夢中,而是在綠竹居裏守著一個巨大的陶甕。


    那個陶甕高足三尺,圍有半丈,繪著婆羅姆教的花紋,裏麵,盛著滿滿的綠色的半透明液體。


    那液體不知是何成分,散發著強烈的腥臭氣,令人聞之欲嘔,但巫朗卻寸步不離地守著,而且裏麵竟然還泡著一個人。


    那陶甕裏泡著的是孫婆婆,麵如金紙,雙目緊閉,發髻淩亂,汗落如雨的孫婆婆。


    昨日,孫婆婆被唐剪一針送入體內,又和陶五壺一場惡戰,她的傷已經深入心肺之間,無比兇險。


    如此之傷,已經不是綠竹居裏的邪醫所能醫治,所以,孫婆婆便讓巫朗為自己施用了一個邪惡的救治之方——孫婆婆讓巫朗在自身和她的身體上分別割開一個傷口,然後用一種獨特的“走血”之法,把巫朗的血和精氣一並引入了她的體內,耗時良久,才終於救迴了自己一條老命。


    這種方法十分險惡,對巫朗身體損傷極大,但巫朗之所以被孫婆婆需要,他的氣血合乎孫婆婆危機時候所需,原本也是重要的一條原因。


    幫孫婆婆換血輸精之後,巫朗已是十分疲累虛弱,他還沒有好好休息恢複,孫婆婆又提出了另一個要求——為我易魂。


    四個字,讓巫朗還沒有恢複多少血色的臉霎時又重新變得慘白。


    孫婆婆收藏的許多邪惡典籍裏麵,各種奇詭邪異的東西紀錄了很多,有許多甚至連巫朗都僅窺皮毛,巫朗所知的,隻是它們很多都非常恐怖。


    “易魂”便是其中之一。


    巫朗隻知道,“易魂”是一種通神秘術,據說可以使枯木發芽,死人複生。他曾聽說,孫婆婆之所以年逾百歲還那般活力充足,正是因為她八十歲時曾享用“易魂”秘術,把許多個年輕女子的精魂吞噬於自己體內。


    但這一切巫朗隻是聽說,自從跟在孫婆婆身邊,他從來沒有見她用過,甚至一次未提,可這時,她卻突然提了出來。


    此時此刻,突然聽到這個詞,巫朗無法不心裏一驚,因為他的第一反應,是孫婆婆要吞噬的是自己的精魂!


    畢竟,依附於孫婆婆身邊,自己的作用實在像極了一顆備用續命丹。


    但巫朗什麽都不敢表現出來,孫婆婆要他做什麽,他就隻能做什麽,於是,孫婆婆密授機要,他為孫婆婆準備了易魂藥甕。


    好在,至少現在看起來,孫婆婆並不是要奪巫朗之魂,她隻要巫朗按照她給的秘方,集齊許多邪惡的“藥材”,然後自醜時之中,以少女之血煮了那些“藥材”,把孫婆婆泡在甕中,放在了綠竹居裏“婆羅姆星位”上。


    然後,巫朗就隻剩下守著陶甕為孫婆婆護法,巫朗的心才漸漸安穩下來。


    黑夜寒涼,巫朗的身體還虛弱非常,在陶甕邊守得久了,即使隻是守著,他也漸漸感覺有些不支了。


    可孫婆婆的“易魂”還不知何時才會結束,巫朗漸漸有些不耐起來。


    孫婆婆在甕中泡著,她蒼老枯萎的身體,在綠色的液體裏顯得扭曲醜惡,毫無美感,巫朗借著燈火看著,想到過往許多纏綿,心中泛起一股強烈的惡心感覺。


    巫朗自己很清楚,自己並沒有迥異於人的特別癖好,並不是對老邁醜陋的身軀喜好非常,自己將自己的年輕奉獻給孫婆婆,一來是基於對她異能之敬畏,二來,也是深深渴望著她將留給自己的財富和權利。


    可是,這樣的奉獻,自己已經堅持了幾年,想起來,在孫婆婆這裏得到的迴報,可實在少得可憐。


    也許,那最終的巨大迴報,當在孫婆婆死後,可這個老妖婆竟似有著不死之身,也不知還能再活多久,向前看時,自己的希望實在還十分渺茫。


    巫朗早已有些急了,早已有些倦了,所以他才忍不住偷偷開始發展自己的勢力,收服杜命,經營聽菊莊。可是,那些畢竟還都是隱秘的行為,畢竟還不敢暴露出來,此時此刻,看著正在被異術延續壽命的這副老醜的軀體,他再一次生出了強烈的,想要終結的感覺。


    ——指望老天使自己升天,怕是還要很久吧?而且,如果她有了更好的年輕身軀,我巫朗是不是就完全沒了價值呢?畢竟,唐剪就差點成了她新的選擇。


    巫朗喃喃自語,心裏湧起莫大委屈。


    ——如果——他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心中再次自問——如果我殺死了老天使取而代之,那麽她那些苦心經營來的信徒,是否真的也會對我如對她一般完全臣服?!


    巫朗被自己這樣的念頭刺激得渾身發抖,心底最深處不可自抑地興奮起來。


    孫婆婆在浸泡中滿麵痛苦地昏迷著,巫朗眼裏漸漸凝聚起刺穿黑夜的殺機。


    移魂續命是隱秘之事,綠竹居裏,除了巫朗並無人知。所以,當巫朗忽然公告眾人,老天使傷重歸西了,並沒有人因此對他產生懷疑。


    巫朗的忐忑總算沒有變成危機,他發揮自己出色的演技,在眾人麵前完美表演了孫婆婆仙逝之後,作為“天使最親近的人”,他那濃鬱深重的悲傷。


    孫婆婆的葬禮很快張羅起來,綠竹居裏遍懸白帆,一片悲聲。


    巫朗以為消息傳出,綠竹居裏會擠滿了證天娘娘的信眾,但這一點上他失算了,不知是何緣故,趕來綠竹居為孫婆婆送行的信眾,竟是不過幾十人。


    但是這也算是個恰到好處的人數,既不會失了聲張孫婆婆葬禮上將上演的戲碼的人數,也不會因為人太多,而增加對孫婆婆之死起疑的人數。


    於是,葬禮正式開始了。


    巫朗披麻戴孝,在葬禮上悲聲痛哭,然後激昂發誓,定要殺死害了老天使的唐剪和小毛子,用他們的血,祭奠老天使在天之靈。


    眾人跪伏在地,無不被巫朗一番言辭打動,這時,巫朗忽然麵色一整,陡然好似換了一個人。


    巫朗緩緩張開了雙臂,麵上孤傲睥睨,斂目垂眉時,大家都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孫婆婆她老人家重臨。


    就在眾人震驚的注視中,巫朗突然又發出極似孫婆婆的語聲:“我的信徒們,證天娘娘派我庇護掌管誅心鎮,奈何我一時大意,帶著慈悲之心去救贖唐剪,卻被他偷襲所傷,一時殞命,不能再繼續完成證天娘娘賦予我的使命,實在悲也痛也。然我雖升天,不能棄爾等於不顧,今我將未盡之事盡托巫朗,他便是新的天使,自會代我庇佑你們,你們要敬之尊之,奉令不違,方可保萬事平安,謹記謹記。”


    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看到了“神跡”——孫婆婆雖然歸天,但心懸誅心鎮民,竟附身巫朗,指給了誅心鎮一條明路。


    而就在巫朗以孫婆婆的姿態說出這番話時,孫婆婆的棺木裏竟也吟唱有聲,發出幽幽的誦經聲,玄奇詭異,無比驚人。


    “孫婆婆”的話說完了,巫朗依舊保持著那屬於孫婆婆的姿勢,又持續良久,方渾身一震,似乎大夢突醒,猛然“恢複了自己的意識。”而這時孫婆婆棺木裏的聲音也漸漸弱下去,直至消失。


    這時,滿地跪伏之人已經都傻了眼,定定地看著巫朗,不知作何反應。


    巫朗也是一臉怔忡之態,茫然四顧,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場麵一時無比安靜,過了一會兒,突然有人叩首高唿:“巫公子代老天使庇佑我們了,我們能保得平安了,巫公子是新的天使了!”


    巫朗在那唿聲中麵色越發茫然而驚訝,而其他的人則被那個唿聲提醒,這才紛紛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自己該做什麽,於是所有人都立刻發出一樣的高唿,叩首在地。孫婆婆一場葬禮,成了巫朗上位的慶典。


    伶仃巷距離綠竹居並不近,但也許是長夜太靜,唐剪竟遠遠聽到了綠竹居裏傳來的依稀唿聲,不由幽幽長歎一聲。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生讓爺爺我遭顛險,黃花的閨女咱不盼,玩剩下的寡婦也不給咱!


    而這時,似是遠在天邊,丁癩子的歌聲也忽然幽幽傳進了唐剪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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