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


    怒視著唐剪和小毛子,“神熊”發出一聲怒吼,眼看著,又要撲將上來。


    路已斷,唐剪無可奈何,瞬息之間,那兩個婢女已經抬著孫婆婆消失無蹤。


    “神熊”吼叫著,喘著粗氣,雙目赤紅如火,仿佛就要吃人。


    唐剪看得出,這“神熊”的攻擊並沒有功夫技巧,但隻憑著一身兇狂蠻力,它也是極難對付。


    唐剪不想和它鬥,既然孫婆婆已遁,和它纏鬥已是無益。


    小毛子的手攥在唐剪手心,唐剪可以感覺到,他顫抖的手已經冰涼,於是,唐剪拉著他,開始慢慢後退了。


    “嗷!”


    這時,“神熊”又是一聲怒吼,終於真正撲了上來。


    唐剪想退,“神熊”卻不讓他退,唐剪也沒有辦法。


    唐剪仍是不敢輕率地和“神熊”正麵交鋒,好在“神熊”粗野,隻是強攻,並無技巧,他展開身形,在寬敞的大街上,避開它還不是難事。


    於是,唐剪帶著小毛子隻是躲,“神熊”則強攻不休,一人一獸的交鋒一時竟陷入膠著。


    在這個過程裏,唐剪忽然莫名地產生一種感覺,覺得自己不似在與一頭異獸相鬥,倒更像是與人交鋒。


    這種感覺詭異而強烈,唐剪漸漸鎖緊了眉頭。


    神熊又是一個合身撞來,那絕對是無比野性的攻擊。


    “你是人?!”突然,唐剪眉峰一挑,脫口而出。


    唐剪這句話不是一句簡單的喊話,唐剪是將其當成了反攻。


    而這句話竟然效用非常,喊聲入耳,隻見“神熊”龐大的身體猛然一震,吼聲頓止,身形也猛地停了下來。


    它就像是被當頭敲了一棒,敲去了許多迷蒙,它的眼睛裏仍然充滿怒火,但怒火之中,分明又多了一絲疑惑。


    那疑惑,就像它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


    “你……是人?”按耐住心頭驚悸,唐剪放慢語速,沉聲再問。


    “神熊”沒有發聲,可是,他卻像是分明聽懂了唐剪說的“人話”。


    “師……師父。”這時,小毛子忽然顫抖著,怯怯地說話了。


    他的話音很低,但聽在唐剪耳中卻恍若驚雷,猛然明白了“神熊”的眼睛給他的那種熟悉感來自何處。


    ——這“神熊”的眼睛,赫然本該屬於鄭老三!


    ——怪不得它那麽像人,怪不得它會有人的眼神,原來它根本帶著人的成分!


    ——是孫婆婆挖了鄭老三的眼睛,移植到了這“神熊”的身上?還是它根本就是鄭老三?!


    唐剪驚駭地想著,隻覺毛骨悚然。


    而“神熊”聽了小毛子的“師父”二字,眼睛裏的疑惑越發濃鬱,而且又多出幾分恐慌,忽然開始打量著自己,不斷聲地發出淒慘的嚎叫。


    “它是師父!是師父!”在“神熊”的嚎叫聲裏,小毛子終於也大聲驚唿起來。


    唐剪已然斷定,並不是鄭老三的眼睛被移植給了“神熊”,而是這所謂“神熊”,根本就是鄭老三本身!


    它果然不是“像”一個人,它根本就“是”一個人!


    那日,鄭老三被陶五壺驚走之後就再不見了蹤影,唐剪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成了這樣一個人形異獸!


    一個人,要經受如何的折磨改造,才能化成一隻熊?又是什麽樣的惡魔,能對一個活人施展這樣可怕的手段,唐剪根本不能想象,但這背後的殘忍歹毒,單是想想,已經使他不寒而栗。


    “神熊”是被孫婆婆奴役著,顯然也就應該是被孫婆婆所改造的。孫婆婆該是用皮毛粘裹了他的身子,用咒術囚禁了他的靈魂。那老太婆口口聲聲自稱神之天使悲天憫人,可她終究還是當年那個一言冤殺林遲英的妖婆,可她做出的事,終究竟是如此殘忍瘋狂!


    唐剪胸中怒火升騰,驀地一下又想到了杜命棺材鋪密室中那幾具行屍,他忽然想,也許,它們也和鄭老三是一樣的用途!


    ——孫婆婆口宣善言,可當年她冤殺無辜,現在更竟馭人為獸,她到底要幹什麽?她絕不是什麽神之天使,根本就是個降世的惡魔!


    ——還有,聽菊莊裏,瘋狂可怖的行屍張明望,是不是也是孫婆婆的“作品”?


    唐剪心緒翻湧,隻覺指尖冰涼。


    “神熊”的嚎叫被小毛子的驚叫打斷了,它茫然而恐懼地打量著自己,像成了個迷路的孩子。


    “你……是鄭屠戶?”凝眉看著“神熊”,唐剪嗓音幹澀,沉聲發問。


    “神熊”不答,它似乎完全沒有聽到唐剪的問話,已經全然沉浸在自己的迷茫恐懼之中。


    看起來,孫婆婆不但毀了他的身體,而且也毀了他的大腦。


    “是師父,是師父!”“神熊”不答,小毛子喊叫著代他迴答。


    “師父”兩個字顯然衝擊著“神熊”的大腦,隻見他越來越慌,越來越慌,漸漸開始咬牙切齒,眼神猙獰,終於又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開始做出無比可怕的事情。


    這時,客棧裏和長街上,已經有很多人被喧鬧吸引,湊來圍觀,所以他們和唐剪與小毛子一起,看到一場血腥可怖的——好戲。


    那場“戲”的“主演”自然就是“神熊”,他“表演”的,是瘋狂的自殘。


    ——嚎叫著,“神熊”開始撕扯自己身上那古怪的鎧甲,扯掉鎧甲之後,又開始瘋狂地撕扯自己身上的皮毛。


    那皮毛本不該長在他的身上,可卻偏偏長在他的身上,他瘋狂地撕扯時,皮毛發出撕裂的聲音,血淋淋地寸寸撕開,露出猩紅的血肉!


    獸皮底下,是他為人的那張皮,可現在兩張皮已經融為一體。剝皮是極致之痛,現在,他卻不得不和那獸皮一起,自己剝著自己的皮。


    很快,“神熊”已經麵目全非,體無完膚,成了一副浴血的軀體。莫說是他自身,就是看客們也已經個個感到肉疼,可他仍不斷地嚎叫著,撕扯著,分明是不完全撕掉自己一聲獸皮不肯罷休。


    那般煉獄景象看得人人驚心,長街上的空氣都仿佛已經凍結。


    唐剪已經看得渾身冷汗,他將小毛子的腦袋埋在自己身上,不讓他去看,但隻是聽著那瘋狂淒慘的嚎叫,小毛子也已經體若篩糠。


    也不知過了多久,“神熊”終於撕光了自己身上的獸皮,而他本身的皮肉也早已被撕扯的殘破不堪,隻見他鮮血淋漓,肌肉撕裂,五官不全,內髒流泄,已經徹底沒了人形!


    當街之上,一個無皮少肉的怪物,踉蹌搖晃,嚎叫不休,那恍如地獄般的場景,成了每一個看到的人以後的日子裏長久的噩夢。


    “神熊”撕光了那不屬於自己的獸皮,可他並沒有恢複自己的本來麵目,看著那副魔鬼般的浴血之軀,依然沒有人能認出他到底是誰。


    這是何等可憐,何等可悲?!


    唐剪的心驚駭震撼,憐憫和激憤交織,讓他早已將牙骨都咬疼。


    “你……是鄭屠戶嗎?”“神熊”撕光獸皮後,也許是無意了,也許是無力了,總之不再嚎叫。唐剪於是再一次問出這個問題——其實,這個問題基本已經有了答案,但唐剪還是想聽到“神熊”自己的迴答。那似乎,是一種幫“神熊”找到自我的方法。


    好在,這一次,“神熊”終於迴答了,他的迴答艱難痛苦,含糊地,嘶啞地,慢慢掙紮出一個字來:“是……”


    “是孫婆婆害你如此?”唐剪眼泛紅光。


    “是……不是……”“神熊”再答。


    長街上頓起一片噓聲,唐剪和“神熊”的問答,再一次震撼了大家。


    “為我……”唐剪心如石壓,再不知該問什麽,“神熊”於是主動開口,艱難地說話了,“……報仇!”


    簡單的對話,似乎是已耗盡了“神熊”殘存的全部生命力,說完這幾個字,他已再也撐支不住,終於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倒地,死在了所有人的麵前。


    鄭老三一生屠宰,最後,他自己成了一頭獸,生撕活屠了自己。


    “師父,師父……”


    眼看著血淋淋的鄭老三倒地而亡,小毛子喃喃地叫著“師父”,終於大顆大顆地掉下淚來。


    也許,鄭老三沒有給過他多少善待,也許,正是鄭老三把他打成了之前的瘋魔模樣,可到底是鄭老三養大了他,到底有那份師徒情在,眼看著鄭老三如此慘死,他到底無法不生出滿心悲傷。


    靈魂猶在震蕩中,唐剪無言安慰小毛子,就隻能把他攏在了自己臂彎。


    街上之人已經開始議論紛紛,有“證天娘娘”和“天使”諸多字眼飄入唐剪耳中。


    此時此刻,那樣的詞對唐剪來說已是無比刺耳,唐剪不是善於當眾講話之人,但此時他終於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大聲對所有人開了口:“諸位鄉裏都看到了吧?這就是失蹤瘋癲了的屠戶鄭師傅,他本是好端端一副身軀,卻被孫婆婆改造成如此半人半獸的模樣,孫婆婆實非善類,她揚言自己乃神之天使也絕非為了導人向善,大家再不要被她所迷惑了!”


    沒有人迴應唐剪,聽到他如此說話,眾人忽然而散,很快都消失了影蹤。


    唐剪心下無比黯然,隻覺一股無形之力,拉著自己的靈魂一直墜入了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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